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的笑容有些僵,抬手凿了凿她的脑袋,“只要能让你清醒,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别说出卖色相,就算出卖身子,我也干。”
结果芳纯大叫起来,“你想得倒美!”
这样一场风波,在后院悄悄上演,又悄悄落幕了。收拾姚家母女并不很费手脚,麻烦的是后续的事。
姚少尹得知了消息,没消多少时候便赶到了沈府。敲开沈府大门,他语不成调:“我要求见沈指挥使和都使,万请通传。”
看门的小厮上下打量他,“尊驾是哪位?这个时辰我们家二位爷都睡下了,尊驾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姚少尹说不成,“我是宣州少尹姚绍,因内子和犬女的事特来求见殿帅和都使,烦请通传。”
看门的小厮自然知道他是谁,一径推搪只是为了刁难罢了。当然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的,长揖下去:“噢,姚少尹,并非小的不给您通传,实在是今儿天色太晚了……”
小厮话还没说完,姚绍便推开他闯了进去,但因指挥使府太大,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寻人,只好边走边高呼:“殿帅,殿帅……宣州少尹姚绍求见,请殿帅一露金面。殿帅……”
满府的灯火都亮起来,极快地向前院汇拢,他的这番大肆喧哗终于引出了沈润。
沈润早知道他会来,并未歇下,反倒一直在等着他。他不得允许擅闯指挥使府,又是一个由头,待慢吞吞走出垂花门时,这位少尹果然已经被戍守的班直团团围住了。
沈润一手挑灯,站在台阶前,狐裘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眉眼灼灼,洞悉人心般锐利。看清了来人的脸后,哦了声道:“我当是谁,有胆子夜闯我指挥使府,原来是姚少尹。”
姚绍拱手不迭,“殿帅,事情的经过我都听随行的下人回禀了……殿帅,是我治家不严,才让她们铸成大错,求殿帅看在……看在她们同董家沾着亲的份上,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和董家沾着亲?”沈润蹙了蹙眉,“原本拿董家求情是最管用的,可惜,她们害的正是董家人啊,少尹不知道么?”
姚绍一时哑了口,但这时候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连连长揖:“殿帅……只要殿帅网开一面,姚谋愿意奉上五万两银子,以作赔罪之用。小女年幼无知,夫人又过于溺爱,这才闯下弥天大祸,弄得无法收场。殿帅……殿帅,您如今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也知道撑起门庭不易。妇人长居内宅,见识浅薄,我又忙于公务鲜少过问她们……说来说去都是我的罪过,万请殿帅通融啊。”
然而狐裘下的脸冷若冰霜,那声冷哼也如钢刀拭雪般没有温度,“看来在少尹眼里,沈润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连至亲的性命都是能够拿来换钱的。不过少尹有句话说对了,沈某如今成了家,脾气见好,要是换做以往,哪里还有少尹求情的余地,早就命人把你逐出去了。”他看看天色,夜浓得像墨一样,呼出的气息在眼前交织成白茫茫的一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时候不早了,少尹还是回去吧。这件事,不是谁来求情就能作罢的,待年后审上一审,按着律法,该放便放,该收监便收监,沈某绝不会平白冤枉了谁。”
“可……可……”姚绍结结巴巴道,“这个年,可让我们家怎么过啊!”
这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他散淡地转过身去,边走边吩咐:“寿松,送客!”
寿松应了个是,呵腰上前比手,“少尹,请吧。”
姚绍正茫茫,见他走了几步又顿下了,微微偏过头来,灯火下映照出一个高鼻深目的侧影,垂着眼道:“人在卢龙军大牢里,命人给她们送些衣物吧,深闺里的太太小姐,怕过不惯牢里的日子。话又说回来,这京畿上下,只有姚少尹的家眷,是因残害朝廷命官夫人而锒铛入狱的,真真开了我朝官员家眷犯事的先河,佩服佩服!”
他冷嘲热讽,干笑两声往内院去了,留下姚绍捶胸顿足,仰天长哭。
清圆已经上床捂着了,坐在被褥间等他回来。直棂窗上浮起清俊的身影,转瞬移进了卧房,她探脖问:“打发了么?”
沈润脱下罩衣麻利地钻进被窝,嘀咕着:“打发了……今日这么忙,还要腾出时间来收拾这伙蠢物,凭她们也配!”边说边瞧她一眼,“你坐着干什么,仔细着了凉,还不躺下?”
清圆忙缩进来,他探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闭上眼喃喃:“娶了个聪明的夫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往后不愁我的内宅不太平,儿女必定被你管束得妥妥帖帖的。”
清圆眯着眼睛笑,“那你呢?”
