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新来的赵书令主动攀交情,原书吏自然不会拒绝,亲亲热热地和赵世简说起话来。
一路走到火器房,赵世简大概知道了一些情况。武库司共分好几个房,有管火器的,有管枪的,有管刀的,还有管箭的,赵世简被分到火器房。火器房又分两房,一个管红门大炮,一个管攻城略池用的油火之类,他在油火房,与他同时当差的两个书令史都是豪门子弟,一个是英国公的侄孙,叫姚国忠,一个是升平大长公主的庶孙,叫施惠城。
赵世简听得二人都是豪门子弟,心里暗自咂舌。多亏了大姐姐,不然他一个七品官家的子弟,如何能到这样的衙门当差。大姐姐交代的事情,要赶紧办妥了。
还没等他想太多,就到了油火房。
姚书令和施书令前几日得知要来一个新同僚,走了东宫娘娘的关系,正想见见这位太子爷的假妹婿。二人正在清点库房火器,听得原书吏叫,出来一看,只见一个斯文俊俏的小伙子跟在原书吏身后。
姚书令撮了撮牙,“这小子一幅弱不禁风的样,能干这差事?让他搬个油桶,别把他腰累折了。”
施书令没有附和,只说道,“且看看吧,总归是东宫介绍来的,咱们也不好不给面子。”
赵世简主动上前,鞠躬道,“见过姚大人、施大人,二位大人好。”
二人见他行这般大礼,也拱手回礼,“赵大人好。”
原书吏笑道,“赵大人,这就是油火房了,若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赵世简忙笑道,“谢过原大哥送我过来。”
姚施二人一听,嚯,这就攀上交情了,这小子属蛇的吧
赵世简又给二人拱手,“小子初来乍到,还请二位大人多多指教。”
姚书令撇撇嘴,“我们正在整理火器,你要是能抬得动,一起来帮忙吧。”
赵世简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问道,“不知可有更衣的屋子?”
油火房除了三位书令史,还有七八个衙役供差遣。不然那么多火器,又多又沉,指望三位书令史,累也要累死了。施书令叫了个衙役过来,带赵世简去更衣房。
赵世简换了一身绿不拉唧的官服,谢过衙役,往油火房库房去了。
姚书令扔给他两个本子,“你把这上面上个月出入的记录再核一遍。”
赵世简一打开那本子,有些想皱眉头,这是哪个人做的记录,乱七八糟的,比娘子记录买菜的单子都差劲。
但他是新人,不好多说,只得埋头苦干,这一干,直接到了中午。
晌午饭时刻,赵世简随着众人,在兵部大食堂里混了顿午饭。米饭倒是管够,那菜做的,真是一言难尽。
施书令是大长公主的孙子,虽然只是个姨娘生的,但也金贵着呢,家里人天天给他送饭。姚书令跟赵世简一起去的食堂,见他眉头不皱把饭菜吃了,心想这小子也不是娇贵的主。
吃过了饭,赵世简继续整理那两本流水账,直到快下衙,他终于整理好了。
他把自己的整理结果写成一份单子,给姚书令看。
姚书令一看,嚯,这小子字写的倒是不错。
再看单子内容,他把上个月出入火器按类别分好,各样进多少、出多少,去了什么地方,都算的清清楚楚,其中有几个不甚清楚的地方,还特意标了出来。
姚书令一向挑剔,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理账倒是把好手。
“赵大人既精于理账,以后每个月咱们油火房出入汇总,就由赵大人来做吧。”
赵世简没有拒绝的份,忙拱手道,“还请姚大人多多指教。”
夜里,赵世简又穿着那一身绿不拉唧的官服回家了。
李姝早就在等着他了,赵世简一进门,忙迎了上去。
“官人回来了,先去歇歇,阿爹和大哥早就回来了。”六部衙门离皇宫近,赵家父子当日都是在五成兵马司当差,故而赵家的宅子离六部衙门较远,赵世简走回来得大半个时辰。
李姝带着赵世简去了正房,赵书良父子都在。
赵世崇见到弟弟身上的官服,笑道,“二弟穿这官服,越发气派了。”
赵书良问道,“今儿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
赵世简想了想,“不曾有人为难儿子,儿子今儿头一天去,姚书令打发儿子整理了一天的火器出入单子。”
赵书良点点头,“你刚去,肯定只会让你干些杂活,你要沉住气。我打听过你那两个同僚,姚书令虽说出身英国公府,但英国公的侄孙没有一百也有三五十,因他稍微出色些,才谋了这个差事。施书令虽说是长公主的孙子,长公主自己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又生了一大堆孙子,嫡的庶的加起来,少说有一二十个。长公主是先帝的庶妹,驸马已经去世,家里子弟没有太出色的,这一二十个孙子,大多都是做着□□品的小官,你也不用太怵他们。”
赵世简点头,“儿子记下了。”
李姝那边端来了晚饭,“官人,先吃饭吧,衙门里的饭菜。”
赵世简闻到了饭菜香,也不再客气,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很快就吃了个精光。
赵世崇笑道,“衙门里的饭菜,只能混个肚饱,二弟以前多斯文的人,才当了一天的差,现在也开始舔盆了。”
赵书良笑道,“男子汉,吃饭就得这个样子。”然后打发两个儿子各自去歇息了。
从此,赵世简开始了白日当差夜晚读书的苦逼生涯。
赵世简因为勤劳肯干,渐渐地赢得了姚书令和施书令的认可,连王主事也喜欢这个嘴甜腿勤的下属。
