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水怀珠
时间:2020-01-20 09:26:58

莫三刀微微蹙眉,望向山外的云雾,虽然他对蓬莱城也无好感,甚至自小立誓要取花云鹤性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这回蓬莱城的确蒙冤,落井下石,非但有些小人之举,恐怕还会助长那贼人气焰,令江湖难有安宁。
而且,如若花云鹤在自己练成“归藏三刀”前惨遭不测,那自己的誓愿,就终生无法实现了。
想到这里,阮岑那冷漠、颓败的白色背影又从眼前掠过,莫三刀道:“晴薇,你说,师父为什么这么恨花云鹤呢?”
阮晴薇一愣,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恨,就一定有恨的道理。也许……”她微微一顿,看向莫三刀,“是与我娘有关吧?”
正如莫三刀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阮晴薇,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照阮岑的说法,阮晴薇的母亲是生她时难产死的,这个说法,听起来与花云鹤并没有关系,可是,阮晴薇却总有一种感觉——父亲憎恨花云鹤,一定与自己的母亲有关。
“我亲眼看到过的。”阮晴薇忽然凑到莫三刀耳边,悄声道,“他拿着一支白玉簪,一边看,一边哭……那支白玉簪,一定是我娘留下的。”
莫三刀眉一扬,万万想不到自己印象中那个清冷又暴戾的师父还会有这一面。
“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莫三刀接着问。
阮晴薇转转眼珠子,倏地丧气道:“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缠着问,他连我为什么没有娘都不会告诉我!”
莫三刀抿住了唇。
阮晴薇虽然可以一口一声地唤阮岑“爹爹”,但实际上,阮岑待她并没有比莫三刀亲近多少,在两人的印象里,他总是沉默的、冷清的,越到后来,越孤僻、颓丧。他仿佛有无底的心事,但他从来不与他们诉说,他只是喝酒,一个人,在院里喝,在山上喝,或者失踪个十天半个月,到他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去喝。
那一次,阮晴薇撞见他在萧山的瀑布旁醉饮,纯属偶然。
她还记得,那是个明朗的夜晚,澄莹的月光把瀑布旁飞溅着的水珠反照成一片繁星,阮岑坐在那片冰冷的“繁星”里,垂着头,把手里的白玉簪子慢慢地捧到唇边,闭上眼哭泣。她听见訇然的水声里,有阮岑的抽泣声,那个声音,悲痛,响亮,撕心裂肺,毫不克制,仿佛来自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默无声息地定在原地,呆了,到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
回到家中,已将近正午时分,阮岑不在。
阮晴薇从厨房里拿了淘米的双耳罐出来,在井壁边站定,叹气道:“昨天是你,今天是他,你们两个,还当这儿是你们的家吗?”
莫三刀上前把罐子从她手里拿过来,打水来淘,调侃道:“男人本来就不喜欢回家。”
阮晴薇听了这个,更气了,一个劲儿跺脚。
莫三刀哈哈大笑,笑完才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当徒弟的都习惯了,你还不习惯?”
阮晴薇撇嘴,嘟囔道:“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
莫三刀笑容一怔。
阮晴薇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莫三刀,忽然道:“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莫三刀望着日照下阮晴薇明艳的脸,挑眉:“为什么?”
阮晴薇把两个眼睛瞪得圆鼓鼓的。
莫三刀慢慢地笑:“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呀。”
阮晴薇又气又好笑:“那,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呀?”
莫三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味吗?”
