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梨不禁想起之前纯嘉长公主说的那些话。
很莫名的,她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位长公主,可不自主地对她的一言一行格外在意。
“沁宁,誉王是谁?”晏梨轻声问。
听到这句话,沁宁蓦然止步。
见她有些震惊的样子,晏梨赶忙解释,“刚刚长公主提起过他。”
沁宁四下看看,她们走在后面,身边没有什么人,才小声说:“誉王是我二哥,不过……已经不在了。所以你不要提,尤其是在我母妃跟我四哥面前。”
晏梨明白,她也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娘,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
众人聚在丹陛之上。
晏梨跟沁宁站在一起,白月心站在她身后。刚刚从月华殿出来的时候,就发现白月心站在殿门口等着她们。
因为要放焰火,四下的宫灯都熄了,周遭忽地暗下来。没了光亮,寒气肆意。呼吸间喝出团团白气,稍一点响声便格外清晰,反而人影看不真切。
萧天凌被皇上叫在身边。她跟他隔得并不远,也只是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长身玉立,大约是因为夜色太浓的缘故,两个站在一起的人,看背影竟叫人有些恍惚,分不清谁是谁。
晏梨眼底浮上一丝憧憬之色。
“嘭!”一声,一朵焰火在空中炸开。
天地之间,忽有一瞬明亮,随着升空的焰火变多,整个月华殿陷入一片绚烂之中。
五光十色的焰火下,有人欣喜惊呼,有人说笑,很是热闹。而在这热闹里,站在斜前方的贤妃侧身,朝晏梨看了过来。
晏梨不由看回去。此刻她脸上的笑,是晏梨从未见过的亲切慈爱,怔愣之际,对方伸出手——
伸向站在她身后的白月心。
旁若无人道:“月心,来。”
晏梨唇轻抿,挪开视线,看着前方。
不过即便如此,却并没有就此安宁。
贤妃牵着白月心的手,将她带到前面,然后送到萧天凌身后,刚好挡在晏梨跟萧天凌之间。
看着眼前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晏梨怔住。
明明只是隔了一个人,可她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好远。
焰火正盛,光影明灭之间,一切都只剩一个深色剪影。
眼前两个人的身影重叠。
晏梨不是没有想象过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可纵使想象过很多次,此刻亲眼看到,只觉得心口泛开密密麻麻的刺痛,疼得她几乎站不住。
*
宫宴结束。
沁宁扶着浑身酒气,醉得快要站不稳的晏梨,看到自家四哥阴沉的脸色,腿发软。
硬着头皮扛了一会儿,面前的人稍微一动,沁宁吓得立马缩了脖子,闭着眼慌忙招供,“四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发现阿梨喝了那么多酒,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壶酒已经空了!我要是早点发现的话,我一定不会让她喝这么多的!我发誓!”
急吼吼解释完,半晌没有动静,沁宁小心睁眼,刚好见萧天凌手伸过来,当即抱着晏梨叫出声,还没来得及把眼泪挤出来,自己抱着晏梨的手就被扒拉开。
怀里的人被拉走。
晏梨摇摇晃晃地,认出拉自己的人,傻笑着顺着他的力道扑进他怀里。
撒娇,“抱。”
白月心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虽然晏梨的传闻她已经听过不少,可是亲眼见过又是另一种感受。这大庭广众之下,身为一个女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
未等萧天凌开口,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公公开口,“殿下,还是让王妃自己走吧。这会儿宫宴刚散。”
萧天凌略一沉吟,握住晏梨的肩,让她自己站着,“站好。”
即使醉着,晏梨还是对萧天凌的情绪有反应,见他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不敢再扑上去,不情不愿地站着。
萧天凌接过宫女手上的汤婆子塞到晏梨手里。后者抬头,茫然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像是嫌麻烦,皱皱眉。
“不许扔。”萧天凌道。
“……哦。”晏梨乖乖把怀里的汤婆子抱紧一分。
汤婆子暖呼呼的,暖意从手心往四肢百骸蔓延,身体感觉没有那么冷了,晏梨舒坦地叹了口气。
肩上微微一沉。
萧天凌帮她披上披风。
看着他眉眼低垂,帮自己系披风上的带子,或许是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很是认真的样子。晏梨最喜欢看他认真做事的样子,不自主笑得开心,就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歪着头,伸出手,食指指尖轻轻描过他的眉,从眉头到眉尾。
后者没躲没避,等把带子系好之后,才抬眼看了眼晏梨。
目光对上的刹那,晏梨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仰着脸粲然笑出来。
白月心站在旁边,看着晏梨脸上的笑,忽而觉得手脚冰凉。
*
宫墙高耸的夹道里,静得只剩脚步声。
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地提着宫灯。
晏梨跟萧天凌并肩走着。
白月心落后一步,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
脑子里全是刚刚发生的那些画面。她没有想到,晏梨那般玩闹地触碰他,他竟没有躲。
而她嫁进王府那天,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却连衣襟都不让她碰。
可是整个上京城的人都知道,楚王妃不受宠。在这偌大的上京城中,没有一个男人会宠爱一个不懂规矩,四处丢人现眼的女人。
如若不是这样,又有谁敢随意轻视她?有谁会不上赶着巴结她?
