陶嬷嬷领了命,忙往谢府上去,因归了四姑娘,不好正大光明求见大姑娘,只好通过灶房的商婆子通传,自己搓着手在后门外等着。
不到一炷香工夫,大姑娘便现身了,见了她有些奇怪,“嬷嬷怎么来了?是四妹妹打发你来的?”
陶嬷嬷嗳了声,顺势把清和拉到一边说:“大姑娘,出大事儿了!才刚我们姑娘和西府二太太出门挑丝线,在观花街上遇见二姑娘了。她的车停在文房店外头,起先倒也没人在意,后来你猜怎么着,大姑爷从店里出来,二姑娘就从车里头出来搭讪,您瞧瞧……”
清和听了,脸色顿时发白,心里突突急跳,结结巴巴道:“他……他们……好上了?”
“不不不……”陶嬷嬷眼见要起误会,急忙摆手,“大姑爷应付了两句就走了,可二姑娘的车事先停在那里有阵子,可见是有意等大姑爷的。我们姑娘恰好撞上,不放心大姑娘,特命我来告知大姑娘,请大姑娘留点神,那么好的大姑爷,千万别叫二姑娘祸害了名声。”
清和听她说完方长出了一口气,可转瞬又火冒三丈,咬牙唾骂:“好不要脸的东西!横竖她也不在乎体面,索性闹一闹,大家痛快!”说罢便转身往园子里去了。
老爷的身子已经大好,今儿中晌要在一处吃饭,看来那日清圆对扈夫人的指控,八成要有下文了。清和本不是多事的人,她想瞧瞧老爷究竟怎么处置,能办了扈夫人当然好,若还是心软姑息,她也只有叹一句这娘家不能再来往,日后得想想法子,怎么把她母亲择出去了。可谁知这当口,竟出了这样的事,她浑身火烧似的,非要把清如撕成八瓣,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至于有没有凭据,清圆的话根本不需要验证真伪,自己知道今早李观灵要去买文房,清如先前也确实出门了,倘或她不是在外头现世,清圆哪里能编得出来!这幽州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多了,一不留神就落了别人的眼,清如不要脸,自己还要脸呢!自这门婚事定下,也是坎坎坷坷才到今儿,自己是万分惜福的,要是被清如横插一杠子,那自己又如何自处?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快步进了荟芳园。目下家里人都集齐了,正则媳妇等忙于置办席面,老爷沉默着坐在老太太下手,扈夫人也惴惴在一旁。清如想是才回来,正解了斗篷交给绿缀,清和大步上前叫了声“清如”,在她回身的一刹那,响亮地赏了她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震惊四座,所有人都懵了,门外忙碌的赶了进来,座上坐着的也站了起来。
清如起先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便尖叫:“你疯了么,打我干什么!”
清和高声道:“打的就是你这娼妇!我不说你,天也瞧着你,你倒好意思在祖母和父亲跟前点眼!你今儿做了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是八百年没见过汉子,先是李从心,后是李观灵,我们姐妹许一个你眼热一个,专吃窝边草!”一头说,一头扑倒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娘,咱们忙前忙后的值班,还置办什么,到最后替人作嫁衣裳罢了。先是四妹妹和小侯爷退了亲,如今轮着我了,再有两个月我就出阁了,这时候亲妹妹来撬我的墙角,我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然后便是乱哄哄找绫子,要吊死在老太太和老爷面前。
清如虽心虚,但也练就了一张铁口,和绝不吃亏的秉性。她扑过去要还手,被屋里的婆子丫头拦住了,于是越过重重胳膊反唇相讥,“你空口白牙诬陷人,是瞧准了我落难好欺负,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你有什么证据,说我眼热李观灵,今儿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不能依!”
“你还要证据?只怕找来了人证,臊也臊得死你!我只问你,今儿是不是去了观花街?兰山在里头买文房,你凭什么在外头候着?姐夫小姨子的,本就要避嫌,你却一个劲儿往上凑,可是嫌丢谢家的脸丢得不够,还要上外头宣扬去?”清和这回是怒极了,也顾不得什么端庄不端庄了,厉声道,“你早前是怎么勾引小侯爷的,明知他和四妹妹订了亲,还缠着人家要给人做外室,这事连祖母都知道,只瞒着我们大家,真是保全了你的脸面。四妹妹好性儿不和你计较,我却是小心眼儿的,叫人说起来娶了姐姐还饶个妹妹,横竖你是没羞没臊的,我却不愿意跟着你一块儿丢人!”
