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见血,干错利落。
晏梨抬头看着他,眼底怨恨绝望交织,许久——
“我恨你。”一字一顿。
滚烫的泪顺着眼角滑落。
萧天凌站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左肩处,一点猩红从龙袍下透出来,一点一点蔓延开。
而当事者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抱着人折身往回走。
湖岸上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尖利刺耳的声音狠狠拉扯着夏日的闷热。
*
上京城昨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的小雨,暑气非但没有降下去,上午太阳出来一晒,潮湿闷热,还没到正午,就跟蒸笼似的。待在屋子里不动还好,要是稍一走动,连喘气都费劲。
“眼见着夏天要过去了,这秋老虎又来了。大长公主,这会儿正是热的时候,不如等到太阳下山了再过去吧?”嬷嬷一边伺候更衣一边劝说道。
纯嘉双臂平抬,“待会儿路上走快点就行,再说我这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天了,再不出去晒晒太阳都快发霉了。”
嬷嬷走到身前,笑,“老奴不劝了。您啊,以前就喜欢那位王妃,昨儿听了沁宁长公主的话,都熬了一晚上了,今天哪儿还坐得住?”
纯嘉也笑,“我怎么能不着急?这自打登基后就没有进过后宫的人,南巡一趟竟带回来的一个女子。这就算了吧,把人带回来了,不册封也不指个住处,竟然直接让人住在自己的寝殿?别说是我,这前朝后宫盯着的人还少了?”
嬷嬷笑着应声,“所以您这不是把沁宁长公主叫过来问话了吗?现在怕是太后跟慧妃都还不知道。”
一想到那些人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使尽万般手段也钻不进华清宫那个铁桶,纯嘉就心情大好。
“恨不得把皇帝都拿捏在自己手中,现在他们是遇到个扎手的刺了。”
见自己主子好久没有像今天这般高兴,嬷嬷也甚是开怀,“以后这上京城终于有个能陪您说说话的人了。”
这话说到心里去了,纯嘉不禁喜笑颜开,感慨,“谁能想到今生还有再见之日呢。”
不过转瞬又忍不住轻轻叹气,“皇帝跟天琅都是主意大的,怕是还有好多事根本没跟沁宁说。死而复生,说起来就几句话,但是背后哪能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嬷嬷见状,宽慰,“您也说了,皇上跟晋王殿下都是有主意的人。以往的刀山火海都已经走过来了,现在这些事都会处理好的,您就忧心了。”
纯嘉长舒一口气,笑意明媚,配上今日这一身盛装,风华无双,“这倒是,前一阵他们到处游山玩水,我在这上京城中做牛做马。现在他们回来了,该轮到我好好休息休息了。”
言罢,叫了个侍女过来,“赶紧去厨房问问,让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沁宁那丫头说,人受了重伤得了大病,现在连家人都不记得了。能伤成这样子,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现在回来了,定是要好好补养的。她好歹算是个长辈,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去见。
*
因为备的有些夏日宜食,清凉爽口的东西,不能放太久,一路紧赶。
日头渐渐高升,走到华清宫的时候,额上已经开始冒细汗。
不过一走过拐角,见到一行人站在宫门口。人被宫女太监围着,看不见,不过看那华盖便也明了。
纯嘉稍一驻足,等到片刻,也不见人要进去,心里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带着人走了过去。
站在后面的太监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人,忙行礼,“给大长公主请安。”
萧天凌转身。
纯嘉穿过人群快步走过去,快到面前的时候,“这么大热的天,怎么不进去?”
萧天凌默然未答,片刻后转而问:“姑母今日怎么进宫了?”
