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了许久,樱桃便冒着杀头的危险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二小姐同如今的陛下明明有先帝亲赐的婚事在身,却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济阳郡王私会,被官家的人抓了个正着,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胡姨娘没了法子,便一不做二不休求到了官家的面前,求他看在先师贾大人的份上放贾氏一条生路。”
樱桃说着说着,看见旁边有人经过,声音便又小了几分,低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可谁知道,二小姐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官家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只同胡姨娘说,这婚事还是作数,只要是贾大人膝下养的女孩儿便行了,这样还能堵住悠悠众口。小姐为了保全府中上下,便进宫去了……”
后面的话,秦九韶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唯有“进宫”两个字格外清晰。
联想到应迦月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下子便全明白了。她怎么这么傻,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同他商量一下。若不是身边的丫鬟告诉他,她还要瞒到几时?
只恨自己回京太晚,临安发生这许多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新帝是个念旧的人……果然念旧,这便将他的阿月念走了。
秦九韶面色如灰,浑身僵直,就好像是被迎面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将他原本燃起的希冀都统统浇灭了,那间曾经在脑海中设计好的园林,那些与她共度一生的美好画面,都随着这一刻变成了泡影,渐渐不成形了。
“哥哥。”
身侧忽然有稚嫩的童声唤他,秦九韶恍然转过身来,便看见了站在自己身侧的贾似道,眼眶通红的说:“我姐姐绝对不是自尽身亡的,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贾似道即使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骤然失去父亲和胞姐,心中难免痛苦。可府中的人无人在意贾似烟究竟是怎么死的,大家只关心日后如何巴结应迦月。此刻看到了秦九韶,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贾似道小声啜泣着,也顾不得秦九韶是不是在认真听自己说话,自顾自道:“我姐姐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她若是做了皇后,便让我做宰相,若是做了贵妃,便让我做大将军。虽说只是玩笑话,可她那么渴望嫁给官家,便断然不会有寻死之心啊。”
秦九韶俯下身来看向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
良久,轻声道:“巧了,我也不信。”
他几乎能想象到应迦月以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宫中的,定是委屈、不甘、难过,可她宁愿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也不愿告诉自己她有多难。
贾似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其他多余的神情。
“哥哥的意思是?”
“贾似烟是被人害死的。”秦九韶几乎是断定了这一点,良久,他抬眸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像是往常在书房中那般问道,“若杀你姐姐的人权势通天,你我该当如何?”
“公道不是自在人心吗?”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半点底气,贾似道咬着下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秦九韶道:“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贾似道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秦九韶站了起来,淡声道:“哪怕那人只手遮天,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
****
临安宫。
在场的几乎都是大宋说得上话的皇亲国戚、肱骨之臣,但此时此刻,众人却都面色凝重,因为这一日是不太平静的一日,任何一道旨意,都会影响整个大宋的进程,而有幸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
史弥远重咳了一声,旁边议论的声音便小了下来。此时不同于平日上朝,人不多,杨太后便直接开口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乃是要宣布大宋皇后的人选。”
话刚落音,立刻有人将谢道清搀扶着走进殿中,缓缓立在了杨太后的身侧。谢道清今日的穿着是杨太后特意选的,就连凤钗也是杨太后昔日曾经用过的,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稚嫩,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想必这就是今日要宣布的皇后人选了吧,众人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谢道清虽然表面上看上去端庄持重,可毕竟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安的,只在面上浅浅笑着,却根本不敢去看一旁赵昀的脸色,只要想起那日在太后宫中发生的事情,她就浑身发抖。
这位新帝,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相处的。
“慢着。”赵昀忽然站了起来,一身绛纱袍迎风而起,“谢氏虽然端庄规矩,不过,朕要立的皇后,另有其人。”
这话一出来,底下顿时哗然一片,跟炸了锅似的吵闹无比。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同时有两道旨意?”
“这究竟该听太后娘娘的,还是以陛下的旨意为准呢?不过陛下口中的另有其人又是何许人也?”