满屋子人,连着那些姨娘嫂嫂丫头婆子们,个个讶然看着清如,吃惊过后便是眼波来往窃窃私语。
清如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里有些怕了,朝老太太和老爷觑了觑。
这时候扈夫人拍案而起,“大姑娘,你可真是了不得,知道你许了个好人家,也不必天天儿的挂在嘴上,拿人当贼防。原是要做一家人的,路上遇见了打个招呼,总也不为过……”
结果莲姨娘冷笑着接了口,“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咱们二姑娘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可有什么好忌讳的!太太也别忙替她开脱,我说句难听的,家里人知道二姑娘是被歹人算计了,外头怎么传闻,太太怕是还没听见呢!都说二姑娘是找了相好的,被人撞破才借此开脱,谁提起谢家不是捂着嘴囫囵笑?依我的意思,既然二姑娘着急找男人,那两个假和尚如今何在?越性儿让她配了他们,也是个圆满!”
这话太戳人肺管子了,内宅里的女人,都是上眼药穿小鞋的好手,知道哪里痛往哪里撒盐。
梅姨娘抚掌,“一客不烦二主,这么着齐全。”末了哈哈了两声。
明氏掩嘴一笑,“二妹妹,你可听嫂子一句劝吧,如今身不正影子斜,不是你的错儿尚要算在你头上,你怎么还是学不会避讳,要往外头跑?倘或日日吃斋念佛老实为人,这些闲话从何说起?亏得你,没事儿人似的,我要是你,早就臊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这偌大的上房,乱糟糟全是对骂的声音,谢纾只觉一寸寸灰了心,以前还不觉得,今天方发现这个家是真的没规没矩,无可救药了。主母不像主母,妾室不像妾室,小姐不像小姐,媳妇不像媳妇,哪里还有半点百年望族的样子!这一切是谁之过?是扈氏之过,更是自己之过!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苍天啊,谢家要败了!”
就是他这个举动,吓得众人立时安静下来,个个惶惑地立在那里,雨打的泥胎似的。
他走下脚踏,一步步走向扈夫人,满目悲怆地看着她,“我把一个好好的家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替我经营的?你瞧瞧,清如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果真娘坏坏一窝,你残害侍妾,买凶杀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最后害得亲生女儿被贼人奸淫,你有什么脸活着?我原本念着夫妻之情,想把你送回横塘颐养,现在看来是不必了。你善妒、性恶、无主母之德,谢家再也容不得你了,我这就写休书,你交了手上账务,回扈家去吧。”
俨然是晴天霹雳,扈夫人呆怔在那里,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爷,你说什么?”
谢纾说出那句话来,心里反倒踏实了。关于对扈氏的处置,他和老太太商议了很久,总要念在她生儿育女的份上,至多发配一般送到横塘,毕竟出妻于他自身来说也是极大的损害。可是今天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家走向衰败,这已经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天下谁人不利己啊,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找个人来承担,谢家的不堪和屈辱,也许通过扈氏被休,就能彻底洗清了。
思及此,心念愈发坚定,扬声唤来人,“取纸笔来!”
扈夫人知道不妙了,嘴里絮絮念着:“大哥儿还没回来……大哥儿还没回来……”
彩练悄悄往后退,眼下唯一的救兵就是大爷了,她退出上房,撒腿跑出了月洞门。
清如魂不附体,哭喊着:“父亲,你不能这么做,母亲和你是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啊!”
可是谢纾抬起血红的眼,狠狠看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贱人,我回头再和你算账!”吓得清如噤了口。
扈夫人看他一笔一划书写,总觉得这是一场噩梦,不是真的。虽说她前几日就有预感,清圆此来必定没什么好事,她也静静等着,等老爷和她商议,哪怕是质问她,结果并没有,风平浪静直到今日。她以为老爷就算再生气,也会念及旧情,岂知为了清和大闹这一场,他竟要休妻,这让她实在想不通。
她还抱着希望,哀声道:“老爷,我和你做了这些年夫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忍心,把我打入那样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谢纾是铁了心了,面沉似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扈夫人知道无望,转而去求老太太,抱着老太太的腿道:“母亲……母亲,您是知道我的,我都是为着这个家啊!如今哥儿姐儿都大了,老爷竟要休了我,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
老太太眉眼低垂,像个悲天悯人的佛,叹息道:“文琢啊,你来我们谢家二十多年,掌家掌了二十多年,我是瞧你样样妥帖,才放心将一切交由你打点的。可你纵是功劳再深,也不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啊,四丫头碧痕寺回来遇了强梁,可是你联合了外人安排的?二丫头在护国寺里……那两个假和尚也是你派来算计四丫头的,你害人害己,怎么还不悔悟?老爷休你,是保全了你,倘或四丫头闹上公堂,不单这些,你身上还有两桩人命官司,按律你就是个死,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所以认了吧,什么都别说了,你父母健在,家里又有兄弟,不论好坏,总会给你个安身之处的。老爷的决定,必然经过深思熟虑,我如今上了年纪,也管不得你们那许多了,全凭你们自己吧!”
