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要去秋千上坐会儿吗?”忆妙见秋千那边刚好能晒到太阳,这个时节,阳光明媚却不毒辣。
“不用了,你去搬个凳子出来。”
忆妙贴心地换成了椅子。
“你也搬个凳子出来陪我坐会儿吧。”晏梨说。
“奴婢站着就行。”
“去搬吧,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被人看到的。”
迎霜院伺候的人本来也不多,现在因为她的病,都怕自己染上,一个个见她如洪水猛兽般,晏梨干脆让王管家把人全带走了。
身边的人越多,眼睛就越多,万一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平日里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就只有忆妙陪着她了。
忆妙搬了个圆凳出来,坐在晏梨身侧。
见她一直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不说话,忆妙轻声问:“王妃在想什么?”
晏梨收神,“在想第一次来上京的时候。第一次进皇宫,觉得皇宫好大,就是墙太高了,走在里面叫人难受。”
“王妃自小在漠北长大,这是自然的。”
“是啊,漠北可好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海没有大河,来上京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间有虾这种东西。”
想起第一次进宫,宫宴上,她坐在爹爹身后,看着桌上的虾,红红的,胖嘟嘟的,看起来很好吃样子。爹爹说过宫里有很多规矩,要是不讲规矩,到处乱跑皇上是会砍人脑袋。所以她只好趁人不注意飞快夹了一个放嘴里,却咬到一嘴的硬壳。
就像是啃了一嘴的树皮,苦不堪言,赶紧吐了。
结果却听到有人笑出声,不高兴地看过去,视线穿过殿中间舞动的水袖,一眼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两个人。
很鬼使神差的,明明笑她的是离她更近的人,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
晏梨轻轻叹气。
“忆妙,你有想过离开这儿吗?”
忆妙沉默了许久,“奴婢不想。”
“是因为楚王府对你有恩吗?”
忆妙低下头,不说话。
晏梨没有追问,“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特别佩服你。”
忆妙错愕。
她一个下人,有什么值得佩服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周全体贴。要做到这些,太累了。我跟天凌说过,让他给你找个好人家。不用名门贵族,但是不能做妾。你的性格太能忍了,但是只要忍自己心里都不会好过。最好是家里不算太差,也不要有太多规矩。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忆妙听她说这些,听得眼眶湿润,“王妃,奴婢……奴婢……”
犹豫很久,却说不出来。
“觉得为难就不要说。我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为难的、不好跟别人说的事,所以不一定要什么都说才是好,重要的是怎么做。这三年多亏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不知道还要出多少岔子。”
忆妙抬手擦泪,“能伺候王妃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伺候人哪能是什么福气。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也知道因为我,苏嬷嬷没少找你麻烦,委屈你了。”
“……没有。”忆妙连连摇头。
“以后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吧,知道吗?”
“……嗯。”
晏梨靠坐在椅子上。
“今天天气可真好。”喃喃出声。
两个人坐在门口,阳光从屋檐上斜斜落下,逆着光,只剩剪影。
*
不过春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黄昏时候,天突然阴沉下来,团团乌云在天际堆积,似乎是要下雨了。
忆妙正要扶晏梨回房间。
“叩叩叩。”
院门被叩响。
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有人送药过来。
忆妙起身去开门,门只开了条缝,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忆妙眉头不经意轻蹙,“秋月呢?”
门外站着的小丫鬟垂着头,“……秋……秋月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找到人。”
忆妙心有疑惑,却没再多问,“好了,我知道了。”
接过东西,关上院门,折身回去。
“王妃,该喝药了。奴婢扶您进去吧,夜里风凉。”
晏梨撑在扶手上站起来,“药先放那儿吧。”
又道:“你去找把斧子来。”
忆妙心下觉得不对劲,站着没动。
却见眼前人扭头过来冲她甜甜笑,“放心,我不是打算把自己劈了。”
忆妙默然半晌,“……是。”
虽然知道她应该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但是忆妙还是不放心,拿着斧子没有往前递,“王妃,您想做什么,奴婢帮您做吧。”
“我自己来。”晏梨伸出手。
两个人僵持片刻,忆妙还是把斧子递了过去。
“去生盆火,在院子里。”晏梨吩咐。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忆妙不放心她一个人,不肯走。
“我保证,我现在是什么样,你待会儿回来看到我还是什么样。”
“……那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
忆妙快步走开,去搬火盆。
看着忆妙的背影,晏梨脸上的笑沉下来,回过头,托着斧头走下台阶。
斧头在地上拖过发出嘚嘚嘚的响声,细密密地像是砸在人心口。
最后停在了那秋千架前。
忆妙端着火盆匆匆忙忙回来,一到前院,只听见“噼啪”一声。
心头一跳,猛地循声看过去,看到掉在地上的秋千,瞳孔一缩,张张嘴,却发不出来声。
一声闷闷轻响,斧子从手里滑落倒在地上,那只手垂在身侧,止不住地抖。
火生起来。
“啪”地一声,断成两半的秋千被扔进火盆里,打得火星轻溅,不一会儿幽蓝的火焰慢慢爬上来。
晏梨坐在放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箱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往火盆里扔,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化为灰烬。
忆妙捧着一叠衣服出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王妃……”
“扔进去吧。”
忆妙“扑通”跪下,声音沙哑,“王妃,烧衣服是大不吉利……”
“没什么吉不吉利的。”晏梨缓缓道:“以后这里总是要有人住进来的。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别人来把这些东西收拾出去扔掉烧掉,还不如我自己来。”
一顿,“扔吧。”
衣服一扔进去,火舌舔上来,登时火光大盛。
两个人一站一坐。
晏梨几乎把能烧的东西全烧了。
忆妙哭得泣不成声。
晏梨从那团火上移开视线,看着忆妙,安慰,“别哭了。我是要回漠北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
听到这话,忆妙呜咽出声,匆忙捂住嘴背过身去。
*
黑云压城。
入夜时分,暴雨倾盆。
院子里火盆里还没有烧完的一点火被彻底浇灭。
王府前院却灯火大亮,站满了人。
一个丫鬟被人不知道从哪儿拖了出来,拖进大雨里。
雨打得屋上瓦劈啪作响,晏梨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睛,黑暗之中默默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感觉内心安定一点,长舒口气,刚闭眼——
“噼啪!”