没等众人议论完,应迦月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不同于谢道清紧张中夹杂着一丝期待,她的眼睛里几乎连光都没有,就好像是过来吃顿饭似的简单随意。
你让我来,那我就来吧。
只是,她此时此刻在赵昀的授意下穿了一身绛色的礼服,盛妆翠冠,领子和袖子上都绣了红色云龙纹样,和天子身上所着的绛纱袍倒像是成双成对似的,格外和谐,反倒是一旁的谢道清显得格格不入了起来。
尤其应迦月皮肤白皙,又因为消瘦了几分,盛妆打扮之下,整个人看上去惊艳无比。冷漠的神色又为她平添了几分清冷的仙气,于是赵昀便多看了她好几眼,几乎有些陷进去了。
这样的细节自然逃不过底下那些毒辣的眼睛,不少人都纷纷交头接耳:“瞧官家那喜爱的样子,这可是祸国妖妃的征兆啊。”
谢道清看见应迦月进来的时候,先是没有反应过来,当看清楚她的脸之后,着实吃了一惊,下意识便要将头偏过去。可这一偏,便直接对上了杨太后不满的眼神,谢道清便又连忙站稳,装作平静的样子。
可是心里头却是五味杂陈。
官家看应迦月的时候,她也瞧见了。
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深情缱绻,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只是,应迦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应迦月自然也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谢道清,一直没有波澜的眼神这才突然动了几分,想要出声唤她,却又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没有出声。
应迦月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有些诧异,大脑快速搜索着自己已知的信息,良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将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历史人物对上了号。
难怪觉得谢道清这个名字这么眼熟……
南宋末代太后谢道清啊!
大殿之中,两位昔日的闺中密友站在了人生的对立面上,尽管有一方不是自愿的,却也难免有几分尴尬,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不言。
当然,在这场皇帝与太后、新贵与旧派的交锋中,她们两人就算说什么,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皇帝,这是说的什么话?”杨太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却不怒自威,“谢氏端庄有福,宜正中宫。哀家已经相中了道清做大宋的皇后,莫非,皇帝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朝政多被史弥远把控着,但朝中大臣对史弥远早就心生不满,不少人都暗自投靠到了赵昀的阵营,再加上赵昀年纪虽轻,处理政务却得心应手,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愿意支持他的。
于是,赵昀底气硬了几分,据理力争道:“将贾氏许配给朕,乃是皇考在世时就授下的旨意,况且贾氏的父亲贾涉为大宋鞠躬尽瘁、以身殉国,他的女儿难道担不起这皇后之位吗?”
听到这话,众臣便又开始左右摇摆了起来,的确,先帝的旨意摆在那里,岂能擅动?
杨太后见自己这边势单力薄,便连忙朝着史弥远递了个眼色,他们两个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推不开谁。
于是,一旁沉默不言的史弥远终于出声道:“陛下,不立真皇后,难道要立‘贾’皇后吗?”
史弥远说话的时候,应迦月将脸稍稍别了过去,生怕他认出来自己曾经出现在他的府中,还险些就行刺了。
她倒不在意谁当这个皇后,毕竟她迟早是要走的,只是没有想到谢道清就是历史上的谢太皇太后。
那这么说来,今日的事情其实早就有定论了,至少在自己看来是这样。
“贾”与“假”同音,这个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不过了。
众人见史弥远发话了,也不犹豫了,纷纷跟着道:“史丞相说的有理,立后大事,还请陛下三思啊!”
