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是太子,不可能一年两年地等下去,直到她生下嫡长子。
横竖都是要生,他们生总好过别人生。
她对素娥笑了笑:“我们三人一同入宫,自然要亲近些,将来作伴的日子多着呢,一会儿切不可失礼。”
她顿了顿又道:“往后这宫里远不止这几个人,你一一都去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素娥经她这么一说,顿时怅然起来,才新婚便有两个贵妾已经够堵心的了,往后还要眼看着新人一个个进门,单是想想便觉得仿佛钝刀子割肉。
当年在灵州,她亲眼见过郎君和娘子如何恩爱,可怜小娘子自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只盼她长大成人能嫁得知疼知热的如意郎君,最后却嫁入了天家——太子殿下算不算如意郎君不好说,但知疼知热是不必指望了。
素娥暗暗叹了口气,打开奁盒,随手取出一支缠枝石榴金钗,正要替沈宜秋插入发间,沈宜秋从镜中看见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想起昨夜尉迟越说的“一群”,胳膊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忙道:“换一支吧。”
素娥又挑了一支瓜瓞绵绵金簪,沈宜秋一见便觉头疼,自己从奁盒里挑出一支荷塘小景簪子才算完。
不一会儿宫人又来回话,道两位良娣已经用过朝食,就在东侧殿等候太子妃。
素娥脸色稍霁,总算这两位还知道些进退。
沈宜秋便叫宫人去传膳,不一时早膳到了,她与太子一起用过早膳,食案撤下,换成茶床,两人相对饮了一杯茶,沈宜秋便道:“两位良娣来承恩殿请安,已经等候多时了,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召他们入内说话。”
尉迟越一听,撂下茶杯,越窑瓷磕在檀木案上,发出金石般的一声响。
他站起身,冷冷道:“孤要去太极宫,太子妃自己召他们说话吧。”
说罢便朝殿外走去。他昨夜憋了一肚子火,被沈宜秋腹痛一搅和,后来便不了了之。
谁知她此时竟又打起了保媒拉纤的主意,把他往别人院子里推,她便能清清静静思念宁彦昭么?想得倒美。
尉迟越心中冷笑,顿住脚步,回头道:“孤今日晚膳在承恩殿用,晚上也在此歇宿。”
沈宜秋微微睁大眼睛。
尉迟越见她这措手不及的模样,心里的郁闷纾解些许,嘴角一扬:“对了,分开用膳多有靡费,往后孤便在承恩殿用膳,若是哪天来不了,孤遣人来告诉太子妃。”
说罢心满意足地往门外走去。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昨晚医官就差直说她的身子怀不上皇嗣,尉迟越还来承恩殿做什么?他不知道这是无用功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尉迟越不像是会做此等多余之事的人,难道太子真的穷到连一顿饭也要省?
她揉了揉太阳穴,按捺下心中困惑,叫宫人去请两位良娣到堂中说话。
不一时,宫人领了两位良娣到殿中,两人垂眉敛目地下拜行礼:“妾请太子妃娘娘安。”
沈宜秋道:“不必多礼,以姊妹相称便是。”
说罢叙了年齿,宋六娘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比沈宜秋还小了两个月,王十娘则是十七。
不过沈宜秋是太子妃,即便年龄不是最大,两人也都称她为阿姊。
两位良娣都生得花容月貌,宋六娘温婉可人,柔顺秀丽,脸蛋微圆,一双眼睛分外动人,如江南二月的烟波春水,内眼角却是圆乎乎的,添了几分憨态。
王十娘则是清冷孤傲、微有棱角的长相,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如北地傲雪的寒梅。
两人装束差不多,都是窄袖褥衫石榴裙,外罩织锦半臂,宋六娘是藏报春色麒麟锦,王十娘则是水青色缠枝花纹锦。
两人都施了淡淡的脂粉,描了眉,点了绛唇,虽不是浓妆艳抹,但显见花了一番心思。
然而他们煞费苦心,鼓足了勇气,满怀忐忑和憧憬,却得不到太子一顾。
他们竭力掩饰,但失落还是从眼角眉梢渗出来,沈宜秋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她本来准备了一篇冠冕堂皇的勉励之语,对着这两张春花皎月般的脸庞,她忽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放下茶杯道:“早该请两位妹妹来坐坐,奈何前些时日庶务冗杂,如今倒是闲下来了,你们也别成日拘在院子里,多来走动走动才好。”
说罢叫湘娥取了些绫罗缎帛、香粉口脂、簪钗环佩之类的东西来,都是鲜亮的颜色,时新的花样。
沈宜秋上辈子与两人相识多年,自然深谙两人的喜好,两人忙下拜谢赏。
沈宜秋道:“正是豆蔻之年,爱穿什么爱戴什么尽管可着心意来,我这里也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不必拘谨,闲时多走动。”