没有外人,便直接照以前的称呼。
纯嘉见他这故意避重就轻,笑笑,“都说皇上在华清宫藏了个女子,我这一天天的无事可做,就想来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把连后宫都不进的皇上迷成这样。不过现在这一看……”
纯嘉上下看了眼面前的人,带着些调笑道:“我更是好奇了。”
不等萧天凌说话,纯嘉又道:“看皇上这是要走了,刚好有些事要跟皇上说,那就先谈完再过来吧。”
*
御书房离华清宫最近。
宽敞的宫殿里放着冰,不被大太阳顶着晒,要凉爽许多。
两人一上一下地坐着。
“姑母说有正事要谈,不知道是什么事?”
纯嘉喝了口茶,眼神打量过去,“皇上刚刚为什么不进去?”
萧天凌抿唇未语。
见状,纯嘉轻轻摇头,放下茶盏,“沁宁都跟我说了。”
“九弟说她昨天去了姑母那里。”
纯嘉皱皱鼻子,佯装生气,“你们这一个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
“应该说什么都瞒不过姑母。”
一句好听的话,听到的人却没有开心的表情,纯嘉神色有些黯然,“如果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就好了,至少晏梨这件事上,你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都听沁宁说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天凌垂眸,无声。
话音落下,纯嘉话锋一转,“不过皇上,不是我偏心。再说我是你的亲姑母,就算偏心那也是偏在你身上。但我也不得不说,晏梨这件事皇上你太着急了。”
“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一见面就把人关在御船上,现在又把人关在华清宫。这样是没人能再伤害她,可是晏梨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性格也不可能跟以前对调个个儿。你这样,她能觉得你是好人吗?”
见人不说话,纯嘉接着道:“还有你这性子……”
说到这儿,忽得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当年天越的事情,不止是你,我们这些人都变了。但是有些事一直埋在心底,又不是个个都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能知道你怎么想的?”
“死而复生,就这四个字,牵扯多少难道还用我来一一说道吗?你想想,得是靠多大的缘分,你们才能再见的?”
“你喜欢她,就对人家好点。”
这话一出,发觉龙椅上的人忽然正襟危坐,纯嘉险些笑出声,又怕叫人恼羞成怒,强忍下来。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虽然当时我不在上京,但是你的脑子比天越活,你要是一点不喜欢,能让人进府?不管她怎么想,晏青山心里肯定千百个不乐意,但凡你花一点心思,那道赐婚圣旨就下不来。”
纯嘉本想把这窗户纸全捅破,但是看着坐在上位的人低着头,一言不发,乖乖挨训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转而道:“她从小长在漠北,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一家子都是性情中人。她母亲当初也是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跟着晏青山去了漠北。这个世上,有人一心只为谋求权势,就有人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你是皇上,又是兄长,天琅跟沁宁都只能干着急。做人丈夫的,本就要多让着妻子。况且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更是需要人关心照顾的时候。不要总是拿对着朝臣们的脸对着她,夫妻之间的甜言蜜语多说说,要不会,那些个嬷嬷,再不济,还有宫外那些话本子,都叫过来学学找来看看。”
“让姑母费心了。”
虽然没多说,但这句话出口,纯嘉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欣慰,“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让人住华清宫挺好的,多培养培养感情。皇后的位置,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没必要叫她去遭这份罪。虽然前朝那些个老东西个个都盯着,但是除了王老贼,其他人,知道有人能让你不犯心症,管她什么来历,怕是都在暗地里烧高香呢。”
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回头,“虽然现在局势未稳,但若想护住一个人,比之前容易不止百倍。就算想着要一起走完一生,可是人这种东西,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
*
华清宫。
“阿梨!”沁宁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
一进宫门,就看到人坐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她都走近了才收回目光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南巡回程一路,朝夕相处,两个人要熟悉亲近许多,不过也只是相比最开始好点。
沁宁下意识想问她在看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自从那日在她从房间里离开,不知道两个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就再也没有跟皇兄说过一句话,时常看着天空发呆。
不过还是语调轻快道:“阿梨,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快乐!”
晏梨微微怔住。
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沁宁把藏在身后的檀木盒子拿出来,塞进她怀中,“一时不知道送你什么,你看看这个你喜不喜欢?”