一道惊雷迅猛劈下。
晏梨惊呼出声。
惊魂未定,有人踩着又一道惊雷进来。
“王妃?”
知道晏梨怕打雷,忆妙听到雷声赶紧跑过来。
听到忆妙的声音,晏梨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喘了出来。
忆妙快步进屋,点灯。
每次打雷晏梨都不敢坐着不动,更别说躺着。
忆妙赶紧过去扶她起来。但人坐起来之后,却不动了。
见她一直低着头,忆妙不由出声询问,“王妃……”
然而话说一半,却见她刚抬起来的手心里乍然绽开一朵殷红。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忆妙瞪大了眼,看着那么多血,六神无主。
“咳咳咳!”
沉寂了许久的咳嗽再次爆发。
忆妙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推开。
晏梨趴在床边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忆妙像是大梦初醒,抱着她大喊来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雨下得愈发大了。
忆妙从屋里冲出来,想要去找人,可是一拉院门,却发现门被锁了。
忆妙惊愕。
“有人吗?!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听见?!快来人!快来人!”
院门被砸得咚咚响,声嘶力竭却都被雷雨声盖过。
疾风骤起,房门大敞着,屋子里纱帐翻飞。
晏梨咳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倒在床上,一阵一阵抽气,嘴里全是血腥味。
忆妙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艰难地扭过头,看到翻飞的纱帐,好像回到她随爹爹进宫的那一天。
月华殿里歌舞笙箫,她也是隔着这般的场景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他。
手一松,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一块玉佩摔碎在地。
惊雷四起。
第21章
主帐里直到深夜还亮着灯,这一场仗打到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地形图站着,专心听着接下来的战事部署。
“秦松带五万兵力……”
话未说完,刚指向宁水河的剑突然掉到地图上——
“叮”一声响。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站在地形图上方的人,只见萧天凌低着头,单手捂着胸口。
“四哥?”萧天琅就站在萧天凌身边,见势不对,出声询问,“怎么了?”
萧天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忍过心口这猝然发作的抽痛,摇头,“没事。”
手下人捡起剑,递过来。萧天凌接过,“继续。”
*
玉州位置偏西,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到了夜里还是有些凉。
营地的夜很静,只有巡逻的人。
萧天琅走上营地东边的一个小山丘,看到站在那儿的人,径直走过去,“四哥。”
站在茫茫夜色中的人回头。
等人走近之后才问:“怎么样?”声音如夜一般低沉。
在萧天凌身侧站定,萧天琅摇头,“问过了,上京那边没有任何异常。”
说完,见眼前的人还是愁眉不展,萧天琅追问,“怎么了?”
刚刚失手掉了剑之后,他一直不太对劲,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萧天凌回过头,看向远处。
风从远处吹来,吹得衣摆轻响,没人能看得他此刻在想什么。
萧天琅陪着站了会儿,压在心底的疑问忽然忍不住,问:“四哥,你跟四嫂是不是吵架了?”
突如其来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完全没有由来。从出征到现在,这么久了,以往恨不得每天一封信的人这次却半个字都没有。倒是白月心的信每月来得准时。不过他每次也都只是扫一眼便扔在一旁,好像那一沓又一沓的信里挑不出来一件叫他感兴趣的事。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
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晏梨这般反常,怕是跟白月心脱不了干系。
萧天琅迟疑半晌,斟酌着开口,“四哥,四嫂虽然是个直脾气,对你更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但我觉得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若知道你现在是何种处境,我想她会理解你的选择的。”
继续说:“走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是再想往前走,不说贤妃娘娘,父皇也断然不会允许你府里只有一个王妃。毕竟……”
稍稍停顿,语气小心起来,“二哥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
不敢多提,转而又说:“晏将军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将军夫人更是饱读诗书,耳濡目染,我觉得朝堂上事未必不能跟四嫂说。不管怎么样,在她眼里,从始至终你才是最重要……”
“不需要。”
字斟句酌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完,直接被冷冰冰地打断。
萧天琅缄声。
“去睡吧。”没有想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意思,萧天凌留下这一句便径直往山丘下走。
萧天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走远。
等人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之后,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今晚的月色灰蒙蒙的,看得叫人心里沉得慌。
忍不住叹了口气。
*
上京这一场雨连着下了好些天,这两天才有渐渐收住的势头。
夜里微雨。
空无一人的陵山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一轻一重,自石阶而上。走到半腰,折身往右侧走。
借着微弱月光,可以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后面的人微微佝着腰,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一棵又一棵青松。
夜很静,雨打在伞上沙沙作响。
几乎走到路的尽头,脚步声停在一个墓碑前。
静静站着,久久沉默。
半晌,
“长公主?”落后半步站着的人出声,声音里带着关心,听起来应该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