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后知后觉,长声一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埋头苦走。
走着,走着,余光里猛地有一张白皙面孔晃过。
莫三刀脚下一停,转头去看,一个挂满面具的架子后,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此刻正低着头,打量着手里刚取下的一张傩戏面具。
莫三刀盯着这张脸,神思飞转,面上顿时一寒。
他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是在玉酒宴上死去的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
莫三刀惊疑难定,正要上前一问究竟,“白意”忽然把手里的面具挂回架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莫三刀赶紧绕到架子后去,“白意”已转身走远。
莫三刀迅速跟上他的背影,只见他越走越快,逐渐远离人群,远离闹市,辗转折进了一条十分偏僻,幽深的巷子里。
莫三刀眸光渐沉,反手握向肩后的一把刀,与此同时,“白意”在深巷里停了下来。
一棵高耸的老槐树扎根在巷墙外,投落一片巨大的树影。
莫三刀望着那树影下默不作声的背影,冷声发问:“你是谁?”
夜风吹过树梢,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冷响。
那人转过身来。
“你果然认得这张脸。”那人出声。
脸,仍是白意的脸,但声音,显然不是。
这声音是个女人。
莫三刀迅速想到了一个人。
不等莫三刀亲自上前揭晓答案,那人抬手往脸上一掠,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斑驳的月光底下,一张凤目蛾眉、英气十足的容颜映入眼帘。
莫三刀竟有片刻失神。
这张脸,显然便是今早在城外市井,韩睿那俩喽啰手里所拿画卷上画着的那一张脸。
只是,现实中的这张脸,比那画上的更生动,更出尘,更惊人。
自然,也更令人感觉危险。
花梦微微一笑,仍旧那副神采,那副口吻:“喝酒吗?我请你。”
莫三刀已回过神来,想起她那些眼都不眨的谎话,心内一阵气恼。
“花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莫三刀讽完,转身便走。
花梦眼神骤冷,猛然欺近,扬手先扣莫三刀腕门,再反身揪莫三刀右耳。她人虽只高到莫三刀下巴,这两招下来,却硬是电光火石间把牛高马大的莫三刀扣在了胸前。
花梦垂眸,声音冷冷:“道歉。”
莫三刀冷不防被他一个反擒拿,魂先丢了大半,再一抬眸撞进那双锐利的凤眼里,心下不禁又一寒。
最主要的还有,肩胛、腰椎、耳朵,要命地疼。
莫三刀皮笑肉不笑:“那什么,我不是你恩公么?你这样对我?”
花梦挑唇:“一码事归一码事。”
莫三刀抿了抿唇,见哄不过,只好动手了。
幽寂的深巷里,打斗声赫然响成一片,层层树影、月影、人影在拳风、掌风间来回曳动,时而聚成金乌,时而散作繁星。
莫三刀没有出刀,花梦也没有拔剑,在一来一往的手脚功夫里,两人的眼睫、双唇、呼吸、心跳……几次近在咫尺。
莫三刀敛眉,隐隐觉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树影摆荡,花梦反身一掌袭来,莫三刀斜肩避过,扬手把她后肩拿住。
花梦矫如灵蛇,翻身一跃,挣脱那手,却在这时,头上一松。
一阵夜风穿巷而过,吹飞一树零落的树叶。
花梦落足在地,一头乌发映着月光,瀑布般倾泻下来,临风翩扬。
莫三刀转了转手里的玉簪子,抬头,竟有一瞬间的惊艳之感。
不知为何,脸上蓦然有些燥热,幸而夜色浓郁,掩盖得恰到好处。
花梦与莫三刀四目交接时那漏了一拍的心跳,亦如此。
“可算是见着庐山真面目了。”莫三刀把那玉簪子扔过去,漫不经心道。
花梦接过玉簪子,轻笑道:“不愧是鬼盗。”
莫三刀愣了愣,板下脸来:“我不是。”
花梦扬了扬眉:“不是?那是莫三孬吗?”
莫三刀板着脸,不说话。
花梦负手上前,道:“你若不是莫三刀,为何跟着我假扮的白意?”
莫三刀道:“白意人都死了,冷不丁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当然好奇。”
花梦道:“你怎么知道六门联盟里,死的那个人是白意?”
莫三刀呼吸一滞。
花梦双目如炬。
莫三刀沉默少顷,道:“我那日在城南酒馆里喝酒,听到有个长舌的人说这回唤雨山庄派来赴玉酒宴的人是二公子白意,眼下赴约的六门联盟皆命丧黄泉,那这白二公子,自是免不了的了。”
花梦道:“你又知道那白二公子的样貌?”
