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尤四姐
时间:2020-01-15 10:33:29

  御史中丞刘昂原本就和沈润不对付,沈润娶亲他并未随礼,后来的谢宴无从参加,因此关系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但人不到,沈府上一切动静他却了如指掌,当着沈润的面也照说不误,“纵是官阶再高,也不当六亲不认。早前沈大人的夫人与谢节使家反目成仇,倒还可有一说,但一个门子里同样的事重来一遍,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了。姚少尹的夫人原是沈都使夫人的姑母,血浓于水,就算彼此间有了误会,也不至于将人送进军营大牢看押。如今一死一伤,沈大人难辞其咎,早前只说沈大人打压同僚,没想到处置起家务事来,竟也毫不手软。”
  步军指挥使韩玉瞥了刘昂一眼,因家里夫人对沈润的夫人大加赞赏,他同沈润也比往常亲厚了不少。加上同是三衙最高将领,彼此间常有互帮互助的时候,便向上拱了拱手道:“圣人,姚少尹的夫人不过是都使夫人的表姑母罢了,一表三千里,什么亲的疏的!那日臣等在沈府宴饮,席间小沈大人醉酒离席,据臣的夫人说,姚家姑娘中途悄悄溜了出去,打算生米煮成熟饭,逼小沈大人娶她做平妻。还有小沈大人的夫人滑胎,也是她姚家姑娘有意扔了象胆皮害她跌倒,这样的事还是家务事?刘中丞,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径,你不能因为平时和沈大人交恶便借机构陷,也别因私心作祟,糟蹋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
  刘昂被韩玉说得脸红脖子粗,“韩指挥使,刘某从不因私报复,说的也都是实情。先有谢家,后有姚家,难道谁还诬陷谁不成?”
  于是满朝文武的视线都移到了谢纾身上,他举着笏板出列,众人本以为他会借此一抒胸中块垒,没想到他心平气和地长揖,又心平气和地说:“圣人,俗语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臣家中发生的种种,臣却心知肚明。臣一生有四女,上头的三个女儿都长在我手,唯有小女自小不在身边……”
  沈润偏过头,含笑接过了他的话,“既说到这份上了,节使何不坦言?也免得总有人拿我夫人反出谢家说事,节使也背个无故休妻的罪名。”
  这事确实满城风雨,他也不便把那样丢丑的事说出来。可现在退无可退了,再隐瞒也没有意义,挣扎一番后垂首道:“前阵子臣休妻,想必圣人及诸位大人都听说了,里头隐情……实在叫人难以开口。臣家门不幸,也是臣疏于管教,出了主母毒杀妾室,嫁祸另一名妾室的事。臣为颜面多番遮掩,因此骨肉流落在外也不曾相认,臣有愧于我那四女。万事总有因果,故此她与沈大人成亲不愿再回我谢家门庭,不是她之过,是臣之过。”
  一位从二品的官员,抖露出家里那些隐藏在黑暗处的内情,需要莫大的勇气。沈润等他当着满朝文武表态,只要他亲口说出来,那么清圆就再也不必背负母亲杀人的罪名了。
  总算谢纾还有良心,这个时候没有继续糊涂下去。沈润称意了,迈出一步站在宽大的甬道上长揖:“圣人,姚家母女并非自戕,而是遭人毒手。臣已将人犯擒获,押入官署大牢,等候圣人发落。”
  ——
  一个女人被发还了娘家,日子很不好过。
  扈夫人在谢家撞破了头但求一死,可惜没能死成。谢纾做事狠绝,他连养伤都不容她,在她还昏沉的时候打发人给扈家报了信儿。老父老母丢不起这个人,自然不会出面,接人的是她最小的兄弟,家里就数他没有功名,在衙门做个排不上号的承奉郎,带了两名婆子,赶了一驾马车就来了。进门见姐姐成了这模样,炮仗似的蹦起来就要理论。谢纾没好气,冷笑道:“谢家都被她祸害垮了,我没找你们扈家讲理,你倒先来闹?还是别言声,悄悄把人领回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你姐姐,别在我府上现眼,我们家容不下这尊大佛。”
  扈四爷有些懵,“我姐姐在你们家二十余年,给你当家,给你生儿育女,你一封休书,这就完了?”
