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后呢?”阮晴薇问道。
“花玊在京中还有事务处理,并不与我一道回城。出府后,我会吩咐车夫把你们带到城外的杏林里,到那里后,两位便可自便了。”
冉双荷说完,人似乎带了倦意,眼皮耷拉,生气寥寥。莫三刀想到她先前的神色变化,心下蓦然有些惘然,起身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冉双荷微一点头,不再回话。莫三刀看了阮晴薇一眼,被她搀扶着出到外间去,两人凑合着在两把交椅上歇了。
第7章 青梅(三)
次日,城外杏林。
一辆珠钿翠盖、玉辔红缨的马车绝尘而去。
阮晴薇望着那马车渐行渐小的影子,双手环胸道:“想不到她还挺守信的,真不像是蓬莱城里的人。”
莫三刀眉头微挑,转身走进杏林。
阮晴薇扶着莫三刀,穿过密密层层的枝桠,清透的晨风吹过一条条翠绿的树梢,吹在两人脸上。莫三刀打了个哈欠,抬起惺忪的眼皮把四下看了一圈,开口道:“你以为她会怎样?”
阮晴薇一愣,似乎没想到隔了这么一会儿,莫三刀还在想自己刚刚说的那话。
“蓬莱城从来就没出过好人,今天出了她这一个,我自然稀奇了。”阮晴薇没好气道。
莫三刀“噗”的一笑。
“你笑什么!”阮晴薇拍了他一掌,“你别以为她帮了我们一把,就是对我们有恩了,蓬莱城做的孽,她就是当了菩萨也赎不完!”
莫三刀被她拍得跳将起来,阮晴薇一惊,又忙去扶他:“我弄疼你啦?”
莫三刀捂住自己的左臂,皱紧眉,瞥了她一眼:“姑奶奶,以后咱说话能斯文点不?”
阮晴薇抿抿唇,赧然道:“还不是你刚刚那个态度……”边说边低了头,一脚踢开草地上的碎石子。
莫三刀垂睫看她,忽然伸出右手把她小小的脑袋摁住,搓了起来。
“喂!”阮晴薇挣脱开,瞪圆一双杏眸,像只炸了毛的猫。
莫三刀咧嘴笑了。
“赶紧给我找个医馆把伤看了,就你昨晚上那个包法,我还没死,算是命大。”莫三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阮晴薇皱着眉把额前的刘海抓好,听到这句,才想起什么,追上去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花玊到底为什么要杀你呢。”
莫三刀道:“你也还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阮晴薇脸红,瓮声道:“还不是担心你啊。”
莫三刀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错,有点女人味儿了。”
阮晴薇伸手又要一掌,莫三刀早跳到了一边去。
阮晴薇尴尬地收了手,闷声道:“城都出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医馆?”
莫三刀回头瞥了眼林外巍峨的一角城墙,再瞥阮晴薇:“不出城,等着花玊来抓?”
阮晴薇皱眉道:“他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微山湖玉酒宴上,莫三刀是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的脸,昨晚,则是花玊的脸。他真正的这张脸,花玊的确没见过。
不过,也正是因为没见过,他才更要好生保护着。
想到这里,莫三刀不禁把自个的脸摸了摸。这段时间,“鬼盗莫三刀”的名号是不能再用了,前有长宁郡主,后有花玊,这俩虎狼,已然把他的偷盗事业毁去了大半。想当日,不过是贪恋几杯美酒,既没惹事,也未生非,怎么冷不丁就落了个如此凄凉的下场呢?
莫三刀忽然有些痛心疾首。
“晴薇。”莫三刀道,“要不咱先去喝点酒吧。”
出了杏林,向东行二里路,便有个小小市井,小小市井里,自然有小小酒铺。阮晴薇扯着莫三刀衣领,把他从酒铺前拽开,再掏他的钱袋子,到隔壁买了两包干粮,干粮买完,又去隔壁的隔壁买了两匹马。
两人骑马上路,一个精神抖擞,一个没精打采,走走停停,打打骂骂,行至入夜,才进了临州城门。
莫三刀在医馆里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后,阮晴薇领他进了酒馆。
“说好了的,三杯啊。”
莫三刀点头不迭,望着店小二送上桌来的酒,满眼星星。
阮晴薇托着腮帮子,耷拉着眼皮看他:“你说你们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喝酒呢?”
莫三刀一杯下肚,绵柔醇香,不禁长舒一口气。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师父。”
阮晴薇哼了声:“问他?算了吧,问了也是白问。”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小菜。
莫三刀举起了第二杯:“你别说,这地方虽小,酒却还不错。只喝三杯,是不是太可惜了?”