阮晴薇一脚踩在他脚上。
***
吃过午饭,阮晴薇给莫三刀身上的伤口敷了些药,莫三刀一向习惯于靠睡觉来养伤,当即便闷头睡了,睡到戌时时分,才悠悠醒转过来,拿了兵器架上的赤夜刀,起身向平日里练功的瀑布行去。
皓月当空,深林里阒无人声,莫三刀迎着微凉的夜风,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昨日阮晴薇悄声向自己说的那句:我亲眼看到过的……他拿着一支白玉簪子,一边看,一边哭……
莫三刀想着,想着,蓦然有些心痛。
十八年了,阮岑于他们而言,熟悉,又陌生。他孤僻,从来不将肠中悲苦向他们吐露,而他们,惮于他的冷漠,也就从来不过问。
他喝酒,他发疯,他沉默,他转身走……他们会于心中担忧,恐惧,不安,乃至于怨恨。
却唯独没有过心疼。
他活得太冷了,以至于很多时候,让他们忘了,他也是一个人。
林间的风冷冷地吹过面庞,莫三刀在婆娑的月影里停下,脸色渐渐严肃。他忽然有一个破天荒的想法,他想去问——他想知道师父深埋于心底的痛苦,他想知道,那些痛苦,是否与他要自己杀花云鹤相关。
萧山南面的一处山坳里,有一座孤冢,冢里,埋葬的是阮晴薇的母亲,莫三刀的师娘。
每年清明,阮岑会带他们来祭奠一次——仅这一次。不过,闲来在山间游荡时,莫三刀还偷偷来过很多次,这很多次里,十次有八次,他会看见阮岑。
看见他独坐在冢前喝酒。
莫三刀此刻迫切地想要见阮岑,他跑出树林,跑下半山,跑进一个月色迷离,清幽僻静的山坳,满天星辉映射着一片荒芜的大地,在一棵合抱之粗、高耸入云的梧桐树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冢静静地立在那里。
夜风拂过参天的梧桐枝叶,拂落几片早衰的木叶,一个黢黑、佝偻的背影站在坟堆上,正拿着一把铁锹,埋头掘坟。
莫三刀大惊失色。
 
 
第17章 鬼婆婆(二)
一棵参天古树。
一座荒野孤冢。
一个佝着腰掘坟的人。
莫三刀定着眼望着这一切,浑身发抖,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身掠去。
那背影耳闻风声,猛地转过头来,惨白的月光下一张惨白、衰老的女人脸。这张脸,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丝人色也无,令飞身迫近的莫三刀再吃一惊。
却见这张脸不惊不惧,在莫三刀掌风掠来时,拂袖一格。
莫三刀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拿来掘坟的工具,并不是铁锹,而是一把的寒光凛凛的金杖。
金杖凌空一挥,挟着卷翻满地落叶的劲风,直扑莫三刀面门。这一股劲风,不同于寻常的剑风、掌风、刀风,它充斥着一股浑浊却透骨的寒气、邪气、戾气,将莫三刀震飞出去。
莫三刀“噗”一声摔翻在树下,张口喷出一口血,却飞快地爬起了身来,扶住身边的梧桐树干。他他强忍着内伤,强忍着错愕,一瞬不瞬地盯着坟前那手持金杖、身形佝偻的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有一头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一张长满了褶皱却一尘不染的脸,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却精光四射的眼。
这双眼,此刻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莫三刀,盯着莫三的眉、眼、鼻、嘴。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问。一个声音刚劲,一个声音阴哑。
莫三刀倒吸口气:“这话该我问你!你平白无故来这儿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
那人听得“师娘”字,眸中的冷光渐渐聚拢,阴测测一笑: “你是他的徒弟。”
是陈述,而非疑问。
莫三刀云里雾里,忿然道:“我问你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也敢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哈哈!” 那人倏地仰天长笑,金杖在地上狠狠一敲,扬眉,“坟?一座空无一物的坟吗?!”
莫三刀瞪大眼,目光投向她身后,才见月光下,师娘被掘开的坟堆里竟然没有棺椁。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人忽然把唇角一勾,喃哺自语起来,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钉在莫三刀脸上,“到底想干什么……”
莫三刀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一阵一阵地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光下,她边念,边笑,念得愈来愈小声,却笑得愈来愈大声。念着,笑着,猛地转身飞人了苍蓝的夜幕里。
莫三刀大震,飞身追去。
一座荒凉的大山里,疾电似的飞过两个黑影。一个佝偻、瘦小,一个顾长、魁伟。
莫三刀脚下生风,一口气追下萧山,追过山道,追进城墙,眼见就要迫至那老太婆,面前倏地金光一闪,乃是那老太婆拿着金杖晃来一记虚招,等他视线恢复清明,眼前灯火璀璨,人影熙攘,那个佝偻、瘦小的背影已然消失无如在如海人潮里。
莫三刀心急如焚,钻身进人堆里,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满目皆是灯影、人影、楼影,满满耳皆是叫卖声、说笑声、哄闹声……平生第一次恨起登州繁华的夜景来。
找了半圈下来,一无所获,莫三刀心灰意冷,回顾起今晚发生的事,心中不住发寒。
这个无端跑出来的老太婆是谁?她干什么要来挖师娘的坟?
自己与阮睛薇跪拜了十八年的那座坟,又为何是一座空坟?