  谢纾恼起来,“她败得我们家不够,还要什么?赶紧滚,再不滚,我命人把你们叉出去!”
  扈四爷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知道这事暂且没缓。正则默默上来抱起母亲送进马车里,然后回身道:“四舅舅,你先接我娘回去住两日,我再想想法子,兴许父亲火气消了,还会准我娘回来的。”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囊放在她枕边,小声道,“母亲,我得了闲就去瞧你。”
  扈四爷看看那个荷囊,装的是银票,看不出有多少数目,且姐姐随身还准许带走两个大包袱,做了几十年当家主母,一定攒了不少梯己。实在没辙了只有先这样,丈夫没了,有钱也行。
  马车吱扭,进了扈府所在的巷子,老太太并几个媳妇在门前候着,对于突来的变故还有些无法适应。
  早前谢府传出的丑闻,她们也知道,那时候就惴惴的,毕竟二姑娘出了那么大的事,恐怕谢纾回来要怪罪。如今料得没错,果真发作起来了,这大姑姐被发还了娘家,男人休妻可不是小事,尤其谢家那样的百年望族。大家看见了那封休书,都觉得大势已去了,大姑姐是彻底落了架。可转念再想想,谢家的嫡长子是她生的,或许谢纾只是生几日气,最后家宅无人料理,再看在大爷的份上,没准儿还有重新接她回去的一日。于是众人决定先耐下性子辨一辨风向,毕竟当家二十年的主母被休还娘家,是闻所未闻的事啊。
  因此头几日,那些弟媳对她倒尚可,嘘寒问暖宽解她,没有半句不恭顺的话。可是五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别说谢纾,连正则也不登门了,这下子扈家有点慌了,这逐出婆家的姑奶奶,不会真的要赖在娘家一辈子了吧!
  扈家老父老母都上了年纪,家务事已经不料理了,加上四个媳妇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只发话让她住回原来的院子,吃饭让她开小厨房自便。四个弟媳轮番过来说酸话,先是大骂谢纾无情无义,后是怨怪正则不孝顺,由着她母亲落难。
  “不是我说,大爷也是个没出息的,但凡有点气性,这会儿早闹得分府,自立门户好把母亲接过去一道过日子了。他倒好,八成还贪图谢家的家私不肯吃亏,只好任大姐姐在娘家凑合。唉……生了这样的儿子,争如生了根棒槌。”
  扈夫人听得心里发酸,又自觉说不响嘴,只好一径隐忍。
  当初她才回来,扈家也炸过锅,几个弟弟要替她讨说法,合计好了打算告谢纾无端休妻。然而自己有把柄叫人拿捏着,当真闹上公堂落不着好处,斟酌再三只好息事宁人。那些弟媳们惊叹她手段狠辣,倒有几日不敢招惹她,但时间略一长,难听话就来了,指桑骂槐地在院墙外数落,“哪家没个三妻四妾,竟是这么不容人!那时候一个才生,一个肚子里还怀着,这得多狠的心肠,才能玩出这种一箭双雕的把戏来。咱们是不中用的,面团捏的人,生了颗豆腐心,学不会人家的招数。不过好心总有好报,儿孙出息,全在里头啦。”
  扈夫人无奈,只得拿钱出来买太平,借着要过年,每个院子贴补十两八两的,另给跟前伺候的人打赏。那四房弟媳见她手上有钱,态度一下子又转变了,闲谈的内容变成了埋怨过日子挑费大,手上拮据。从开头的暗示,终于转变成了借。
  她从夫家出来,身上确实落了点钱,但那么一大家子个个来刮油,她纵是铁做的,又能打几个钉儿?二十天下来,三百两银子填了进去,她开始收紧荷包,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哪里那么好过!