正是因为不受宠,所以这上京城里的这些夫人们,从来不屑跟她打交道。
可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纵容她?
因为她的父亲?她的两个哥哥?还是说需要用她来遮掩什么?
*
马车从皇宫驶向楚王府。
马车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晏梨因为醉酒睡着了。白月心沉默地坐着,偶尔小心翼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人,几番犹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对他一无所知,他们之间只有过寥寥几句对话。
感觉马车缓缓停下,白月心推开窗往外看了眼。
到王府了。
看着还没有醒的晏梨,白月心终于找到话头,“殿下,我扶姐姐下去吧。”
正说着,却见坐在里侧的人起身,弯腰直接把睡着的人抱了起来,“不必。”
晏梨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整个人忽然腾空,从睡梦中抽离一分,无意识喃喃,“天凌……”
因为萧天凌的举动,已经怔愣住的白月心,因为晏梨这两个字心口剧震。
她对他,竟然是直呼其名?
晏梨想问是不是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怎么都说不出来,人就像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皱着眉又叫了一声,“天凌……”
“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晏梨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因为说不出话来的焦躁顷刻间被抚平,整个人不由得放松下来,又睡了过去。
*
萧天凌抱着晏梨从马车上下来。
见到人,已经等在大门口的忆妙跟流萤赶紧迎上去。
看到晏梨被抱着,流萤害怕她是受了伤,正要叫她,旁边朔风从马上下来,解释,“王妃没事,只是喝醉了。”
听到这句话,忆妙跟流萤齐齐松了一口气。
萧天凌没停留,直接抱着人进府。
同样等在门口的竹雨看到这一幕脸色隐隐发白,追着看过去,却惊讶发现,整个王府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正常。
震惊之余,忙回头去找自家小姐。
只见出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人,此刻像是丢了魂般从马车上下来。
竹雨忙小跑过去,“小姐。”
扶住白月心,意外发现她在发抖,大惊,“小姐,出什么事了?”
白月心回头,极其勉强地扯起嘴角,摇摇头,“……没事。”
*
迎霜院的灯一盏一盏亮起,不过主屋光线昏沉。
晏梨脑子也昏沉得厉害,迷迷瞪瞪地感觉到脸上敷了温热的帕子,很舒服,缓缓撑起沉甸甸的眼皮。
萧天凌坐在床边,见人睁开眼,停下手里的动作,“醒了?”
晏梨动作迟缓地到处看了看,像是在看自己在哪儿,半晌,目光落在萧天凌身上。
睡了一觉,人清醒不少,她认出他来,喃喃,“……好黑啊。”
她不喜欢这样,这样昏暗的光线叫她又想起今天看焰火的时候。
忆妙就站在床边,听到晏梨的声音,没有等人吩咐,忙又点了两盏灯。
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晏梨躺在床上,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的脸,此刻只有他,没有别人。
晏梨痴痴地看着萧天凌,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一笑,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滚。
没有别人,也没有她。
眼泪打在枕头上,轻响。
见到她哭得毫无声息,萧天凌长眉轻拧,“怎么了?”
晏梨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眼泪却像是不要钱地往下滚。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一声不吭。
“说话。”
“难受……”声音沙哑地挤出两个字。
萧天凌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被子搭在她身上,让她坐着,“哪儿难受?”
