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府里的丫鬟被带上来,看到竹雨就瞪圆了眼睛,指着竹雨就说:“就是竹雨杀了苏嬷嬷!是我亲眼所见,她给苏嬷嬷喂了什么,然后苏嬷嬷就死了。她还在摸了苏嬷嬷的脖子,确认人是真的死了之后才离开的。”
听到这话,竹雨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连她摸过苏嬷嬷的脖子都……
白月心不让半分,“王管家,单凭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就说竹雨杀了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王管家徐徐道:“侧妃,当时柴房里除了苏嬷嬷,还有四个犯了错的丫鬟,侧妃可要她们一一出来指证?”
白月心踉跄往后退一步。
“带走吧。”王管家说。
府兵上来。
白月心突然歇斯底里,“你们不能带她走!我是侧妃!你们谁敢动她!?”
没有人理会。
竹雨被架走,涕泪交加,“小姐!小姐!”
白月心追出去,哭喊,“你们让开她!我要去找殿下!让殿下做决断!”
王府里乱做一团。
王府后院有一处极其僻静阴暗的院子,深更半夜却站满了人。
白月心听到“加官贴”三个字的时候,眼泪都不敢流了,没有了规矩,没有了仪态,朝着书房狂奔而去。
路上连摔好几次,片刻不敢停留,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可好不容易到了书房,但她连院子都进不去,明明能看到亮着的房间,却靠近不了半分。
“殿下,求您开恩!殿下,求您开恩!”
任她哭喊,哀求,磕头,磕到头破血流,那个房间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过半分。
后院那处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前一刻活生生进去的人,没有半点动静,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亲眼看着一条人命悄无声息地就没了的感觉,比亲眼看着一个人被活活打死更叫人恐惧。只觉得咽喉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
一个接一个,不止竹雨,还有那些曾经在迎霜院伺候,后来去了海棠苑的人。没有一个逃过。
尸首堆起小山。
不少人瘫软在地,甚至有人吓到失禁,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响。
忆妙站在人群最外面,看着眼前这些几乎都是这两三年入府的新人,神情漠然。
没有王妃的楚王府,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
“吱吱呀呀。”
载着沉重货物的板车发出吃力声响。
还没有到中午,头顶的日头就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晏梨跟流萤坐在板车尾巴上,躲在那窄窄的阴影里,人随着板车摇来晃去,两个人都绷着一张脸,死死抓住板车两侧半臂高的挡板。
听到有人拉着声音长长地喊了一声,“停——”
两个人转身一看,发现前面有片小树林,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不等这口气落下去,流萤突然捂着嘴,慌忙从刚停稳的板车上跳下去,跑到边上就吐了出来。
晏梨赶紧追过去,一手扶着她一手在流萤后背上轻抚。
流萤愣是把昨天晚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才消停。
“没事吧?”
远远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
晏梨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朝着她们走过来。
等人走近,晏梨叫人,“赵大哥。”
赵彪被晏梨这声大哥叫得浑身舒坦,笑着,收着劲儿将手里的水袋扔给晏梨。
晏梨轻轻松松接住。
“让她喝点水,能好受点。”赵彪说。
又道:“这段路颠得很,别说你们两个小姑娘,就是大男人第一次走这条路都不一定能扛下来。”
晏梨道谢,把水喂给流萤。
听她说谢谢,赵彪一摆手,“跟我犯不着这么客气。青云大师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把你们俩交给我那是信得过我赵彪。况且,你们俩都是漠北的人,我虽然不是生在漠北,但是是漠北把我养大,孩他娘也是漠北人,要是没照顾好你们俩,回去她非得怕是要拿刀砍我不可。”
看着赵彪说起自家夫人连连摆头的样子,晏梨却忍不住笑,就算嘴上说得嫌弃,但是明显心里却是极在意的。
叫人心中艳羡。
晏梨笑着道:“大嫂肯定舍不得的。”
像是被说到心坎里,赵彪嘿嘿一笑,抬腿往旁边的石头上一踩,叉腰,看了看前面的路,“不过,过了今天就好了。再坚持坚持,熬过今天下午,晚上咱们就该到林州了,等出了林州,过了红河滩,后面的路就好走了。顶多就两天,就能看到草原了。”