  大奶奶来了,皮笑肉不笑道:“大姐姐,这么下去不是方儿啊。你还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越性儿再找个人,纵是过去做填房,至少有口饭吃。”
  扈夫人当即险些一口气不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混账老婆,我再不济,也是你男人的亲姐姐。往常上我那儿打秋风,百依百顺好听话说尽,如今见我失势,竟叫我改嫁,好恶毒的心肠!”
  老大媳妇哟了声,嗓门又尖又厉,“大姐姐自恃是做过诰命夫人的,拉不下这个脸来。可有什么法子,你叫人休了,郡夫人的头衔也褫夺了,朝廷不会再给你一个子儿的俸禄,不叫人养活你,难道还让咱们给你养老送终不成?”
  扈夫人气得倒下了,家家户户热闹地预备过节,自己却成了丧家之犬,叫那些烂了心的这么羞辱。越是气恼,便越生恨,这一切的根源全在清圆身上,她是仗着嫁了沈润才来拿捏谢家的,倘或哪天沈润倒了台,她又能神气到几时?
  所以得盯着沈家,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她翻身的机会。
  沈家大宴宾客,当日二房出了乱子,把姚家母女投入大牢了,她得知了这个消息,欢喜得站不住坐不住。她那第二个兄弟在卢龙军做团练使,这样近水楼台,没有平白错过的道理。
  要过节了,所有官员都准予休沐,那天扈重宽正好在家,二奶奶又因采买出门了,她便进他们的院子,特意找这个兄弟说话。
  扈重宽那时正在檐下逗鹦鹉,见她从门上进来,很有些惊讶,迎出来叫了声大姐姐。一家子兄弟姊妹多,就算是一个娘生的,也不是个个都亲厚,但唯独重宽不一样,他是她亲手带大的,兄弟姊妹之间,也只有这二弟和她感情最深。
  扈重宽对大姐姐的遭遇深表同情,但男人成了家之后,有很多地方身不由己,因此除了言语上的关怀,实在没有其他救助的办法。今日因二奶奶不在,姐弟说话才方便些,忙把人迎到屋里坐定,让婢女上了茶和糕点,这才问:“姐姐这阵子过得好不好?我一直在军营里,实在顾不上你那头。才刚想去看你的,丫头又说你身上不好正静养,就没去打搅你。”
  扈夫人脸上露出唏嘘的神情,“我如今活得狗都不如,能好到哪里去?病也全是被气出来的,前几日大奶奶来,劝我给鳏夫做填房,这种话,是一家子骨肉能说出来的吗?我算是看透了,早前个个巴结着,不过是看重谢家钱权,一旦我失了势,最先瞧不起我的也是自己人。”
  扈重宽跟着叹气,“世态炎凉本就如此,大姐姐还是看开些,保重自己要紧。”
  姐弟两个相对无言,枯坐了会儿扈夫人才道:“我有今日,全是沈润夫妇害的,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定要报以牙还牙才好。”一面眼神殷切地看向他,“重宽,你可希望姐姐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扈重宽是兄弟四个里面最重感情,也最没心机的一个,他呆呆说:“自然,我怎么能不盼着姐姐好?”
  扈夫人挪了挪身子坐近一些,“眼下有个法子,能助我摆脱困局,重回谢家去,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扈重宽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但依旧点头,“姐姐请讲。”
  “沈家出的事,你可听说了?”她急切道,“姚少尹家夫人小姐被押入了卢龙军大牢,只要利用得当,就是个扳倒沈润的大好机会。你想想,清圆那丫头恨我入骨,我如今回来了,你又在沈润手下办事,他焉有不为难你的道理?现如今正值节下,他还没抽出手来处置你,等节过完了,只怕你这个团练使的差事就保不住了。”
  扈重宽迟疑地望着她,“姐姐的意思是?”
