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了抚肿成半透明的脸颊,噙着泪道:“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入了港,圣人就把那狐魅带回仙居殿去了……”
尉迟越听他言语粗俗,眉头拧得更紧了。
贤妃挥苍蝇似地挥挥手:“退下吧!”
转头对儿子道:“三郎,你要不信,再去传园子里的黄门、宫人问问。”
尉迟越这会儿是不信也得信,这些细节小黄门不敢胡编乱造。
何婉蕙出宫不用经过御苑,提出要去看莲花已经十分蹊跷,何况还带着琵琶去赏花,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他知道这表妹一向有几分爱慕虚荣,但他上辈子只当是女子的一点小心思,觉得无伤大雅,便一笑置之。
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贤妃越想越气苦,眼睛里又涌出泪来:“你阿耶这么多年何尝动过我一根指头?如今倒好,为了那狐魅,多年情分也不顾了,竟打得我这样狠!他还将你阿娘踹翻在地……”
一边说一边将高高的中衣领子往下扯了寸许,给儿子看脖子上的指痕:“还想掐死我!”
虽说是她想掐死何婉蕙在先,不过这就不必让儿子知晓了。
贤妃肤色白,那指痕触目惊心,尉迟越见生母如此,甚是不落忍,想起表妹,太阳穴便突突地跳。
他两世为人,就没遇上过这么糟心的事。
就在这时,有黄门禀道:“启禀殿下,娘娘,五皇子殿下来了。”
不等尉迟越说什么,贤妃已经凄凄切切地唤起来:“五郎,五郎,你阿娘要被磋磨死了……”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五郎还小,这些事不宜同他说。”
郭贤妃道:“我不说,他难道就不知道?阖宫都传遍了,你阿娘还是从德妃那儿听来的呢!”
想起德妃巴巴地赶过来,含沙射影、夹枪带棍地奚落她,贤妃哭得差点昏厥。
太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皇帝和何婉蕙也没避着人,这事是瞒不住的。
尉迟渊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向太子和贤妃行礼,然后问道:“阿娘的心疾无碍吧?”
郭贤妃拉住小儿子的手:“五郎,若不是有你和你阿兄,阿娘早不苟活了,死了倒还清净!”
尉迟渊的脸色也是冷冷的:“阿娘别说丧气话。”
他在入宫的路上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皆因太子殿下严正,没人敢去东宫嚼舌根,故而尉迟五郎的消息还比兄长灵通些。
他虽日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自家摊上这么大的丑事,也没什么看戏的兴致,只觉腻味得很,与兄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深深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
尉迟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幼时单纯善良的小表妹,长大后会变成这样?
贤妃看儿子神色,便知他还在为何婉蕙惋惜,冷哼了一声道:“她那阿娘那老狐魅便不是好东西,从你养在皇后娘娘宫里时便起了歪心思,一心要那小狐魅攀龙附凤。”
她顿了顿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得天花那阵子,那小狐魅见天地往你殿中跑?”
尉迟越一怔,他幼时嫌女儿家麻烦,与何家表妹也算不上亲近,是得天花那段时日的陪伴,才让两人亲近起来的,莫非这其中还有猫腻?
贤妃道:“就是那老狐魅出的主意!那小狐魅五岁上便出过花子,她知道不会再得,这才放心大胆地撺掇她去陪你,那小狐魅起先打死也不肯呢……”
她捏着嗓子学何九娘幼时的声气:“说‘阿蕙怕,表兄好骇人,阿蕙不要满脸麻子’,老狐魅好说歹说,告诉她出过一次便不会再得,她这才大着胆子去的……”
尉迟越蹙起眉,他记得那时生母和姨母发现表妹在他殿中,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将她抱出去,一边喊宫人去请医官,若非他们如此作态,他也不会以为何婉蕙不曾得过。
后来何婉蕙入宫,他们说起往事,何婉蕙也告诉他自己不曾得过。
生母虽然使劲将自己摘出去,但这件事又怎会没她的份?