眼看着局势已经站在自己这边了,就因为史弥远轻飘飘的一句话,众人便纷纷倒戈,赵昀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只能看着史弥远,心中咬牙切齿,语气却温和道:“既然丞相都发话了……朕,也无话可说。”
杨太后再厉害,也不过是仰仗史弥远的权势,就如同没牙的老虎。
可史弥远,却是真正有獠牙的猛虎,打不得,骂不得。
——
十二月,丁卯,谢氏被册命为皇后。
贾氏被册立为贵妃,仅次于皇后。
第67章 密道
众人很快便散了, 杨太后同赵昀、史弥远留在了殿中,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应迦月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就好像今天只是过来参加一个颁奖典礼之类的,结束就走。
谢道清倒是提起裙摆跟了上来, 两位妙龄少女立在庭院中,颇有些赏心悦目。
她的声音也很轻:“阿月……”
应迦月顿住脚步,目光平和地看向了她:“恭喜你呀,道清……不, 恭喜皇后娘娘。”
她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是真的为谢道清感到高兴。
只是因为最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心累, 所以笑不起来罢了。
“阿月,你在生我的气吗?”谢道清心中有些不安,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那日在客栈的时候, 她分明看见了赵昀是怎么照顾应迦月的, 可自己却成了赵昀的新皇后, 也不知道阿月会不会就此讨厌自己。
“说什么呢,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当了皇后,我高兴还来不及。”应迦月调皮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才有了点从前的样子,“你喜欢陛下是吗?”
被人戳中心事, 谢道清有些赧然:“我……”
历史上的谢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其实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在那个时代是个长寿的人, 只这一点,便可堪欣慰了。
“我的好朋友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应迦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酸,也不知道远在宫外的秦九韶此刻在做什么,他若是知道自己成了赵昀的贵妃,会难过吗?
****
济阳郡王所住的院子,说是个郡王府,却到底不过是个破败的小院子,比起东宫要差得远了。跟打发人似的,门外就连守门的小厮也是懒懒散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临安哪位员外的府邸。
要不是因为赵竑娶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吴氏,赵昀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不好让他太难堪,否则,恐怕连这样的小院子都没得呆。
秦九韶来的时候,那小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眼,还打了个哈欠:“您找咱们郡王什么事啊?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待郡王回来了,我再转述于他。”
听了这话,秦九韶皱起眉来,只觉得这小厮颇有些不懂规矩,寻常的下人哪里敢打听主人家的事?可转念一想,这济阳郡王如今已经失了势,身边必然都是各方势力安插过来的眼线,正所谓人走茶凉,小厮们敷衍也是寻常事。
于是便没有再多勉强,转身便要离开,却意外遇见了正回府的赵竑。
那赵竑自从搬到这偏僻的地方以来,旁人对他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已经许久没有客人登门拜访了,此时见秦九韶立于门前,还很是惊讶了一阵。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曾是旧识,赵竑虽然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却也与秦九韶有过几面之缘,毕竟他们都有共同的老师——真德秀。
赵竑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上前抓住秦九韶的袖子问道:“是不是老师让你来的?老师可有让你带话于本太子?”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赵竑便又急急忙忙噤了声,左右看了看,生怕有人听见这太子二字。
秦九韶瞧他这个样子,心中觉得有几分心酸,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直奔主题:“郡王,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了前些日子烛心桥一事。”
听到烛心桥三个字的时候,赵竑的眼神明显变了变,身子也跟着一晃,旋即喃喃道:“那位姑娘死得着实可惜,我原本在烛心桥等候老师,谁知道……都怪我不该伸手相扶,倒是让她白白冤死了。”
秦九韶摇了摇头:“并非是巧合,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郡王纵有通天的能力也无可奈何。”
“你是说?”赵竑虽然心中隐隐猜到是有人陷害,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却没有人来郡王府找他的茬,这些日子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可听秦九韶这么一说,心中便也跟着疑惑了起来。
“你说原本在烛心桥等候真先生?”秦九韶问道。
“是啊。”赵竑叹了一口气,“沂王……不,新帝继位那日,唯有老师帮我说过公道话,我也只能寄希望于老师身上了。那日他派人告诉我说有要事相商,我便径自前去了,谁知一整日都没有瞧见老师的影子。”
秦九韶没有多说闲话,直截了当道:“史丞相已经将真先生调离了临安,如今他是湖南安抚使知潭州,怎么会约你在烛心桥见面呢?”
赵竑一听,顿时惊了,他这些日子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平时交好的大臣也纷纷与他划清界限,是以许多事情知道的还不如秦九韶清楚。这样看来,他确实是被人陷害了,赵竑越想越觉得后怕,只觉得自己现在处在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随时都会被新帝给害死。
病急乱投医之下,赵竑又上前抓住了秦九韶的袖子,言辞恳切:“秦兄,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