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冉双荷。
即,花梦的母亲。
街边最后剩下的一个摊铺,也已经开始打烊,莫三刀对上花梦炽热的目光,把眉一扬:“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哥哥吧?”
花梦瞳孔颤动,呼吸沉重。
莫三刀忽然握住花梦的肩,把她带到那即将收摊的铺子前,铺架上还摆着几面未收的镂花铜镜,莫三刀揽着她,弯腰,让最大的那面铜镜映出两人的脸。
“你看,除了都是个人样,我俩还有什么地方相像吗?”
零落的星光、月光与灯光映亮了镜中的两张挤在一块的脸,花梦瞪大眼睛,盯着镜子里那个英俊、年轻的少年。
陌生的体温透过脸颊,一寸一寸地漫入心扉,像沸腾的水。
花梦猛地抽开身来。
莫三刀臂弯骤空,等回过神来,脸上一片滚烫。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
是花梦的脸烫着自己了吗?
“两位公子好模样,不买块铜镜回家摆放,可是糟蹋了这天赐的福气呀!”卖铜镜的小贩取下了两人刚刚照过的镜子,笑嘻嘻地呈到两人面前来。
莫三刀正要摆手,花梦忽然说话了。
“我想起你的身世和年纪,忽然想到,所以……”她微垂着眼睫,声音苦涩。
莫三刀心里蓦地一抽,抿了抿唇,道:“没事儿。”
花梦深吸口气,抬起头来:“你,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她顿了顿,“关于你爹娘。”
莫三刀看着她,神情渐渐肃然,良久才道:“没有。”
花梦沉默。
莫三刀一字字道:“不过,我,绝不会是你哥哥。”
第20章 鬼婆婆(五)
“我绝不会是你哥哥。”
荒寂的萧山已彻底被黑夜吞没,莫三刀走在黑黢黢、空荡荡的山林中,脚步渐渐沉重。
他绝不会是花云鹤和冉双荷的儿子,绝不会是花梦的哥哥。可是,他又到底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哥哥,或弟弟呢?
山间的风,一阵阵地从身边卷过,在唰唰的树叶震响声里,飞飏着成千上万片落叶。莫三刀忽然间竟觉着,自己其实与这风中的一片落叶相类,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只是在风里飞……
他伸手,拈来成千上万片落叶当中的一片,又松手,放它飞入成千上万片落叶中。
山坳里的孤冢前,依旧空无人影,阮岑没来。
莫三刀走过去,再一次细看了墓里的情形——确是空无一物,鬼婆婆没有耸人听闻。
莫三刀蹲下,捧起一抔一抔的黄土,慢慢把坟堆复原了,再跪在冢前磕了三个头。
回到家中,天还未亮,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闭眼睡了,仿佛这一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亮起来,他照常与阮晴薇说笑,做饭,吃饭,过后,又照常到瀑布旁去练功。
他并不打算把鬼婆婆掘坟与去冉府偷刀的事告诉阮晴薇,他太清楚那座坟冢对于阮晴薇的意义,在没有查明真相前,他不能贸然告诉她。
两日后,吃过晚饭,莫三刀仍是以练功为由,拿上刀,下山了。
登州城东的长平街,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无论晴天,阴云,刮风,下雨,这里永远有酒肆的醇香,歌坊的丝竹,赌场的狂欢,瓦子的喧嚣……这里永远有人,有世间最大的欢乐,也有世间最大的痛苦。
在这样一条汇集了世间最大的欢乐与痛苦的长街尽头,巍然耸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府邸。
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儒商陶义鸣。
他除了拥有这座寸土寸金的府邸,还拥有整一条长平街八成以上的产权,和一把无人不晓的稀世宝刀——龙牙。
现在,莫三刀要走过这一条长街,走进这一座府邸,去“偷”这一把稀世宝刀。
夜幕已低垂,身后的酒肆、歌坊、赌场、瓦子,渐渐人声鼎沸,莫三刀立在人群里,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戌时来了。
陶义鸣这两天一度食不下咽,挨到今天,着实不易。
亲朋好友都以为他是忌惮那即将来偷刀的鬼盗,纷纷劝慰:小毛贼一个,何惧之有?