昨日因,今日果,何婉蕙长成这样,她父母和贤妃这个姨母真可谓“功不可没”。
要说无辜,当属年幼时的何婉蕙最无辜,自小便被大人们撺掇着去欺骗,去攀附,如今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了。
尉迟越沉着脸站起身:“母妃好生将养,儿子前朝还有些事,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探望母后。”
贤妃以为儿子得知真相会与她同仇敌忾,不想他却要走,忙坐起身,用帕子拭了拭眼睛:“三郎这便要走?那狐魅的事……”
可尉迟越却没理会她,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去。
第133章 册封
出了飞霜殿,尉迟越登上辇车,便即向甘露殿行去。
到张皇后寝殿时,沈宜秋正趴在案上描花样子,嫡母和女官秦婉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她的一边侧脸仿佛融化在了光里。
尉迟越仿佛一个刚从泥潭中爬出来的人见到一泓清泉,五脏六腑顿时舒泰了。
沈宜秋刚好画到最后一笔,见他来了,便即撂下青玉笔管站起身。
尉迟越向嫡母行了礼,皇后道:“你母妃好些了么?”
太子道:“多亏母后及时请陶奉御施救,眼下已无大碍了。”
张皇后皱了皱眉,瞥了眼太子妃,欲言又止道:“没办法的事,你劝着她些吧……”
尉迟越目光闪了闪:“是,儿子知道了。”
探身过去看沈宜秋描的花样子,却不是寻常花鸟,而是些奇异的草木和兽类:“这画的是什么?”
沈宜秋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画的。”
张皇后道:“上回你四姑母看见七娘送我那套香囊,眼热得很,托了我来求一套花样子。”
尉迟越端详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画的是搜神记中的怪物和草木?这是巨灵,角马,相思树……”
张皇后笑道:“是了,你四姑母就喜欢这些。”
说罢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东宫吧,刚回京料你们事多,我便不多留你们用晚膳了。”
这不过是托辞,张皇后知道尉迟越刚听说了何九娘的糟心事,料他也没心思在甘露殿用膳。
尉迟越知道嫡母体谅他,也承她的情,便道:“东宫确实还有些冗务,改日再来陪母后用膳。”
沈宜秋也起身告辞。
两人坐上回东宫的马车,沈宜秋方才问道:“母妃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尉迟越知她并非明知故问,她方才出了飞霜殿便去甘露殿,张皇后不爱在背后道人是非,她治下谨严,甘露殿的宫人黄门也不会搬弄口舌,故此沈宜秋无从得知何婉蕙的事。
张皇后为人正直,倒是给尉迟越出了道难题。
他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道:“圣人临幸了何婉蕙。”单是说出这句话,他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沈宜秋也十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会如此……”
去岁在骊山,她看得出皇帝很喜欢何婉蕙,否则也不会谱曲相和,又赠“鸳鸯于飞”琵琶。
但昨夜还要赐婚给儿子,今日便临幸,何况还有姨甥共事一夫这一节……她知道皇帝昏聩,但胡天胡地到这个地步,还是始料未及。
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上辈子何婉蕙没少给她添堵,但见一个女子被强迫,总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尉迟越观她神色,便知她与自己一样想岔了,捏了捏眉心道:“是何婉蕙主动邀宠。”
沈宜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叹一声:“啊。”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何婉蕙这人才智能为和见识都有限,偏偏志存高远,又特别豁得出去,上辈子在尉迟越的灵堂里,她敢当着一干宗室和重臣的面寻死觅活,可见胆识过人。
如今在太子这边受挫,一气之下做出这事倒也不稀奇——毕竟天底下能压太子一头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
尉迟越本以为小丸听说是何婉蕙主动,会如他一般震惊,谁知她神色淡淡的,似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随即明白过来,小丸自不像他这般心盲眼瞎,定然早就清楚何婉蕙的品性为人。
可她两辈子从未在他跟前说过一句何婉蕙的不是,甚至到了此刻,也未见一丝幸灾乐祸。
他不禁紧紧扣住沈宜秋的手。
何婉蕙的父母亲人虽不堪,至少还是疼爱女儿的,便是贤妃也不能说对这外甥女毫无温情。
可小丸呢?她自从父母亡故,便由厌恶她的祖母教养长大,身在沈家那样烂到根的腌臜地方,仅有的温情来自舅父一家,可祖母还不许她与舅家来往。
她全凭自己的力量,从有毒的土壤中挣扎出来,迎着风刀霜剑,长成了凛冬不凋的松柏。
越是了解她,他便越是钦敬她,也越明白她的难能可贵。
想起上辈子他竟因为偏见和自以为是错过了那么好的小丸,便如有万千虫蚁一起啮咬他的心。
好在苍天眷顾,又给了他这一世。
……
皇帝与何婉蕙两厢情愿,郭贤妃便是哭出一条江河来也无济于事。
她的眼泪不管用,因为如今有了比她更清澈的眼泪。
她引以为傲的好颜色也不管用,因为外甥女比她更美,还年轻。
往日她装病便能引来皇帝嘘寒问暖,如今真的得了心疾,皇帝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第二日便带着新得的宝贝回骊山去了。
郭贤妃盛宠二十年,终于尝到了失宠的滋味。
张皇后在她得宠时不曾嫉恨她,在她失宠时也不会去落井下石,别人可就没那么宽厚了。
便是看在太子的颜面上不敢把话挑明,可后宫里的妃嫔哪个又是吃素的?单是含沙射影、绵里藏针地刺两句,也够郭贤妃一番生受了。
她被气出的心疾就此扎稳了病根,三不五时便要犯一犯。
尤其是听德妃、淑妃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何婉蕙如何得宠,她的心疾便要发作一番。
……
虽说贤妃与外甥女共事一夫的消息不胫而走,但面子上还得抹平了才行。
何况皇帝前一日还当着众臣的面要给儿子赐婚,口口声声“成人之美”,隔天就成了自己的美,着实说不过去。
与贤妃那层姨甥关系,也有些尴尬,偏偏贤妃生了两个皇子,其中一个还是太子,废她是不能够的。
可皇帝哪里忍心让心爱之人就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自己?