  扈夫人道:“我问你一句,倘或姚家母女含冤自尽了,沈润可会受牵连?”
  “那是当然。”扈重宽道,“还未定罪便收押,必要确保人犯安全。女子押入男囚大牢本就是不应当,若上头怪罪下来,恐怕落不着好处……”他渐说渐慢,顿下来觑她的表情,她眉眼间有肃杀之气,看得他心头一跳,“姚家母女未必有自尽的打算……”
  “那就想法子让她们‘自尽’。大节下的,军营里驻防必定松懈,那些狱卒也无心看守,伪造出她们自尽的样子,不会太难。”
  扈重宽被她的大胆吓着了,“姐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扈夫人一哂:“我知道人命关天,可咱们这么做是在自救,再等下去,沈润会来寻你和重良的麻烦,到时候咱们毫无招架之力,扈家会变成下一个谢家的。”
  然而扈重宽还在犹豫,不知道这样铤而走险,究竟值不值得。他六神无主,在地心茫然踱步,看看这眼神哀恳的姐姐,再想想自己未卜的仕途,人命其实在武将眼里,并不像一般人看得那么重。尤其经历过大小战役的,当年横刀立马的岁月经历过了,想办法要两条人命,似乎也不难。
  他在卢龙军日久,要说各衙各部,甚至比沈润更熟。那些狱卒里头,多的是壮志未酬的生兵,毕竟参军并不是为了做这种下等差事,一旦有调动的机会,谁不愿意争取?
  他找到了初一换岗的麻三,请他吃了一顿酒,说明了自己的目的。他也想过,若是麻三推辞,那这事就作罢,谁知守狱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兵痞,麻三先是委婉表示沈润送进来的人,要杀得冒大风险,随即又话锋一转,笑道:“小的也不求谋得一官半职,人死了,我倒调出牢房,白叫人怀疑。这样吧,团练赏几个酒钱,容我还了赌帐好好过个年,这事包在我身上。”
  扈重宽的气松了一半,回去和姐姐商议,扈夫人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他,那动作神情,没有半分犹豫。
  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银子送到麻三手上,又同他重复了一遍,“这事不论成败,都要守口如瓶。别忘了你还有妻儿老娘,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想想。”
  麻三两指夹过银票,灯下狞笑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团练只管放心。”
  后来等来了消息,姚家母女一死一伤,这可不是好预兆,万一姚夫人醒了指证凶手,那大事就不妙了。
  扈重宽慌忙派得力的小厮去找麻三,可惜到处寻人不见,扈夫人怔怔坐在那里,脑子里转得走马灯似的,“会不会是沈润谎称姚夫人没死,诱麻三上钩……”
  话才说完,一队班直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姐弟押解起来,寒声道:“扈团练新禧啊,殿帅有令,请团练上殿前司衙门喝杯茶。”
  全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见丈夫被人押走了,二奶奶拍腿嚎哭:“这个娼妇,丧门星!败坏了谢家又来败坏娘家,苍天啊,二爷……二爷!”一直追出去,扑倒在门前的直道上。
  ——
  殿堂上鸦雀无声,听沈润慢慢说完,圣人切齿:“妇人之恶,恶起来真是叫人胆寒。那姚夫人眼下是死是活?”
  沈润道:“回圣人,母女皆已毙命,臣若是不放出这样的消息,无法令真凶现形。”
  姚绍像被雨淋坏的泥胎,原本以为至少夫人还活着,原来却是沈润的障眼法罢了。他垂着袖子喃喃:“难怪……难怪不让我见夫人一面……”
  沈润转过身去,向姚绍叉手作了一揖,“姚夫人母女虽确有害人之实,沈某也还是要向少尹赔罪。按律,她二人不过是杖五十,徒三年的罪责,如今竟丢了性命,沈某很觉愧对少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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