老太太是精于世故的人,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挣一挣,什么时候该放弃。扈夫人松了弦儿,颓然坐在地上,可是想起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不能把最后的尊严也丢了,便摇摇晃晃,勉强站了起来。
第97章
本来她以为,谢家一直在她掌握之中,当家主母的地位稳如泰山,只要谢家还要颜面,就没有人动得了她,原来她错了。
这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她得到了什么?丈夫的冷漠,婆婆的轻视,和一身埋怨。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到了这种时候母子才是至亲,她永远是个外人。在大势所趋时,她和那些妾一样,都是可以被牺牲的,除了她的儿女,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心疼她。
清如在恸哭,被清和打过的半边脸颊上,指痕还没有消退,看上去像个可怜的孩子。对于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万分羞愧,一念之差害了她一辈子,一个失去了清白的女孩儿,连自己家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叫她如何不慌张?她们拿她愿意做外室来嘲笑她,可母亲却听出了满满的辛酸,曾经她是谢家最尊贵的嫡女,本该有美满的姻缘,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让这些猪狗不如的人来耻笑她。
如果自己在,倒还能护着清如,可如今老爷要休了她……竟要休了她,她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儿戏一般。可都是真的,是不能更改的了,那将来清如怎么办?
她的视线移过来,看着这些幸灾乐祸的脸。那两房妾也就算了,她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是折在两个不起眼的丫头手里。
正则媳妇到这时才急起来,在场的似乎只有她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她有她的道理,当然并不是为了这个婆婆。
她跪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焦急道:“祖母,父亲,万万不能啊!不念在太太多年的劳心劳力上,也请念在我们儿女的面子上。幽州哪一户人家的当家夫人被休弃的,这叫我们往后怎么见人啊!尤其是大爷,他才入仕,倘或叫人知道母亲成了这样,那他在军中还怎么立足?将来岂不是要受尽白眼,任人耻笑吗!”
所以邱氏急的,也只是丈夫的仕途,这阖家上下没有一个真心替她求情的,细想之下真是悲哀。
然而大爷的光芒不再,却是二爷和三爷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梅姨娘淡淡道:“大奶奶也别一心为自己,多为全家想想吧。你在娘家不是饱读诗书吗,怎么没有半点大局为重的情操?”
人人作壁上观,人人只等老爷把休书写成。
终于老爷撂下了笔,正待要发落,正则从门上跑了进来。他身上甲胄还未来得及除,白着脸道:“父亲三思,家败从何而起,就是从各怀鬼胎,分崩离析而起!母亲纵是有错,父亲也该念在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怎么动辄要休妻,有头有脸的门户,哪一家出过这样荒唐的事?”
谢纾这刻是当真动了怒,盯着正则连连冷笑,“好、好得很,如今连你也来忤逆我,果真是扈氏生的好儿子!”那满腔怒火,转头便全数发泄到了扈夫人身上,“你瞧瞧吧,你养的好儿子,好闺女,儿子不孝不悌反来教训当爹的,闺女不知羞耻,人尽可夫,我谢家一门全败在你手里了!”一面说,一面狠狠将休书甩到了她脸上,“你给我滚,即刻滚回扈家去,从此谢家和你再无瓜葛。念在你跟了我一场的份上,准你带走你的首饰梯己,但谢家其余的东西,一砖一瓦,一草一苗,不准你染指分毫。”
扈夫人倒退了两步,忽然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原来当初撵靳春晴出府时,也是这样光景。
到了这时候,似乎不得不感慨因果循环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靳春晴的老路。清圆是她娘派来报复她的,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丫头,终于一点点把她逼到了这步田地,让她变成丧家之犬,而那个丫头的双手,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不得不认输,她输在了枕边人的弃车保帅上,她阻碍了谢家和沈家重归于好,当然会被毫不犹豫地处置掉。二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家主母最后落到什么了?那样费尽心机,不过是替谢家做了多年不收工钱的管家罢了。
她的儿女都不敢为她求情了,她垂下手,拾起了那张休书。她想尽量维持体面,她也想走得洒脱,可扬起的唇角在抽搐,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走到槛外,彻底被绝望淹没了,看见合抱粗的檐柱,一头碰过去——与其被休,不如死了干净。
眼见她触柱,瘫软下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清如和正则扑过来抱起她,仓惶大喊:“大夫呢?快叫大夫!”
于是人被移到了廊下,大夫来了,细细把脉查看伤势。老太太站在一旁,掖着鼻子问:“怎么样了?”心里不无那样的想法,要是真死了倒干净,也免于谢家丢丑了。
可惜她命不该绝,这一撞并没有要了她的命。大夫战战兢兢说:“只是震动了脑子,流了点血,暂时晕厥了,安心静养两日就会好的。”
谢纾蹙了蹙眉,转头吩咐管事的,“去通知扈家,让他们派车来接人。”
后来扈家自然要和谢家大大理论,姑奶奶在谢家日久,当初老太爷的丧她也守了,这点至少在“三不去”之内。他谢纾是瞧姑奶奶人老珠黄了,心生嫌弃才执意休妻的,扈家打算告官,非要办谢纾一个无故休妻的罪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