沈宜秋知道仅凭三言两语也不可能叫他们放下戒心,也没有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只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宫中长日寂寥,喜欢什么消遣,不用拘着自己,喜欢吃什么,若是典膳所没有的,叫人来承恩殿说一声,我让他们加上。”
宋六娘觑了王十娘一眼,大着胆子道:“多谢阿姊,妹妹直说了阿姊莫要见怪……典膳所几乎每日都是羊肉羊羹,还真有些吃不惯……”
沈宜秋一笑:“六娘是江南来的,确实会吃不惯,眼下快九月了,不久螃蟹便肥了,我叫人给你留两篓。”
宋六娘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由弯了嘴角:“不过此物寒凉,不可多食,记得配着姜桂酒一起吃。”
宋六娘一向嘴馋,上辈子在东宫时领的俸金倒有一大半填了肚子,后来尉迟越登基,她封了德妃,成了一宫之主,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小厨房,每日变着法子弄好吃的,没几日便吃出了双下巴。
阖宫上下都知道,德妃的小厨房中藏龙卧虎,厨子手艺远胜尚食局。
王十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同伴,脸色又冷了一分,连人家品性都没摸清楚,一点小恩小惠便叫人拐了去,真真没出息。
沈宜秋看她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促狭,对她道:“我在闺中时便听说十娘琴艺超绝,东宫藏书楼中有一些汉魏古谱,你若是要看,我可以叫人替你誊抄一份。”
王十娘清冷的脸颊立时浮出两片红云:“多谢阿姊,妹妹感激不尽。”
沈宜秋知道她最是外冷内热,又爱琴如痴,交情浅时显得冷淡又狷介,若是将人引为知己,便会掏心掏肺。
一听见古琴谱,她已经把方才对宋六娘的腹诽忘得一干二净。
肥螃蟹和古琴谱的功效立竿见影,两人一时忘了最初的来意,对太子妃的戒备也少了许多,三人一边饮茶一边谈天说地,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
沈宜秋往外一望,见外面长空蔚蓝,秋气高爽,索性提议将午膳摆到后园亭子里。
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便是心里知道自己要争夺同一个男子的宠爱,可真的笑闹起来,又不知不觉将这些抛诸脑后。
他们生在差不多的门庭,打小受着差不多的教养,看差不多的书,学差不多的艺,自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用完午膳,王十娘叫宫人去淑景院去取了自己习用的琴,乘兴抚琴。
沈宜秋和宋六娘摆起棋局,一边听琴一边对弈,消磨了一下午。
夕阳西斜,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还是王十娘见天色晚了,知道太子要来承恩殿,悄悄拉了拉乐不思蜀的宋六娘,起身向太子妃告退。
沈宜秋拿不准尉迟越的态度,也不敢贸然留他们用晚膳,只叫人去典膳所传几样精巧的菓子送去淑景院。
宋六娘和王十娘辞别太子妃,出了承恩殿,让宫人远远跟在后头,并肩往西边淑景院行去。
宋六娘轻轻叹了口气:“太子妃娘娘真好。”
王十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六娘的声音轻轻涩涩的,像清水里撒了一把沙:“若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欢她。”
王十娘没回答,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第38章 试探
是日黄昏,尉迟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阶下相迎。
尉迟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见她神色恬然,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眼角眉梢却带着些许欣悦之色。
他下午便听到黄门来报,道太子妃与两位良娣饮茶抚琴赏花对弈,玩乐了一日,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岂有不善妒的,她与良娣们一见如故,毫无芥蒂,显然是没把他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见到他,那抹温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时海天之际的霞色,一点点褪成冷白。
若是换了以前,再给尉迟越脸上安十对眼睛也看不出来,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实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尉迟越不觉想起东侧殿第三只书架上宁彦昭的行卷,心里仿佛有一群蚂蚁在啮咬。
他面上不显,若无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缓解?”
