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镜子里看到雁书小心翼翼地帮着她梳头发,尽管动作很轻,可还是有大把的乌发自她头上脱落下来。雁书不动声色地想将头发藏进自己袖子里,却被景映桐淡淡一瞥拦断说。
“不必了,其实我心里都清楚的,这没什么,也不必要遮着掩着。”她自己拿起一支翡翠花簪横插在头上,“那就听你的去听戏吧。”
景映桐每一回出门都被慕琮命人牢牢保护着,虽是低调无华的马车,可身后却随行着不少随从侍卫。景映桐已然习惯了这阵仗,神情若素地去茶楼雅间听了戏,这戏唱的倒还真是不错,平常她看戏总是困得要睡过去,可今日却一直还挺精神的,尤其是几个小生小旦长得还蛮俊俏的,她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两个小生长得有些像慕琮。
她被自个这想法吓了一跳,这唱戏的小生和慕琮又能扯得上什么干系了,这茶楼里的新茶品起来倒极其醇香,她就这么喝着茶,看着戏,一下午恍恍惚惚地竟快过完了。
景映桐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准备回去,谁知还没走出茶楼的门,突然有两个清瘦的身影慌慌出来拦住了她。她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立马就扭住了那两人,其中一个被侍卫猛地一挡还发出了“哎呦”一声痛呼。
景映桐定睛一看,只见眼前是两个瘦弱清秀的少年,脸上涂的水彩还没有洗干净,可不就是方才那两个在戏台上活灵活现的小生?
景映桐朝侍卫挥挥手令他们松开那两个少年,她想了想也没想到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俩长得有点像慕琮,他们也觉得她合了他们的眼缘?
景映桐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下,这天下的“慕琮”也总不至于都一样的口味,她眼里带着淡淡警惕地审视着那两个少年:“你们要做什么?”
“小的鲁莽,冲撞到了夫人,只是夫人。”其中一个少年脸上出现了几分期翼,“夫人真不记得我俩了吗?”
景映桐轻轻撇眉,努力在脑中搜寻着这两个人的踪影,却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夫人忘了吧,上回在杏林道,你出手救下了我们俩。”少年羞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地扭着手,“才让我们没有落入那种田地,小的一直记着夫人的恩情,所以方才一瞧见夫人就认了出来,那时候夫人身边也是这位姐姐,只是那时夫人还未曾有孕”
景映桐脑中轰然一响,突然想起了这两个少年是谁,这是她那会于心不忍自信王手底下救下的两个少年,也是她第一次和安昶相遇之际。
难怪她方才觉得这两个少年和慕琮有点相似,信王爱慕慕琮,所寻的男子都和慕琮有着丝丝缕缕的相似,只是慕琮生的如谪仙一般的俊美,这一模一样的相貌,到底是复刻不来的。
但这两个少年身上都有跟慕琮星点相似的地方,这么站在一起便更明显了,只可惜头一回见他们时他们满身泥泞,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她也没能好好注意,若是那时候就发现了些端倪或许她就能有所防备,不至于受那牢狱之灾了
这么一想她更觉得沧海桑田,造化弄人,勉为其难地对那两个少年笑了笑:“当时也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也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心上。”
“不!”
另一个少年突然开口了,听这嗓音景映桐认出就是那日主动撞在她马车上的粉衫少年。
“若不是因为有夫人,我们两个现在非死即残,都是因夫人才让我们过上了现在的生活,虽说在旁人眼里还是不体面,可我俩也已经知足了我俩自小就是学戏长大的,只是后来被黑心的戏班子老板大价钱卖了出去,后来有了夫人给的银子我们才能在京里落脚安身。不知夫人可不可以”那少年似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开口,“给我们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叫我们去府里给夫人演上一出皮影戏,我们自从获得新生后,就经常自个在夜里演这场戏,就是根据夫人救我们的事儿排成的,只是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夫人,夫人,能不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景映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两个少年还这么知恩图报,当初她救他们也不过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居然还把这个改成了戏来编排,看着那少年手里紧紧攥着的小黑木箱子,景映桐隐隐有些动容。
她实在没想到因为一个随意的举动能叫人记她这么久。她当初真觉得没什么,可在这两个少年看来,却是给了他们新生。
雁书看见他们两个就有些不情愿,此时听见这话慌忙阻拦道:“不成不成,夫人身份贵重,怎由得着你们胡来!”
“夫人,小的不是胡来啊,皮影戏是我们那的传统,我自幼便跟师傅习得了,”那胆怯的少年急声叫起来,“我们保证,演完就走,绝不纠缠夫人,这是我们两个心头一直以来的夙愿啊!”
“罢了罢了,叫他们跟来吧。”
景映桐觉得若是她断然拒绝,到底是给这两个少年心中留了遗憾,她的生命也不知还剩多少,到底还是想多留住一些温暖美好的东西。
那两个少年立马欢喜起来:“谢夫人!”