他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认命地说:“我也被你管得妥妥帖帖的……听娘子的总不会错。”
清圆很称意,环过胳膊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这回放心了,咱们总算可以安安稳稳过个年了。”
第101章
这是来沈家的头一个年,往常还做姑娘时,上头有长辈安排,还能像孩子似的悠然自得,如今自己当了家,才知道过日子真不简单。
办年货、家里各处布置、年后各位诰命夫人间人情往来的礼物,还有宫里必须奉上的年礼,这些都得她过问。好容易安排妥当了,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要往祠堂里清理祖宗牌位。这种事是不能让下人代劳的,须得他们亲力亲为,于是四个人扛着笤帚鸡毛掸子,抬着水桶抹布,浩浩荡荡向祠堂进发了。
男人干这个,好像不怎么在行,擦桌的时候几乎横亘在供桌上,嘴里恭敬说着:“高祖,我给您洗个脸。”转头就把烈祖的牌位碰倒了。
清圆看得直皱眉,对芳纯道:“早前你们过年,不来洒扫的么?”
芳纯绞着抹布叹气,“每回都是我干活儿,他们在边上做做样子。”
这里刚说完,那里“呲啦”一声,大家转头看,沈澈把悬挂的幢幡撕下来了,无措地捧在手里讪笑:“挂了一整年,都朽了……”
沈润枯着眉责怪他,“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捣乱的?”结果五十步笑百步,清剿檐下蛛网的时候,长杆的把儿杵进地心的香炉里,把香灰扬了满地。
清圆头疼起来,“你们快出去吧,上外头搅蛛网去。”把那兄弟两个轰到廊上去了。索性她和芳纯两个人干还好些,姑娘家擅长做细活儿,把祖宗牌位一个个伺候得好好的,蜡扦上换了新蜡,案上铜活儿每一件都擦得锃亮,看上去就是一派新气象。
芳纯手上忙着,一边偷眼觑清圆。那天的事发生后,她还没找到机会同清圆说上话,心里憋了好些,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欲言又止,只管瞄她。
清圆察觉了,笑道:“姐姐有话同我说?”
芳纯点点头,扭捏道:“那件事,我还没和你道谢,多亏了有你,我年纪虽比你大了几岁,可在你跟前蠢得像头牛似的。先前你几次三番提点我,我总不相信,心里还有些不痛快,误会你瞧不起我娘家人。现如今事儿出来了,我才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以前小人之心,实在对不住你。”
清圆听完一笑,“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怪只怪姚家人太坏了。其实说来巧得很,咱们的娘家都不济,你是错信了姑母和妹妹,我是摊上了那样一大家子,祖母也好,父亲也好,没有一个真正心疼我。好在我有陈家祖父祖母,他们待我比至亲还好,我想着你在幽州也没有娘家,往后就认了亲戚走动吧。沈家人丁凋敝,咱们府里光四个人,太冷清了,过节聚在一起,也好热闹些。”
芳纯如今是百样都听清圆的,她说好,自己当然没什么异议。应承过后又有些迟疑,小心翼翼说:“我昨天还和澄冰商议,你瞧你和大哥哥也成亲了,按理说咱们该分府单过才对,毕竟上头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大嫂子,你的意思呢?”
清圆不解地看着她,“你是觉得,同我们住在一个府里不方便么?”
“不不不……”芳纯摆手不迭,“我是怕,我那么蠢笨,往后会带累你。原本你和大哥哥两个人没什么周折,偏为我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我心里实在有愧。”
清圆知道她的不安,笑着说:“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人活着,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糊涂,今儿我明白,提点提点你,明儿你明白了,也来告诫告诫我,这样不好么?我和老爷也商议过,我们的意思是,幽州的府邸够大,上京的宅子也不小,四个人住绰绰有余,犯不着另建府第。家里人口本来就少,再拆分开,门庭愈发冷落了。”说完顿了顿,细细分辨她脸上神色,话又说回来,“不过你们要是觉得同咱们住在一起拘束,那另外建府也没什么不好。”
芳纯知道她误会了,忙不迭道:“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哥哥嫂子嫌我们,自己不得知趣么。”一头说,一头觍脸笑着,“既然大嫂子发了话,那咱们可就厚着脸皮同你们在一起了。其实我说句心里话,住在一个府里真好,哪天我吃腻了自己的小厨房,还能上你那儿蹭吃蹭喝。要是分了府,吃一顿饭还得坐马车,实在太不方便了。”
正是因为至亲太少,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才能互相取暖。清圆想起来,当初芳纯同沈澈胡闹时,祖母担心将来妯娌不好相处,曾建议她分府而居,她却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她心疼沈润,他嘴里虽不说,但对沈澈的感情太深太深,她怎么能因自己过了门子,便拆散他们兄弟呢。
这样就很好了,只要大家都不生二心,将来下一代的孩子还能像亲兄弟一样相处。这门庭里的人紧紧拧在一起,很快沈家便能枝繁叶茂,重新振兴起来。
她们这里正说得投机,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吆喝,清圆和芳纯忙出门看,原来那两个人正举着竹竿追打一只野猫。那猫清圆记得,就是沈润扒在窗后监视的那只。他恨它打大圆子的主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连白天遇上了都要驱赶。于是联合了沈澈,拿出飞檐走壁的本事来前后包抄,可惜人的动作没有猫那么灵敏,那猫儿走投无路从沈澈胯下钻过去逃了,兄弟两个扑空,脑袋对撞在一起,那蠢相,真是惨不忍睹。
清圆和芳纯纷纷扶住了额头,心里惊讶,官场上人五人六的家伙,私底下竟笨得这样。男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太拿他当大人看,这类人偶尔脑子不好,即便长到八十岁,也有无聊呆傻的一面。
“二位……”清圆扬声喊,“别玩儿了,该回去了。”
两人这才怅然作罢,沈润一步三回头地问她:“娘子,你有没有看见那只猫?”