独他清楚,小毛贼的背后是“大毛贼”。
龙牙是绝对不可能真让莫三刀偷走的,花家兄妹俩虽应允了,但陶义鸣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借“偷刀”的名头来抓人,且不说刀丢是不丢,光打斗一番,就要损坏好些家具摆件,遇上高手了,则很有可能还要塌一两间雕甍绣槛的院落,废三四片精心培育的花圃。权衡来,思量去,陶义鸣最后决定,把龙牙从书房暗阁里取出来,放到西边那座废弃了两年的竹园里去。
美其名曰竹影蓊蓊,方便埋伏兵力。
莫三刀从东墙进府,摸索了半天,才潜进了这个荒僻的园子。
风清月朗,一间小舍静静立于墙下,漆黑无光。四周夜凉如水,杳无人影,独有清风吹过幽篁,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冷响。
莫三刀闪至屋前,侧身把门轻轻一推,“咯吱”一声,响在冷清清的夜里,莫名有些心惊。
月光顺着渐开的门缝,射入这间破败、逼仄的小屋,映亮了满眼的蛛网尘埃,莫三刀皱了皱眉,抬手把口鼻掩了掩,目光定在飞尘后一个蛛网密布的书柜上。
空荡荡的书柜上,只摆有一个乌黑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没有灰尘,也没有蛛丝。
莫三刀唇一挑,反身掩上了屋门。
檀木盒子里躺着的,果然是一把色如寒江映月,形似蛟龙出海的宝刀。莫三刀心如擂鼓,脸上现出激动神色,把刀鞘拔了,举刀细望,秋霜般冷冽的刀刃上迅速映出他琥珀般的一双虎眼。
“可惜了,好刀不遇好主,虽然你比不上我的赤夜,但到底也是刀中的一条好汉,自今日起,不妨便……”
莫三刀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他突然看见,自己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
这双眼,苍老,阴鸷,满是精光。像蛰伏在黑暗里的一双鬼眼。
莫三刀胆颤心惊,迅速挥刀转身,龙牙在虚空里发出一阵冷响。
对方却没有动静。
那双鬼眼的主人,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黑黢黢的墙角里,身形佝偻,手持金杖,头戴斗篷,露出的下半截脸——松垮,凹陷,惨白,唯独一张几乎没有了嘴唇的嘴,正笑得嚣张。
莫三刀悚然:“你——”
对方阴笑着:“早知是你,那晚便该直接杀了,省得我再跑这一趟。”
莫三刀汗毛倒竖,这才反应过来——冒充花玊杀死六门联盟的真凶竟是鬼婆婆!
说时迟,那时快,才一错神的功夫,鬼婆婆的金杖紧跟着到了鼻端。
莫三刀凌空一翻,凛凛作响的金杖堪堪从颈边擦过,鬼婆婆一招不中,迅速收杖,转身一掌劈来,直取莫三刀脑袋。
这一掌,招沉力猛,冷风透骨,又是裹挟着一大股浑浊的邪气,别说一个脑袋,就是十个脑袋都难以招架得住。莫三刀咒骂一声,探手在书柜上一抓,整个人迅疾斜飞上屋梁,其时掌心寒光涌动,自后袭向鬼婆婆后颈。
鬼婆婆忽不见人,眸光一沉,耳听风声迫近,反身一杖抡来。
“砰!”两截断刃飞坠在地,却并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而是龙牙。鬼婆婆一杖抡完,面前还有一刀,这一刀,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
她不慌不忙,冷笑着扑来一掌,掌风所及,屋舍撼动,可是,却撼动不了莫三刀的这一把刀。
因为这把刀,是赤夜刀。
“呲”一声,赤夜刀穿透了鬼婆婆掌心,刀尖没入了她的胸口。
莫三刀乘胜追击,拔刀时再补一拳,鬼婆婆身子大震,霎时撞破了身后的一堵残垣,飞出屋外。
院中一片喧哗,花玊与花梦布下的亲卫已将竹园团团围了三圈,莫三刀跳出屋外,见清辉里,花梦一袭红装,绿鬓朱颜,明眸皓齿,站在竹影里,神采奕奕。
花玊自也来了,眉目冷冷,淡漠地看着倒在一大片土墙破瓦里的鬼婆婆,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合欢宫还没有被蓬莱城夷为平地,已是天大的奇迹了,你如今,是准备再创造一个奇迹吗?”
鬼婆婆捂着胸口,缓缓抬起了头,冷笑道:“小子,你还没资格跟我对话。”
花玊蹙了蹙眉。
鬼婆婆的视线从花玊的脸上往边上移,移到了花梦的脸上,她望着这张脸,表情忽然变得恍惚。
花梦对上她的目光,那奕奕的神情全然变了,她显然比花玊意外、震惊,因为她完全没有想过,冒充自己和花玊杀人的凶手,竟会是十八年前掳走了自己和哥哥的鬼婆婆。
她握紧手中的剑,上前了一步。
这时候,跳出屋里的莫三刀,也向鬼婆婆上前了一步。
月光下,两个人定在鬼婆婆的身前、身后,花梦抬头,看了莫三刀一眼。
莫三刀抿唇,避开了她的目光。
花梦深吸口气,垂下双眸,向鬼婆婆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第21章 鬼婆婆(六)
风吹幽篁,吹来一片斑驳的月影,吹来一片入骨的冷响,鬼婆婆坐在地上,望着花梦的脸,缓缓一笑:“死了。”
花梦目呲欲裂,忿然拔剑砍来,莫三刀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拦下。
“我还有话问她。”莫三刀握住花梦拿剑的那只手,低声提醒,说完一望她的脸,竟见那双凤眸里泪光莹然,心中猛地一震。
花梦奋力挣开他,踉跄地在月下站定,死死地盯着鬼婆婆,哑声道:“我不信!”