……
无数的疑感,像决堤的洪流,席卷了莫三刀的大脑。莫三刀抬手狠按住了自己的头,张口大喊了一声,也不管周遭人异样的眼神、指点,深吸口气,向城外走去。
他要去找阮岑。
才一转身,猛地跟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哎呀!”
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响在胸前,莫三刀急忙撤开一步,低头看去,双眉一扬。
“呵。”莫三刀扯唇,招呼道,“咱俩还真是有缘哪。”
面前这人,羽玉眉、桃花目,正是常玉。
却见常玉一脸枣红,扑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莫三刀:“你是……”
莫三刀郁闷道:“我虽然算不上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但也还不至于让你过目即忘吧?”
常玉一脸茫然。
莫三刀气道:“喂,今天早上你还吃了我一顿馄钝呢!还有,昨天,就是这个时候,咱俩在树下边共宿一夜,这你也忘了?”
常玉听到“共宿一夜”,那一张脸飞霞似火,慌张道:“你、你胡说什么呀!”
莫三刀忽然皱了皱眉。
常玉左顾右盼,一副遇见了登徒子渴望被人解教的娇弱模样,莫三刀冷不丁想起什么,倏地抓住常玉的脸,捏了又捏。
常玉猝不及防,“啊”地惊叫起来,用力挣开莫三刀,连连后退。
莫三刀两只手悬在空中,呆道:“不是假的……你、你是真的……”
“铮”一声,常玉拔了佩剑出来,颤颤巍巍地指在莫三刀面前,闭紧了眼道:“登徒子!”
这一声,又细又无力,要不是靠着那把拔*出来的剑,周围的人估计都不会往这里多看上一眼。
莫三刀舔舔嘴唇,向围观过来的人群摇手:“误会,误会……”
边说边拿住了常玉那哆哆嗦嗦的剑尖,捏着剑尖把她带到了街边的一条陋巷。
“你放手!”常玉慌张地挣扎, 一脸恐惧、无助。
莫三刀见四下已无闲杂人,把手松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莫三刀转身往在石墙上一靠,环胸道,“你叫常玉,峨眉派弟子,对吧?”
常玉瑟瑟缩缩地贴在对面那一张墙上,闻言惊道:“你怎么知道?”
莫三刀道:“我还知道,几日前你在城外旧庙被一个蒙面人袭击,你的师父不见了,眼下,你跟你那两位师姐应该也走散了,对吗?”
常玉满脸诧然,不可置信道:“你……是算命的吗?”
莫三刀:“……”
莫三刀闭了闭眼,看来,他昨天遇见的那个人,的确是个冒牌货了。
月下,树底,火堆旁,什么孤儿,什么不敢争,什么易子而食……
这世上竟有这等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的骗子。
且还是个女骗子。
莫三刀一阵牙痒。
“你知道我师姐们在哪儿吗?”正游神,耳边忽然响起常玉怯怯的声音。
莫三刀扫她一眼。
常玉飞快垂了睫。
莫三刀气道:“我很可怕吗?”
常玉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现在的样子,跟刚才比……有一些可怕。”
莫三刀:“……”
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这个。
“齐福客栈。”莫三刀指了指城东的方向,“我最后一次见她们是昨天傍晚,在齐福客栈,你过去问问吧。”
常玉眼睛一亮,看看巷外,看看莫三刀,终于展颜了。
“谢谢你啊!”
莫三刀摆手:“赶紧去吧。”
“嗯!” 常玉点头,收了剑,雀跃地去了。
莫三刀猛地想起一事:“等等!”
常玉回头,交错的灯影里,一脸懵懂。
莫三刀深吸口气,开口道:“算了,我送你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莫三刀:“我桃花真多。”
阮晴薇:“来一个我杀一个!”
某人(挑眉)
常玉(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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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
 
 
第18章 鬼婆婆(三)
逍遥派弟子骆祈死于“常玉”剑下的事,面前这个正儿八经的常玉显然是不知道的,能在这登州夜市里明目张胆地转悠,还不被逍遥派的人遇上,只能说她运气极好了。
莫三刀把常玉送到齐福客栈,一问,她那俩师姐果然住宿在这里。
常玉大喜,一时间对莫三刀几乎是感恩涕零。
莫三刀愧不敢当,赶紧撤了。
走出齐福客栈,面前一片车水马龙,莫三刀望着那些斑驳的光影,攒动的人群,想到今晚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糟心事,心下渐感疲惫。
找那老太婆,是不知从何找起了;找师父,也是“四顾心茫然”……
刚才应该索性在大堂里喝它几斤酒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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