与何家密议了一回,总算议出个折衷的法子:何家长房有个早夭的女儿,行七,年岁与何婉蕙相当,她便顶着何七娘的名头入宫,算作是何家长房之女。
如此一来,名义上与贤妃便不算姨甥,虽说是欲盖弥彰,好歹算层遮羞布。
何家三房心里不乐意,自家女儿得宠幸,明面上却要算作侄女,往后有什么好处还得让长房分一杯羹,可形势所迫也是无可奈何。
几日后,册封诏书终于下来,何家长房行七的小娘子“器怀明淑,内守恬淡”,册为昭媛。
郭贤妃得知此事又狠狠地发作了一回,陶奉御施了三天的针才好转。
……
尉迟越再见到何婉蕙已是十日后的事,表妹已摇身一变成了何昭媛。
他去华清宫与皇帝商定献俘之礼,从殿中出来,便看到一身华服的何婉蕙坐在步辇上,在一大群宫人、黄门的簇拥之下缓缓行来。
她乘坐的这驾步辇是皇帝的,一身装束也大大逾制,何婉蕙上辈子不敢如此逾礼越份,虽爱使小性子,大面上没什么大差池,却原来也是看人下菜。
尉迟越不由蹙了蹙眉。
何婉蕙见他面沉似水、脸色不豫,却是会错了意。
她心中止不住得意,可除了大仇得报的畅快之外,不免还是有几分失落。
皇帝虽宠她,比起俊美英朗的年轻太子,总有几分不如。
眼看着太子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不由心潮澎湃,头脑一热,命黄门停辇,扶着宫人的手下了辇车,对着太子的背影道:“表兄留步。”
尉迟越停下脚步,转过身,淡淡道:“何昭媛有何见教?”
何婉蕙将他的冷淡当作了嫉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道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样,轻易得来的便不知珍惜,待失去后方才追悔莫及。
她向身边的宫人黄门道:“你们先退下。”
“不必,”尉迟越冷冷道,“何昭媛有什么话便直说,不可对人言的话也不必对孤说。”
何婉蕙凄然一笑:“表兄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兄妹的情分都不会变……”
尉迟越打断她:“孤念你我是表兄妹,今日才愿意站在这里。”
何婉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表兄如今也要像世人一般唾弃阿蕙么?阿蕙一个身如飘萍的弱女子,能怎么办?”
尉迟越万万料不到她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种话,只觉她不可理喻:“你莫非还想说自己是被迫的?”
何婉蕙扶了扶云鬓:“表兄一定也觉得阿蕙攀龙附凤,可是表兄可曾想过,阿蕙为何会变成这样?打小阿耶阿娘便说我在姊妹中生得最美,又最聪慧,定要出人头地。在我年幼懵懂时,阿娘便带我入宫见识何为富贵,何为人上人的日子……”
她轻叹了一声:“若是不入宫,我顶着个克夫的名头,能嫁什么样的人家,表兄不知道?我哪里比旁人差,凭什么将就?表兄要说阿蕙攀龙附凤也行,可阿蕙自小受这教养,并不知道别的活法,又能如何?”
尉迟越道:“你已不是三岁孩童,也算饱读诗书,难道分不清是非对错?你既知道父母如此教养不对,又为何自觉自愿往错的路上走?”
他顿了顿道:“你可以将责任全都推卸给旁人,但这一生是你自己的,恶果也是你自己的,教你的人并不会替你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