听到“草原”两个字,晏梨跟流萤眼睛都亮了。
走了这么久,总算是快到了。
“看到草原之后还要走多久?”晏梨追问。
“那就快了,半个月,最多二十天。”
看着高兴得恨不得抱住一团的两个人,赵彪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家那才八岁的小女儿,每回见到好吃的也是笑成这样。
随即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到了漠北,你们去哪儿?你们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青云大师交代的时候晏梨跟流萤的身份都是改了的,连名字也改了,倒不是信不过赵彪,只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说两个人是陪家里人到上京求医的,不过现在人不在了,两个人要回家却不知道路,曾经跟青云大师结过善缘,才有了这一遭。
晏梨点头,“有。”
没细说,面对赵彪,晏梨不愿意说太多谎话。
“那就成。休息会儿吧,等过了正午,日头小点了,咱们再走。”
“好。”
*
傍晚时分,商队进城。
林州是出入漠北的必经之地,街上各种装扮的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晏梨一心期盼着上京的风光,都没有仔细看过。这会儿进城,倒是觉得新鲜得很,尤其是看到一些漠北装扮的人,分外亲切。
大抵看出她的心思,赵彪说等找地方歇下脚之后,她们可以出来逛逛。晏梨开怀应好。
找地方住下,晏梨正打算下楼让掌柜的送点热水上来,这几天气候太热,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身汗味,必须洗洗了,刚起身,房门被敲响。
“小里,是我,赵彪。”
小里是晏梨的假名字。
晏梨起身去开门,只见赵彪脸上满是欣喜。
“赵大哥,怎么了?”
“哦,是这样的。刚刚收到我一朋友送来的信,我可能要去白沙城一趟。但是几天就回,你们就在林州等我几天可行?”
他话说得急,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晏梨感觉应当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点头,“当然好。”
这一路都承蒙他照顾,自然不会拒绝。
而且这几天一直在赶路,流萤的身体有些扛不住了,刚好也能休息休息。
听她答应,赵彪更是高兴,拍了拍她的肩,“那行,我一会儿收拾收拾就走,争取早去早回!”
说完,人转身疾步离开。
晏梨赶紧追出来,“赵大哥,不着急的,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走吧。”
人头也没回,摆摆手,“我带干粮就成。”
话音落下,人便消失在楼梯口。
*
人泡进浴桶里,晏梨舒坦得叹了口气,脑子里放空,目光落在放在凳子上的衣服上,愣愣的,几度涣散又几度聚拢,最后在最上面的那小叶紫檀的手串上凝聚。
神识回拢。
静静看了会儿。
本想什么都不带走的,谁料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个手串竟然还戴在自己手上,想了想,大概是忆妙没有给她取下。
不由自主,想起他把这个手串给她时的场景,竟然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好像那都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的确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平安回京了吧。
身体放松,人沉入水下,强行打断思绪。
*
“啪”一声轻响,随着拿衣服的动作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萧天凌低头。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镶嵌着一颗红宝石的木匣。
看清的瞬间,怔住。
前年生日,她说要给他做一个寿桃,结果没有做出来,便把自己所有的珍藏抱到他面前,让他挑一个,算作补偿。
当时有人来访,她带着东西避到里间去,后来等他谈完,她已经蜷缩在床上睡着了。不过听到他的脚步声,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还非要他挑一个。
他随手拿了一个。
在他知道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的情况下。
现在看到这个东西,萧天凌半晌没有反应。
良久,弯腰捡起。
发现木匣子一角磕掉了一点漆,手忍不住不停摩挲,像是想要它恢复原状。
却无济于事。
轻轻掰开匣子上的锁扣,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红绸托着的那支签,呼吸忽而不畅。