雁书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想阻拦,景映桐却挥手拦住她:“左右在府里也是无趣,晚上将祈哥儿叫来一起看戏,你若是不放心在他们进府之前搜身便是。”
那两个少年忙说愿接受一切盘查,只想给景映桐演一场戏便别无所愿。雁书见那两个少年也不像是坏人,再说主子难得的看起来心情好,她也不想做那等子扫兴人儿,便勉为其难地安排了马车,叫那两个少年一同跟着回去。
等慕琮回府时,已经到亥时了,景映桐最近变得特别嗜睡,他本来觉得这个时辰景映桐已经睡着了,尽管心里想她想的厉害,可也没想着去打扰她。可在经过她的住处时却发现园子里还灯火通明地亮着,他心里奇怪,忙将府里的小厮招过来问情况。
“娘娘今日精神的很,从下午回来就一直在自个院子里看戏,还将小主子也招了过去,一直到现在也没睡呢!”
好巧不巧,慕琮这回召来的正是上回那个因为莽撞打断他俩亲热的小厮,慕琮瞧着他那憨头呆脑的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这愣头青都能日日见到她,他却还要小心翼翼地一忍再忍!
“看什么戏,府里没听说请了戏班子?”慕琮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却嫌弃地心想要不要换个人问话,“这戏有什么好瞧的,看的现在还没睡,你们也提醒娘娘了吗?”
“那戏好瞧的很啊!”那小厮却丝毫没察觉到慕琮的不悦,依旧一脸兴奋地叫道,“那白布后面人影恍恍的,可当真是精彩,而且是两个年轻小公子给娘娘演的,戏好看,小公子们也长得水灵灵的好看!”
慕琮脑中“轰”地一响,而后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似的,朝那小厮皱起眉:“你说什么?”
小厮还真道是慕琮没听明白,眼睛亮亮的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奴才说,两个俊俏的小公子进了王妃那院子,一直到晚上还没出来呢!”
第63章 世俗锁(三)
慕琮脸色一沉, 一掌便将这小愣头青拍到了地上,小厮捂着摔痛的脑袋可怜兮兮地抬起头, 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杨素看见慕琮阴沉着脸大步进院子的背影, 有些同情地从地上扶起那小厮摇了摇头:“说你傻你还真傻,若是因了你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看你该如何是好?”
小厮愣头圆脑的顿时更委屈了,杨素不忍再说, 想着跟他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便像哄孩子一般拍了拍那小厮的头:“去吧, 去厨房领一袋子糕点去吃,就说我让去的。”
小厮方才还苦巴巴的脸顿时重新弯弯笑了起来, 他憨憨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撒腿跑没了影。
只留杨素在原地叹气, 一会要怎么劝阻暴怒的殿下才好呢
慕琮进去时院子里正热闹着, 白色幕布上小小的人影活灵活现地跃动打斗着,还有惟妙惟肖的曲调人声随着戏一同响起,景映桐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底下, 正揽着祈哥儿兴致勃勃地看戏。
屋檐下挂着的碧纱黄灯笼发出柔和的亮光,映得女子的脸说不出的分外娴和,连祈哥儿平时那个闷头的性子, 此刻居然也对着面前的皮影戏咧嘴笑得开心,本是其乐融融的一副画面,却让慕琮禁不住在心里酸溜溜起来。
这确实瞧起来哪儿都好, 只除了毫不留情地将他撇了出去。
恰逢戏演到精彩之处, 景映桐揽着祈哥儿笑得花枝乱颤, 她头上的镂金点翠缠丝步摇随着她的晃动,在柔光下折出瑰丽的光晕,他好久没见她这么真心实意地笑过了,本来满腹喷薄欲出的怒气也突地就消散了,他站在雕廊画栋的长廊上如痴如醉地看着她,若是这一刻能无限拉长,就这么遥遥地看着她。
只是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就满足了。
景映桐也感觉自己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怀里的祈哥儿又香又软,而且看她怀了身子,很小心地不触到她的肚子,那两个少年演给她的戏确实很精彩,他们演完之后她不舍得放他们走,又留他们给她演皮影戏直到现在。
这些民间的俚曲故事许多她都未曾听过,乍然一见确实新鲜,这么看着看着居然忘了时辰。
她看到精彩处,正笑得浑身发颤,突然感觉祈哥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向来最怕痒,小孩子的力道又柔的紧,她边笑边拍了拍祈哥儿的小脑袋问道:“怎么了,是想吃什么东西了吗?”