阮晴薇眼睛一瞪。
莫三刀笑:“我的意思是,咱不妨带点儿回去,孝敬给师父。”
阮晴薇眯起眼睛:“你是想带回去自己喝吧?”
莫三刀翻了个白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举杯就唇,却不饮尽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起来。
呷到阮晴薇吃完了饭。
“你快点。”阮晴薇催。
“舍不得。”莫三刀双手捧着那酒杯,低头一闻,这回呷都不呷了。
阮晴薇气道:“好,买买买,买回去,你赶紧喝了!”
莫三刀笑弯了眼眸:“谢谢姑奶奶。”
两个人喊来伙计,另叫了一大坛酒,结了账,上马出城,一路回家。这回仍是一个精神抖擞,一个没精打采。
三日后,回到登州境内,两人并不入城,沿着山路径直东行,于暮色四合之时,来到登州城外最险峻的一座山——萧山下。
萧山上,是俩人的家。
莫三刀将近一个月没回来了,想是“近乡情更怯”,心里莫名有些局促。阮晴薇却聒噪得很,一路上叽叽喳喳,硬是把夜幕里一片阴森森的林子吵得跟菜场一样。莫三刀腾出只抱酒的手来,掏掏耳朵,望着面前幽深的山径,道:“晴薇,要不过两日我买些鸭子来与你养吧?”
“啊?”阮晴薇纳闷,“为什么呀?”
莫三刀道:“人家说一个女人说起话来顶三百只鸭子,我不信,想买来跟你比一下。”
阮晴薇一掌拍来,莫三刀赶紧跑了。
跑上半山,穿过一片竹林,一座小院映入眼帘。月光下,一灯如豆,温暖可亲,静谧安详。
院墙里长着一棵极粗的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蔽了院里的半片夜空,半片被遮蔽的夜空下,两扇轩窗灯火摇曳,一个瘦长的人影忽从内间猛冲出来,拂袖打翻了一桌茶具。
莫三刀抱着酒,停住了。
身旁响起阮晴薇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跑进屋去,一刻不到,又猛地推门出来,惊叫道:“三刀,不好,我爹好像发病了!”
莫三刀深吸口气,抱着酒疾步跑进屋里,才一进门,耳中訇声大作,像落了个雷进来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脸上给人扎扎实实地掴了一掌。
莫三刀闭闭眼,忍住一脸火烧的痛,攥紧手,抱稳怀里的一坛酒。
阮岑披头散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莫三刀,这双通红的眼睛,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鲜红、冰冷、锋利,迅速而直截地刺入莫三刀的身体。
第8章 青梅(四)
身边是呛人的酒气,莫三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阮岑的,在铺天盖地的酒气里,阮岑扬起左手,朝着他右脸又是一掌。
这一掌,把他打得一个踉跄。
“三刀!”阮晴薇大喊,飞快跑过来扶住他,眼中泪已落下。
莫三刀重新站稳,甩一甩头,低声向阮晴薇道:“一边去。”
阮晴薇哪里肯,转身又去拦阮岑,却还不及开口,被阮岑反手拽开,扔到了身后一张圆桌下去。
“嘭”一声巨响,阮晴薇摔得头晕目眩。
莫三刀心一紧,正想上前,面门一道鞭影掠来,他忙偏头一躲,“啪”一声,粗粝的鞭绳迅速在他脖子上抽开了一道血痕。
阮岑握着鞭柄,阴着一张紫棠色的脸,骂道:“孽障。”
骂完,挥手又是一鞭。
莫三刀不再躲了。
一道又一道血痕,在脸上、脖子上、肩膀上、手臂上燃烧起来,满身是滚烫的痛,心里却不断在发冷,仿佛那鞭子在吸人血一样。
莫三刀垂低头,收紧双臂,抱着怀里的一坛酒,任那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也任阮岑的咒骂声鞭笞在自己心头。
“孽障。”
“祸害。”
“贱种。”
“……”
在冰冷的咒骂声与鞭打声中,阮晴薇已醒转过来,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暴戾的父亲,浑身发抖。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阮岑每骂莫三刀一句,她就抱紧双臂,哽咽着说一声“对不起”。
直至夜阑更深,阮岑甩手把长鞭一扔。
他冷冷看着已跪倒在门前的莫三刀,漠然道:“让开。”
莫三刀已浑然如个血人一样,听了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挪动双膝,给阮岑让开了一条道。
阮岑身子一晃,抬腿走过。
刚到院里,却忽然听莫三刀在后一喊:“师父。”
阮岑皱眉,森冷地回过头。
月光里,莫三刀缓缓转过身来,头发散乱,满脸血痂,却还一笑,举了举怀里那坛酒,哑声道:“您的酒……”
***
莫三刀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被阮岑鞭打了。他只记得阮岑第一次打他的时候,他还很小,最多也就六岁吧。那天正值中秋,萧山上的月亮极大,极圆,极亮,阮岑的兴致也极好,领着他与阮晴薇在院中赏月,边喝酒,边给他俩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阮晴薇坐在他膝盖上,满脸是笑,一口一声地唤他“爹爹”。
莫三刀不知道为什么,也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向阮岑唤了一声:“爹爹!”