鬼婆婆面色漠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花梦伸手把脸上的泪抹开,深深呼吸了两下,转身下令道:“带回去。”
花玊没有阻止,围在院中的一众亲卫便上前执行,却在这时,一股异香挟风而来,寂寂地飘过鼻端,花玊微微蹙眉,倏尔一把抓住花梦,将她拽至身后。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箭雨像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迅速铺盖了整个竹园,十几道彩色倩影恍如月下仙子,从幽篁顶端飞掠而下。花玊把花梦往竹林里推去,身如旋风,拔剑掠开箭网,赶在那十几个倩影落地前,猛扑至鬼婆婆身周。
坐倒在地的鬼婆婆突然起身,身形矫健,竟丝毫没有了受伤之态,抡起金杖便向花玊杀来。
这边的莫三刀自顾不暇,已然没有了辅助花玊擒拿鬼婆婆的余力,因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三名蒙面的彩衣女子。每一名彩衣女子身上,都有入骨暗香,手上,都有刮骨利刃。那利刃,却不是刀,不是剑,不是飞镖,不是暗器,而是一片片异彩纷呈、香气袭人的花瓣。
这周身的箭雨,亦是这一片片劲风灌注的花瓣。
鬼婆婆不是只身一人来的!
“嗖”一声,脸上骤凉,乃是一片花瓣飞掠而过,险些划破皮肤,莫三刀面色凛然,挥刀与那三名彩衣女子斗成一片,耳后忽然传来花梦的喊声:“花瓣有毒!”
莫三刀心神一凛,当即提高警惕,刀挥如狂,正中一人胸口,抽刀时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割破了另一人喉咙,下一刀,正要割下一个喉咙,花梦倏地一剑挡来,沉声道:“留活口!”
周遭的亲卫已陆陆续续倒了大半,仅剩的小半中,亦有不少中了花瓣上的毒,挥着剑负隅顽抗,花梦见大势已去,花玊那边又还与鬼婆婆相持不下,略一沉吟,一把抓起这个被莫三刀打晕的彩衣女子,道:“抓活人过来!”
说完,拖着那彩衣女子躲入竹林里。
莫三刀一心在那鬼婆婆身上,哪有心思理会这些,连环两掌打翻两个彩衣女子,提刀便助花玊杀鬼婆婆而去。
赤夜刀已饮过血,在夜里一亮,幽光炫目,鬼婆婆吃过一亏,已然留心,金杖翻挥间,袖中蓦然飞花不绝。莫三刀才一赶到,只见漫天飞羽,刀便只能挥砍这花瓣落羽去了。花玊本已渐占上风,谁料鬼婆婆突然来这一招,眼花缭乱中,猛被鬼婆婆掌风所伤,待得破开飞花阵,面前已只剩苍茫的夜色,和一片狼藉的荒园。
花玊面如寒冰,瞪向莫三刀:“你是奸细吗?”
莫三刀一愣,反应过来后,脸上发红。
“她……那掌上没毒吧?”莫三刀看了看花玊,嗄声道。
花玊抿唇,瞥了莫三刀一眼,懒得回答。
弥漫在园内的异香渐渐消散,花瓣激射而成的箭雨亦已停歇了,花家亲卫死伤大半,损失惨重,幸而花梦无碍,并也生擒了几个合欢宫弟子。花玊回剑入鞘,看了眼那几个昏倒在林里的彩衣女子,出声道:“先检查舌下是否藏毒,再带回城中关押。”
“是!”几个亲卫领命,转身赶入竹林中。
这时,园子外一阵嘈杂,乃是陶义鸣带着几个家丁来了。
“大公子,三小姐,二位没事罢?”他人还未跨入园中,声到已先到了耳边,情感丰沛,很是担忧。
花玊面无表情,倒是莫三刀脸色一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
“哎呀哎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哪?到底是哪个不要脸不要命的王八蛋,竟敢冒充我们大公子杀人哪?”陶义鸣一面在这破败不堪的园子里打转,一面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
花玊终于开口了:“花瓣有毒。”
陶义鸣“啊”一声蹿跳起来,几乎挂到了一个家丁的身上。
花玊淡淡瞥了莫三刀一眼:“龙牙呢?”
莫三刀抿抿唇,把那个已不成屋子的屋子指了指:“里面。”
花玊示意陶义鸣,陶义鸣忙不迭拍着那家丁的头,两个摇摇晃晃地过去了。
月凉如水,却无法洗净这一园子的血污,与笼罩在心头的尘霾,花梦从幽篁里走来,发髻已乱,神色冷然,她看向远处心不在焉的莫三刀,借着这幽凉的月色,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一处一处地细看过去。越看,心里面越是不甘。
手臂一紧,莫三刀转头看去,竟是花梦拉住了自己。
“跟我来。”花梦声音冷然,说完,拉着他便往园外走。
莫三刀一愣,正要挣脱,那间已不是屋子的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悲号,正是陶义鸣在给那把断掉的龙牙刀哭丧。
莫三刀赶紧反把花梦一拉,脚下生风:“走走走。”
***
长平街仍是那条长平街,并没有因陶府这一闹有所改变,莫三刀与花梦并肩走在喧嚷的街里,一步三回头,生怕陶义鸣领了人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走了半晌,冉府巍峨的飞檐已彻底隐没在繁华的夜市中,莫三刀这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身边的花梦。
这一路,她始终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