清圆说看见了。
“就是那只猫,一直阴魂不散,半夜里爬在墙头上叫。”
清圆叹了口气,“那你逮住它,打算怎么处置它?”
沈润道:“让人快马送到开封去,我看它还怎么回来。”
所以这人坐在殿前司里威风八面,回到家就是个傻子吧!清圆干笑着:“咱们年后就要搬到上京去了,你大费周章把它送到开封,岂不多此一举?”
沈润忽然醒过味来,讶然说对啊,“我竟忘了……”这回连沈澈都有点看不起他了。
所以祠堂这一场洒扫,基本都是清圆芳纯妯娌操持,两个男人是来点卯充人数的,举着鸡毛掸子只管追猫,力气全没花在正经事上。
可是有什么法子,还是得宠着。清圆到家拿出新做的衣裳,让他上身试穿,倘或哪里不对,好及时改。
沈润站在镜前扭身看,果真是娘子亲手做的啊,这细密的针脚和繁复的绣花,一针一线都是深情,没有一处不熨帖。
清圆在一旁替他整理,仔细抻好了袍角,再束上蹀躞带,摆正了上面悬挂的算袋,笑道:“我那天还同芳纯说呢,她倒给二叔做过荷包,我却什么都没赠过你。往后你身上的小物件都由我准备,再也不用外头的东西了。”
他说好,“外头采买的绣工太差,又不结实,哪里及娘子做的窝心。”一头说着,一头回身抱她,“你不知道,那些同僚有多羡慕我,说我夫人既年轻又贤惠,长得还那么好看。”
清圆赧然,“又来贫嘴!恐怕拿出身说事的也不少,我在他们眼里,到底高攀了你。”
他听了略一沉默,复高深笑了笑,“你放心,这事我有成算,早晚会替你正名的。再说门第出身,我官居二品,犯不上靠联姻替自己找靠山。要是真有那心思,皇亲国戚家有的是贵女,娶个媳妇还不容易!”
清圆听来觉得有理,不过这个问题也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是啊,为什么你不去求娶那些贵女呢?”
沈润想了想,“因为李家的姑娘不好看,没有一个比你美。”
清圆斜着眼打量他,“不是没人愿意嫁给你么?”
实话总是叫人下不来台,他讪笑道:“咱们这些人都是为圣人出生入死的,说得好听是新贵,说得不好听是鹰犬爪牙,今日不知明日事,多少鸟尽弓藏的例子在前头摆着,好出身的女孩儿不敢嫁给我。我呢,也有我的骨气,明知别人没意思,何必拿热脸贴冷屁股。她们不嫁,自然有比她们好千倍万倍的嫁给我,我堂堂男子汉,还能被尿憋死么……”说完便挨了清圆的打。
她红着脸,“尿什么尿……你这人……”
他忙赔笑,“我失言了,对不住、对不住。”
清圆叹息,“却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安乐惯了,哪个愿意陪你风里来浪里去……”惨然看了看他,“也只有我了。”遗憾的目光,换来沈润一顿缠绵的亲吻。
不过这样的门户,确实到年三十也不得消停。下半晌派出去巡视孤独园的管事进来回话,说夫人预备的米粮煤炭,及衣裳棉被都已经分发到了伙房和老幼手中,“那些人都冲幽州方向磕头,叩谢老爷和夫人的恩德。小的顺带也打听了,往年到了这个时令,街头倒卧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今年可好,竟是一个也没有。就如夫人说的,老幼有归,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郎中坐堂替他们瞧病,百姓一径称道圣人仁政,昨儿还上承天门外磕头谢恩了呢。”
清圆端端坐在厅上颔首,“这就好,只要百姓对圣人感恩戴德,那咱们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你回头给账房传个话,让他预备起来,年后的用度造个册子给我。开了春衣裳要换,春天疫病又多,那些寻常的药材要预备起来,该采买的命人采买,别到要用的时候短缺了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