阮岑眼里的笑登时变了。
他的眼睛,在那轮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下变了,变得通红,红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他猛地把莫三刀揪过来,狠厉地盯着他看。
莫三刀“哇”一声哭了。
阮岑抱走阮晴薇,起身走进屋里,出来时,手里带了鞭子。
那是第一次,莫三刀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鞭打的次数就渐渐多了。最多时,一个月都会有几次。
其实,阮岑本身并不是个残暴的人,虽然平时落落寡合,孤高冷漠,却有一身凛然正气。莫三刀对他,是很景仰的。他的武功、言行,曾一度是莫三刀苦苦努力的方向,他的形象,在莫三刀的心目中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只有拿起长鞭时的阮岑,会让莫三刀感觉陌生,甚至害怕。尤其,是那一声声随着鞭绳落下来的“孽障”。
有一回,莫三刀跑去问阮岑:“师父,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阮岑道:“喝酒。”
莫三刀接着问:“师父喜欢喝什么酒?”
阮岑道:“烧酒。”
莫三刀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那师父开心地时候,还会打我么?”
阮岑一愣。
山间的风吹过院角的梧桐树,吹飞一片片巴掌大的枯黄叶子,那叶子,比莫三刀当时的脸还大,一下子,就蒙住了他的视野。
阮岑抬手,摸了摸莫三刀小小的、圆圆的头,一字不答,转身走了。
在铺天盖地的梧桐叶里,莫三刀呆站在原地。
阮岑就那样走了,没有给自己答案,有的,只是冗长的沉默,和一个永远难以触及的背影。
阮岑消失了半年。半年后,他从山下回来,给莫三刀带来了一把刀,和一本刀谱。刀叫“赤夜”,刀谱的名字,叫“归藏三刀”。
阮岑道:“如果你能用这把刀练成这套刀法,并用它杀死一个人,我就不再打你。”
莫三刀喜出望外,冲上前去把刀与刀谱接了。
“师父要我杀什么人?”
阮岑道:“蓬莱城城主,花云鹤。”
莫三刀抿紧双唇,定定道:“好!”
那时候,莫三刀并不知道什么是蓬莱城,谁又是花云鹤,他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阮岑的承诺,并往心底死死地记着。
他要用这把赤夜刀练成“归藏三刀”,他要杀死花云鹤。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叫“莫三刀”。
那把几乎没有人见过,因为见过的人大抵都死了的第三把刀,也就是他立誓用来取花云鹤项上人头的——赤夜刀。
***
莫三刀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窗内窗外都乌压压一片。
他是被痛醒的,也是被渴醒的。
先前的剑伤八成又裂开了,加上那些鞭伤,齐齐发作起来,真是如被千千万万只火蚁啃噬一样。莫三刀皱紧眉,想起身去找碗水喝,才一动,痛得低喊一声,倒回了床上。
“三刀……”一个惺忪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莫三刀转过头,这才看清,自己床边趴着个圆圆的脑袋。
圆圆的脑袋听见动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从窗边几案上摸了火折子来把灯点上。屋内一亮,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出了阮晴薇憔悴的眉眼。
莫三刀一愣,进而咳笑起来。
阮晴薇顶着一双又肿又黑的杏眼,气道:“你还有心情笑!”
莫三刀不笑了,笑起来,身上更痛了。他强忍了笑,望着朦胧灯影里的阮晴薇,哑声道:“我渴了。”
阮晴瞋他一眼,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扶他起来,喂他喝下。
莫三刀一个喉结骨碌地动,一杯喝完,呐呐道:“不够。”
阮晴薇忙又倒了几杯。
莫三刀喝饱了水,重新躺下,阮晴薇放了茶杯,望着他疲惫的脸,眼中又一酸,强忍了道:“这回我爹下手有点重,没个十天半月的好不了,伤药我已经替你敷上了,这回你就安生些,别又趁我不注意偷跑下山去喝酒。”
莫三刀扯扯嘴唇,狐疑道:“有那么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