声音哽咽,“……浑身……浑身都难受。”
忽然泪意汹涌,眼泪啪嗒啪嗒掉,抬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用力锤了锤,最后用力捂着,“这……这里好难受,感觉就像是有把火烧,烧得我好难受。”
怕他看出什么,扬起满是泪水的脸,笑,“我好像……好像又吃积食了。”
胡编了一个借口。她来了上京城之后,很容易就积食。
“过来。”萧天凌冲她张开一只手臂。
晏梨没动。
最后面前的人主动靠过来,让她靠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帮她捏后背。
这是一位客栈老板娘教的治积食的土办法。
那天他被她硬拉着出城。因为高兴,她不小心吃太多,半夜因为积食难受得睡不着,又找不到大夫,后来是客栈的老板娘帮她捏了后背才好了。
晏梨抱着他的胳膊趴在他肩头。他的力道刚刚好。
想起第一次他帮她捏背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力道,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可也只有那一次,后面再也没有那样疼过。
想起这些,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上来。在眼泪滚出来的前一刻晏梨把脸埋进他肩窝,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服,把人抱得更紧,更紧,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张着嘴无声痛哭。
他是她的一生所求,却也是她的求而不得。
*
除夕过后,整个上京城都陷在春节的喜庆里。
年节走动,各家都是最忙碌热闹的事情。一旦忙起来,日子便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春节的尾巴。
这几日在迎霜院外探头探脑的人又多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连母蚊子都不放过的王妃这段时间只要府里的事,不管做什么都带着侧妃。俨然是要把掌家之权分出来。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掌家之权是这后宅里最重要的东西,多少人为了争得一点,不惜一切,还从未听过有人愿意拱手让人的。
*
刚过子时,迎霜院忽然亮了灯。
“王妃,怎么了?”忆妙听到晏梨叫她们,赶紧过来,点了灯,边将床帐收起来边问。
借着光亮看向床上的人,却发现她脸色憔悴得厉害,忆妙心一惊,“王妃,您哪儿不舒服?”
看着忆妙担忧的样子,晏梨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只是几天没有怎么睡觉而已,竟能把人吓成这样。
晏梨没回答忆妙的话,而是吩咐道:“忆妙,你去海棠苑一趟。现在时辰还早,准备还来得及。今日上元天凌要陪着父皇祈福登楼,我怕是染了风寒。带着病去做这些事不好,你去海棠苑传个话,就让侧妃替我去吧。”
“王妃……”忆妙犹豫。
陪着皇上祈福登楼是何等的荣耀。本来现在外面已经是风言风语,说什么失宠,要是今日再让侧妃去,后面怕是不知道还要冒出多少难听的话。
“王妃,要不先让太医过来看看再说?”
“不用,就算太医看了,我今天估计也好不了。上元节一天几乎脚不沾地的忙,万一到时候我出什么岔子更不好。”
忆妙想了想,“好,那我现在就过去。”
“嗯。还有我们准备好的,能用上的东西也都给她们送过去吧。”
“是。不过王妃,就算今日不去,病也不能耽搁,奴婢现在派人去请太医……”
“算了,等到天亮,你照着之前刘太医留的方子去药铺抓两副药回来就行。”晏梨打断忆妙的话。
见她态度坚持,忆妙只得应声说是。
忆妙刚往外走,流萤就端着热水进来,“小姐,热水来了!”
晏梨有时候半夜冷醒,冷得睡不着,就会起来泡个热水脚再睡。以为今日又是被冻醒,两个人一醒,忆妙就赶紧让流萤去备热水。
流萤把水放在床边,“小姐,脚放进来吧。”
晏梨却没动,直到忆妙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才道:“流萤,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闻言,流萤脸上的笑蓦然僵住。
然后眼看着她转身从床尾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雕着莲花木匣子,将匣子里的白瓷瓶递过来。
一看到这个东西,流萤整个人木了,嗓子里堵满了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她这样,晏梨安慰,“别怕,青云大师说过,这药只是叫我看起来真的像个病重离世的人那样。所以不会今天吃,明天就死的。如果真是那样,就算这个药只是让我假死,最后怕不是在棺材里闷死,就是死在仵作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