沈宜秋道:“谢殿下垂问,昼间服了两帖药,现下已好多了。”
尉迟越点点头:“那就好,记得准时服药。”
他走上前去:“傍晚风寒,你身体欠安,往后就不必出来迎接了。”说着故意上前执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习惯他的触碰,尉迟越心知肚明,感觉到她的僵硬,他心里便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慰:便是心里有人又如何,这只手还不是只有他能牵。
随即又觉心头似有一阵秋风掠过,自己身为太子竟沦落至此,着实凄凉。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无常是为哪般,早晨还黑着脸拂袖而去,傍晚又温言款语故作亲昵。要不是对他的神情姿态太过熟悉,她简直怀疑太子躯壳里换了个人。
不明就里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边命黄门去典膳所传膳,一边吩咐宫人煮茶。
尉迟越盯着那红泥小茶炉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上辈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总是亲手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总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盐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汤不是沸过头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虽不说,但心里觉得她多此一举,总是皱皱眉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亲力亲为。”
沈宜秋总是恭顺地道是,下一次却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艺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汤也越来越合他的心意,终于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点点头,随口赞一声:“太子妃好茶艺。”
她便会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谬赞,这是妾的份内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说俭省也俭省,但吹毛求疵起来也是无人能及,唯有在这承恩殿,才有一杯无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时却视为理所当然,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在他看来既笨拙又多余,全不在点子上。
尉迟越回过神来,看了眼对面的太子妃,只见她气定神闲地袖着手,别说替他煮茶,恐怕连茶杯都懒得递一下。
若是对面坐着宁彦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里涌起股酸涩,凉凉地道:“不知太子妃可会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说来惭愧,妾不擅此道。”
尉迟越心里冷笑,面上不显,微笑道:“太子妃兰心蕙质,不必过谦,孤倒想尝一尝。”
沈宜秋只觉此人莫名其妙,上辈子她为了让他开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晓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将一手煮茶功夫锻炼得炉火纯青,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好茶艺”。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一世她自然懒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里不顺意,闲着没事要来折腾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发难伺候了。
不过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办。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娘子出阁前自然学过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说“不擅此道”,若说全然不会,任谁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迟越糊弄过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宫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换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炉前,拿起银火,拨了拨风炉中的银丝碳,接着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两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炉上。
等水沸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拈起鎏金银茶则,从纸囊里舀了炙好的茶叶,倒入茶碾,细细碾磨。
尉迟越看了眼那茶叶,见是寻常的南漳茶,纳闷道:“上回孤叫人送来的阳羡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总不能说好茶要留着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来煮,茶罐里进了潮气,失了风味,不敢给殿下用。”
尉迟越怀疑她没说实话,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脸坦荡。
尉迟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叶来检视,终究只能揭过不提:“孤那里还有几两,稍后叫人送来。”
沈宜秋来者不拒:“妾谢过殿下。”
说话间她将茶碾成细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鸟羽拂末,将碾好的茶叶粉末扫进釜中。
沈宜秋的动作行云流水,神情专注,但尉迟越疑人偷斧,只觉处处透着股敷衍的劲头,与上辈子那郑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态度判若两人。
顷刻间釜中茶汤如涌泉连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牵起衣袖,搅动茶汤,尉迟越看着她玉一般的皓腕轻轻转动,十分赏心悦目。
可上辈子同样的动作落在眼里,他却视而不见。
他抬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脸,氤氲的水汽中,她低垂着眉眼,掩住了眸光。尉迟越只见长翘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仿佛一对被雾水濡湿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鼻梁往下,经过秀气的鼻尖,落到樱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迟越的喉结不由轻轻一动。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抬眼,一双眼眸如剪秋水,眼神里带着些许困惑和警惕,尉迟越仿佛做坏事被抓了现行,迅速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太子妃好茶艺。”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谬赞。”说着将一缕落下的额发别到耳后,执起茶杓,将沫饽分到两只玉般温润的越州瓷碗中。
尉迟越看了一眼碗底,违心夸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尝太子妃的手艺了。”
茶汤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汤分入碗中,问尉迟越:“殿下可要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