小心翼翼拿出来。
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僧人一笔一划刻下的签文。
——“千里姻缘一线牵。”
在看清的一瞬间,又看不清了。
记得她求到这支签的那天,一路兴冲冲地跑回来,因为太高兴还在书房门口摔了一跤。
手跟膝盖磕破皮,手里的签却完好无损,连一点地上的灰都没有碰到。
她说:“天凌,你看!我求到的签,大师说我们是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
好像有什么一直压制的东西在这一瞬喷薄而出。
手蓦然收紧,薄薄的签深深扎进肉里,边缘渐渐染上一抹鲜红。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呜咽。
*
傍晚,乌云团团,聚在天边,随着疾风卷着前蔓延,暮色沉沉。
整个楚王府都寂静无声。
迎霜院。
“公主,您不能进!”朔风着急伸手一路拦。
“你敢碰我试试!”沁宁扭头看他,厉声警告。
朔风只得往后退出一分,“公主,殿下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还望公主不要为难……”
朔风话没说完,人突然绕过他冲向主屋。
“公主……”
不过反应晚了半分,沁宁进了门。
一进去,酒气浓烈。
沁宁蓦然停下,顺着面前的酒坛子往里看。
风吹得屋子里的纱帐翻飞,没有点灯,昏暗处一个人靠着床坐在地上,单腿屈膝,一只手拎着酒坛子搭在床沿上,另一只手放在怀里,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低着头,痴痴看着。
他一身黑色,衣襟袖口的金绣在昏暗之中泛着诡异的光。身边堆满了酒坛子,圆滚滚的酒坛子,有一刹那叫人想起骷髅。
而那个分明坐在地上的人竟像是坐在累累白骨之上。
毫无生气,行尸走肉般地坐着。
噬骨的寒意从脚心钻出来,沁宁嘴唇隐隐发白。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是二哥出事的时候。
记得二哥走的那年是冬天,誉王府一百多口人命被斩首。那一年上京下了很大的雪,到处白茫茫一片,但宫里的红梅却大片大片地开。只是后来,父皇下令把红梅全砍了。
那个时候明明快到新年,上京城却陷入一种叫人难受的氛围之中,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连街边的小贩叫卖声都没有那么响亮了,每个人脸上的笑都像是工笔细描出来的,不浅一分不浓一分。
可是就算是那时候,他没有像现在这样。
忽然鼻酸。
而从她进来就没有看过她一眼的人顾自拎起手里的酒坛,仰头就往喉咙里灌。
看着他这恨不得把自己喝死的样子,沁宁喉间发紧,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萧天凌手里的酒,“别喝了!”
忽然空落的手只是在半空顿了一瞬,没有抬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打算去抢回来,只是默默伸向旁边还未开封的那些。
见状,沁宁气得先一步将边上的酒全踢了,倒的倒,碎的碎,满地狼藉。
双眼通红,“你是打算把自己喝死吗?!”
最开始那几天他把自己关在迎霜院不见人,后来终于出来,清理了一些人。她以为他就这样放下了,却没有想到那只是开始。
是坠入深渊的开始。
就像好不容易从一个噩梦里惊醒却发现那一切不是梦。
他再次把自己关起来,每天靠酒度日。
喝到睡,醒来再继续喝。
任她大喊大叫,面前的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倾身,动作缓慢伸手,几乎是趴着去捡倒在地上的酒坛子。
万民敬仰的楚王殿下为了一口酒放下了所有傲气。
那么卑微,又那么无助,沁宁心头一梗,呜咽出声,往中间一挡,不让他去捡。
哭喊,“别再喝了,就算你把自己喝死,阿梨也回不来了!”
说完声音又弱下去,眼泪掉得更厉害了,“阿梨要是看到你这样,她该会有多难过……”
“让开。”声音又沉又哑。
他终于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沁宁执拗地站着不动,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一空,有人卸了她手里的酒。
拿过去便不要命地灌。
酒洒出来,打湿了衣服,唯独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木匣子没有沾到半分。
沁宁这才看清他怀里的东西,看到那匣子上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忽然喘不过气地抽泣。
本以为他是不喜欢的,所以她心里是怨是恨,觉得是他辜负了阿梨。可是现在看着他这样,她只觉得痛。
痛到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阿梨,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