晏梨默了会儿,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躺在一块玉佩。拿出来仔细看看,上面的雕花像是一颗梨树。
笑笑,“嗯,喜欢。谢谢你。”
一听她说喜欢,沁宁眼睛都亮了,坐到她身边,“喜欢吗?真的喜欢吗?”
“嗯。”
沁宁看着她,注意着她的每个表情,“其实,这块玉佩是皇兄亲手雕的。我本来想自己来,但是九哥说我雕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前一刻还说喜欢的人,听完这句话把玉佩放回去,扣好盒子,还回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是哪天,过不过都没关系的。”
一看被还回来的东西,沁宁瞬间就像打了霜的茄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撒娇,“生辰怎么能不过?我知道你还在生皇兄的气,可是我就只准备了这个,生辰一年才过一次,我怎么能什么都不送?”
“那这个吧。”晏梨抽下她头上的一支发簪。
沁宁一看,“这怎么行,这能值几个钱?”
晏梨却顾自将发簪戴上,“怎么样?”
沁宁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过还是开心更多,用力点头,“嗯,好看!”
“阿梨,其实你要是还生皇兄的气,你每次见到他就狠狠打他一顿好了,一解你心头之气。你放心,你动手,皇兄他肯定不会还手,也绝对不会治你罪。”
晏梨没接话,转而问:“你之前不是说,我还有家人吗?”
“嗯!皇兄已经派人送信去了。不过从漠北赶过来需要一些时间,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晏梨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沁宁陪着她待到快用晚膳的时候,起身准备离开。
“要走吗?”晏梨问。
以前都要一起吃完饭才会走的。
沁宁回头,笑得神神秘秘的,“今天就不吃了,等后面有机会再补起来。”
晏梨愣愣点头。
等送走沁宁,晏梨意外发现,今日整个华清宫的人都似乎很高兴,却不知道都在高兴什么,她也没有问。
回房换了件衣衫,听到脚步声,想着应该是御膳房的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等看到外间站着的人之后,蓦然止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站在桌边的人身上,然后注意到桌上放着的碗,脸上冷漠依旧。
陈公公躬身站在旁边,满脸喜气洋洋,见到晏梨出来,说了一堆吉祥话,而后道:“夫人快尝尝这长寿面,这可是皇上亲手做的。”
陈公公语调微扬,足见激动,不止他,房间里的人都是一脸的与有荣焉。
古往今来,谁曾听过天子下厨的?
萧天凌的目光,从晏梨一出现,便在她身上,心口紧绷地等着她的反应。
当她朝自己走出第一步的时候,肩膀不自觉放松。
第一次,她肯走向她。
深邃的眼底笑意渐渐蔓延开,萧天凌掩在身后的左手握拳,连手指上刚包扎好的伤口裂开都毫无知觉。
晏梨伸手,手指扶在碗边,然后在一屋子人的殷切目光里,面无表情地将碗一掀——
“啪”一声,满地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在明天,会晚,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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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这一声响,像是砸在人心口上,一屋子人噤若寒蝉,下一瞬,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齐刷刷跪下。
“皇上息怒。”
异口同声。
桌子边的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地狼藉站着。
萧天凌低头看了眼,地上,汤面跟瓷片混在一起,喉结轻滚,“都下去。”
闻言,陈公公跟忆妙小心对视一眼,随即带着人起身默然退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萧天凌抬头,眼底是一团深色,掩盖了所有情绪,什么都看不清,“今天是你的生辰。”
一顿,“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那就换其他的。”
面对他的迁就,晏梨只是别开视线,看向别处,“关在笼子里的鸟,不会因为每天有人喂东西就开心的。”
萧天凌面有歉意,“你想去哪儿?过两天我……”
“去没有你的地方。”
她回头,迎上他的视线。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话的尾音,是晏梨被人扣住手腕往前拽的惊呼声。
“你干什么?”晏梨挣扎。
“……为什么?”他声音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