莫三刀道:“我年前就与他见过,一同喝三天三夜的酒,怎会不记得他的模样?”
花梦一笑:“嘴倒是够硬呀。”
莫三刀抿唇不理会,花梦眨了眨眼,缓缓道:“白意是死无对证了,可是,长宁郡主却是见过你的,你非要让我把她请出来与你对质吗?”
莫三刀想到那天夜里凶神恶煞的长宁郡主,心下一凛。
他还欠着她一个“东西”呢。
花梦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寻一个人,你若肯与我坦诚相待,我们大可做一笔交易,各取所需。”
莫三刀肃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寻人?”
花梦道:“进了登州城,就是进了蓬莱城。”
莫三刀盯着花梦透亮的一双眼,不禁深吸口气。
蓬莱城的眼线,看来是真的不容小觑了,眼前这位躲躲藏藏的花三小姐尚且能掌握他的行踪,那她上面的那位大公子花玊——
莫三刀不敢细想。
幸好那天没有被他看到自己的脸。
“什么交易?”莫三刀闷声道。
花梦道:“先见我大哥,他在醉仙居等你。”
莫三刀想也没想:“我不见他。”
花梦噗的笑了。
莫三刀皱眉:“你笑什么?”
花梦道:“他有那么可怕吗?”
莫三刀想着花玊与冉双梅那事,想到那夜花玊的那些狠绝的剑招,扯唇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放眼全天下,他最想杀的人八成就是我了。”
花梦挑眉:“是吗?可放眼全天下,此刻最能救他的人,八成也是你了。”
第19章 鬼婆婆(四)
城西,醉仙居。
莫三刀站在门前,盯着二楼窗户内一个席地而坐的人影,回想着花梦适才那话,仍有些“受宠若惊”。
花梦站在他肩旁,一头乌发已重新绾了,也仰头望着二楼窗户里的那人影,撇唇道:“喏,多可怜呀。”
莫三刀不敢苟同:“哪里可怜了?”
花梦唏嘘道:“平白无故背了六条人命,被整个江湖千夫所指,眼见着就要以死赎罪了,还不可怜吗?”
莫三刀眉一挑,转头看花梦:“蓬莱城什么时候连六条人命都背不动了吗?”
花梦回应他的目光:“那就要看,是什么人的命了。”
莫三刀虚眸,花梦道:“六门联盟与我们早有芥蒂,玉酒宴上的人命,看着是六条,实则还要加上十八年前凭空消失的六门家眷,总共一百多条。虽然,至今并无证据可以证明当年消失的家眷与我们有关,但只要玉酒宴上的六具尸体印有‘血花’记号,那么,那些消失的人命,就都得由我们照单全收了。”
莫三刀眼底寒光涌动,回想起那晚在玉酒宴上的所见所闻,正色道:“人真的不是你们杀的吗?”
花梦道:“我们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动六个连蓬莱城城门都不敢进的人吗?”
莫三刀抿唇。
花梦又抬头望了眼二楼窗户里的人影,那人,已在提壶斟酒了。
她收回目光,催道:“走吧。”
花玊已经在二楼雅间里恭候多时了。
阒静的室内,飘荡着醇馥的酒香,几案上已摆上了三杯酒,是他刚刚亲自倒的。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妹妹,一杯倒给一个他十分想杀、但又偏偏不能杀的人。
房门被敲响。
这个人,来了。
开门的是侯立在屏风外的亲卫韩睿,莫三刀看到他,微微一愣,小声向身旁的花梦道:“你不躲他了?”
花梦坦然道:“我的事已经办完,不用了。”
莫三刀似懂非懂,跟着花梦拐入屏风内,甫一见到花玊,心下到底还是有三分局促。他虽只那么坐着,却浑然一座巍峨的山——且还是一座寒雾缭绕的雪山,不需一眼、一言,便自然地发出一大股冷气、杀气。
但花玊这边,却已感觉自己十分和煦了。
“坐。”他抬头,向莫三刀微露一笑,顺带示意了下自己倒给他的酒。
莫三刀一个哆嗦,屈膝坐下,把酒拿过来,权当压惊。
花玊仔细分辨了莫三刀的脸。
这张脸先是冒充了白意,后是冒充了自己的脸,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毕竟,太年轻了。
“你在找什么人?”花玊开口道。
莫三刀回味了下舌尖上的酒,看了花玊一眼,回道:“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手拿金杖的老太婆。”
花玊垂睫。
花梦道:“连你都追不上,看来轻功不错。”
莫三刀回想自己在坟前与那老太婆过那一招,冷道:“何止是轻功?那一身内力,邪门得很。”
花玊与花梦异口同声:“鬼婆婆。”
莫三刀一抬眸。
鬼婆婆?