祈哥儿的声音小小的,神情也不易察觉地紧了起来。
“父王回来了”
景映桐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她转过头果然瞧见男人正站在长廊深处,他身穿考究精致的玄色蟒龙长袍,幽深的瞳孔里荡着难以名状的浅色光晕,白皙的脸上在灯光之下瞧不清楚神色。
景映桐松开祈哥儿,慢慢地小心站起身子:“你回来了。”
慕琮脸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抬脚迈步朝她走来,走到近前随意扫了一眼案上凌乱的糕点:“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景映桐错过去他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我和祈哥儿从下午就一直在看戏,竟忘了时辰,现在也不早了,不如殿下就早些去歇着吧。”
她的那句“殿下”轻而易举地惹恼了他,此时白色幕布后面两个瘦弱俊俏的少年垂着头走了出来,两个人身形相当,就站在景映桐身后也不吭声。
慕琮顿时更怒了,不顾外人在场就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这外头鼓乐喧天的要我怎么睡?”
景映桐有些惊异于他这难得的躁怒,她任他握着手腕依旧神情淡淡:“殿下有自己歇着的地方,又何必与我挤在一处呢?”
慕琮越发地恼恨她脸上的不在意,又逼近了一步咬牙切齿道:“若我就喜欢与你挤在一处呢?”
景映桐也直直地回视了过去:“那你就别挑三拣四的嫌我这儿吵,我不过就看个戏罢了,怎还惹得殿下如此动怒了?”
“看个戏?你招了这么两个妖里妖气的小戏子来府里看戏,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顾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慕琮心里愈发地发酸,说出的话也不自觉地尖酸刻薄了起来,“你还怀着身子,这么晚不睡本就不好,如今为了这两个人你都不管孩子了吗?”
景映桐的面色终于渐渐冷了下来:“慕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还顾不顾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还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你府上一个没名没姓的侍妾罢了,你想留便留,想赶走便赶走,如今我想在府里看个戏都要瞧你的脸色了?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何要将我带回来,现在终于不耐烦了是吗?”
“我又哪里是这个意思了!”慕琮顿时有些急了,只恨她不懂他的心思,“我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么,你就非要跟我掰扯别的,你就顺着我说些我爱听的不行么”
“我又不是那等子会哄男人的狐媚子仙,你若想叫人顺着你就别在我这里找气受!”景映桐却一点都不解风情,直接拉下了脸,“我不过就想在家里看个戏,又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就落的你这一通数落,还没休止地来我这儿羞辱人,这两个小公子都是我请回来的,人家凭自个的手艺赚钱养活自己,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低贱戏子!而且我就这么个品位,你若瞧不上将我赶走便是,我也绝不会死缠烂打地磨着殿下!”
他没想到她居然生了这么大的气,一时之间脑子里有些懵,但本能上还是担心她的身子,刚想伸手过去劝阻她一二,却被她直接伸手一把挥开了。
“与殿下说了这一通我也乏了,就不多留殿下了,殿下请便吧。”
这都立场分明地开始赶人了?慕琮心里有点接受不来,只好转向那两个少年缓解尴尬,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冷冷道:“抬起头来,你们两个。”
两个少年诚惶诚恐地抬起了头,那两张年轻到过分的脸在灯光下折出柔和的光晕,慕琮在看到他们脸的那一刻突然心里一松,除了年纪小一点,长得也不过如此嘛。
但他下意识地这样想完突然又觉得丢了颜面,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了这等子以色示人的想法了?
两个少年也是来了王府才得知景映桐的身份,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子更迭之事他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而眼前这金碧辉煌的正是先前的楚王府,恩人虽然并没有朝他们透露什么,但他们还是依着推测,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
之前他们跟着她来这儿心里也是害怕,但实在想对她报恩,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来。
如今这位殿下这么脸色不善地询问他们,他们心中更是打起了鼓点,这位的嗜血残忍可是相当出名,他连自个的姑母跟兄长都敢囚禁鞭笞,更别说他们两个这样如同蝼蚁的小角色了。
慕琮看着两个少年渐渐青白的脸色心里居然扬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意,他故意不说话,就在这儿站着静静瞅着他们,他的身量本就较他们高出许多,如今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很快就使两个少年腿脚打起颤来。
他用尽心思也得不了她的一个好脸,这两个毛头小儿又凭什么惹得她如此欢笑?他越想嫉意越重,就算当着她的面不能真惩戒他们什么,吓吓他们让他们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景映桐却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他,看着他久久不出声她重重地咳了一声,语气中已透出了几丝不耐。
“殿下还不走么?”
“我走?那他们俩呢?”慕琮顿时像被戳破了的球一般泄了气,“你不会要留他们过夜吧?”
“两位公子今儿个也辛苦了,便是我留他们过夜也无可厚非,反正咱们王府有的是地方。”景映桐似乎根本没看到他不好的脸色,瞧见杨素跟了进来立马朝杨素招了招手,“快带你们家爷去歇着,没事老在我这儿闲晃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喜欢给自个找气受的人,别没由来的在这儿给我耍威风摆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