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合欢宫的人来了。”花梦看向花玊,眸光透亮。
花玊黢黑的一双瞳眸里现出两个旋涡,深邃而冷峻。他略一沉吟,叫来了屏风外候命的韩睿。
“去查。”
花玊吩咐,韩睿当即领命而去。
酒香弥漫的雅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莫三刀望着一脸严肃的花玊,开口道:“不知花大公子,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花玊目光犀利。
“换一个人。”
莫三刀一怔。
花梦解释道:“我大哥想请你帮忙,引出杀害六门联盟及长风镖局镖师的真凶。”
莫三刀皱了皱眉:“我怎么引?”
花梦挑唇:“正大光明地引。”
莫三刀一头雾水。
花梦不逗他了,慢慢说道:“凶手冒充我大哥在玉酒宴上杀人,必定要不留痕迹,不为人知。他原以为六门联盟会齐齐到场,谁知,缺了一个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多了一个鬼盗莫三刀。缺的白意可以杀了再放过去,可多出来的莫三刀,该如何处理呢?”
莫三刀心念飞转,后背一凛。
花梦道:“灭口,对吧?”
莫三刀深吸一气:“他怎么会知道我去过玉酒宴?”
花梦笑道:“你自己留下的东西,难道忘了吗?”
莫三刀脸色乍变,他想起来了——那张自己趁乱逃走时写给“玉酒仙”的字条:鬼盗莫三刀拜上。
喉中的酒立时索然无味,莫三刀懊恼地咬了咬牙,早知道一个玉酒宴会牵扯出这么多破事儿,当初就是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会去了。
花梦体贴地给他又倒了杯酒,缓缓道:“明日,我们会替你放消息出去,后日戌时,鬼盗莫三刀将拜访儒商陶义鸣,取他府上家传宝刀——龙牙。届时,我们会在陶府中布下埋伏,你只须将人引来,抓人的事,由我们来做。”
莫三刀闷了酒,锁眉不言。
花梦微笑道:“把人抓了,你也才心安,不是吗?”
莫三刀道:“可若是他不来呢?”
花梦道:“那就得麻烦你出席一下七日后的英雄会,替我大哥证实清白了。”
莫三刀冷笑,看向花玊:“能证实大公子清白的,应该只有长宁郡主吧?”
花玊瞬间眸凉如冰,默然不应。
花梦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自知他的隐情,解围道:“郡主那边,我们自有安排,你只需记得,后日戌时,陶府盗刀。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
花梦忽然一顿,双眸如隼,盯着莫三刀:“可否告知,为何要找她呢?”
莫三刀想起来就气,自想一吐为快,可又觉着事关师父的隐私与颜面,不便开口,遂忍道:“抱歉,无可奉告。”
花梦眼神黯淡。
交易已经谈完,酒便无需再喝了。这酒,也决然不是莫三刀所愿意喝的酒了。
莫三刀起身,看向眉目冷淡的花玊:“事成之后,花大公子还想要我的性命吗?”
花玊抬眸,寒光暗涌:“取决于你。”
莫三刀沉默。
口风够紧,不杀。
口风不紧,杀。
是这个意思了吧?
莫三刀轻笑,转身走出了屋门。
醉仙居外,已是灯火阑珊了,莫三刀望着头顶一片苍蓝的夜空,长出一口气,正打算往出城的方向走,肩旁忽然多了个人影。
“我送你出城。”花梦仰头看他,目光澄净。
莫三刀挑眉:“保护我?”
花梦垂睫,笑道:“可以这么理解。”
莫三刀也笑,却不置可否,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
长街幽深,像一条黢黑的河,河中星光渐少,是商贩们陆续收走了摊铺,阁中人相继吹灭了烛火。花梦与莫三刀并肩而行,行在瑟瑟的风中,轻轻道:“十八年前,鬼婆婆抓走了我哥哥。”
莫三刀脚下一定:“什么?”
花梦没有重复,她澄净的目光映着四周阑珊的灯火:“我们是双生子,同一天来到这世上,也同一天被人抓走,离开了爹娘。抓走我们的那个人,是合欢宫的鬼婆婆,抓走我们的那一天,是十八年前的元宵夜。我们是除夕出生的,那天,才刚来到这世间半个月,人小小的,风和雪却大得很。我爹率领着四位堂主、八十位亲兵在风雪里追,追了七天七夜,追了十一座城,追回了我,却没有追回我哥哥。”
莫三刀站定在空旷的长街上,星光中,他们的影子并肩而立,他们的影子相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