赵世简摸索了十几天,就把油火房出入登记那点事情摸清楚了,干起来愈加得心应手。他在跟两位书令商议后,还更改了出入登记的单子式样,不再像以前一样流水账式的记录,而是分门别类。
衙役们日常在书令史的指导下,负责搬运火器,赵世简有空时,撸起袖子跟大家一起干。
油火房一干人这才发现,嚯,赵书令看着像个小白脸,没想到干活时也跟他们一样,会脱了衣裳打赤膊,而且身上都是腱子肉。
再听说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练功夫,都上前来要比试比试。兵部武库司里面都是糙汉子,日常比划两招再正常不过。
赵世简想着自己年级小,输了也不丢人,遂来者不拒。
十几年日夜打磨,他给赵书良和赵世崇喂棍棒,练出的功夫不是火器房这帮衙役们能比的。
一番混战过后,他身边再没人敢近身。半天功夫,兵部传遍了,可了不得了,油火房那个新来的小白脸,打起架来不要命。他这一架打的,瞬间出了名。
姚书令咧嘴笑,“哎呦,赵老弟可真是深藏不漏,我还以为你连个凳子都搬不动呢。”
赵世简笑而不语,他知道这些人以为他是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饭桶。但他不想解释,自己确实是靠裙带关系进来的,是不是饭桶,手下过两招就知道了。
夜里,吃过饭,赵世简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又写了篇文章。到兵部的这一段日子,收获颇丰,他每日回来都把当日的思悟写下来,今日汇总,一并写了篇文章。
做过了文章,夫妻二人一起洗漱了。
赵世简搂着李姝,“娘子,今儿我打架了。”
李姝扭头看他,“官人为甚要和人打架?有人欺负你?”
赵世简笑道,“欺负倒不是,就是大家一起比划两招,我撂倒了一群人。”
李姝笑了,“他们定然是看官人年轻,看起来又文弱,心存轻视,哪里知道官人实则是个武林高手。”
赵世简听到她用武林高手这个词,感觉很新鲜,又觉得很有意思,“娘子说的我跟那话本子里的大侠似的。”
李姝捏捏他的胳膊,“那可不就是,官人脸长的文弱,却壮的像头牛,一身的力气。”
赵世简把脸凑到她耳朵边,“那娘子喜不喜欢我这头牛?”
李姝又捏了捏他,“喜欢呀,喜欢的要命。”
赵世简哈哈大笑,翻身压住她,“既然娘子喜欢,咱们也比划比划。我还是最喜欢和娘子打架,娘子可要让着我。”
赵世简在兵部混熟后,某一天,与大家打过招呼后,提早下了衙门。在京城某个不起眼的大街上,偶遇了出门访友归来的杨镇。
双方互相打了招呼,赵世简如常走了过去,路过他身边时,跟他又说了几句话,然后各自走了。
杨镇跌跌撞撞回家了,赵世简若无其事,继续往家走。
为了这一场偶遇,他准备了许多日子。两个本无交集的人,想知道他的行程,又不能刻意打听,太难了。赵世简和李姝两头行动,才知道他今儿要路过这里。
办完了这件事儿,赵世简脚步轻松地回家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到了腊月,圣上忽然不行了。
宫里氛围异常紧张,太医院的太医们轮流值班,各色补品、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往皇帝寝宫里送,皇后带着诸位妃嫔日夜伺疾,太子一边顾着朝政,一边关心圣上身体,但众人仍然挡不住圣上的身子摧枯拉朽一般迅速败坏下去。
到了腊月十五这一天,圣上忽然精神好了,不仅能自己起身,还进了膳食,伺候的宫人们喜笑颜开,但太医们清楚,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到了夜里,圣上单独招了太子进了寝殿。
太子这些日子伺疾,也累的脱了形。进殿后,他先行了礼,“父皇。”
圣上挥挥手,“皇儿坐下。”
太子坐在圣上身边,“父皇看着好了些,儿臣终于能放心了。”
圣上忽然大力咳嗽起来,宫人送上痰盂,他对着痰盂,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太子大惊,“父皇。”
圣上又挥挥手,让太子又坐下。
过了好一会子,圣上才停下咳嗽,又漱了口,靠在椅背上。
过了半晌,圣上忽然开口道,“皇儿,父皇要去了。”
太子瞬间眼泪就下来了,“父皇,儿臣还需要父皇多指点,没有父皇,儿臣如何能担的起这万里河山。”
圣上微微笑了一下,“皇儿这几年也历练出来了,只一样,心还是会太软,像你的母妃一样。”
圣上头一次跟太子提起他的生母,太子默不作声,对于生母,他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
圣上又缓慢说道,“朕年幼时,不得父皇喜欢,母妃死的早,朕养在林嫔名下,林嫔不受宠爱,朕在一干皇子中,更是不出色。后来,辛酉之乱中,朕的弟兄们都死绝了,才有了朕的皇位。庞家趁机把女儿嫁给朕,从此,朕就成了庞家手里的一枚棋子,连你的母妃,都死得悄无声息,死后也只得了个嫔位。这么多年了,朕无用,还是没能除掉庞家。”
太子听得圣上忽然跟他说这种话,内心颇为不安,也停止了流泪,并劝慰皇帝,“父皇是个好君王”。
圣上又笑了,“你的母妃,是朕年幼时的宫女。那时候,朕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宫女陪着朕。原来打算等出宫开府后,纳她做侧妃。后来,阴差阳错,朕做了皇帝。朕登记后,什么都是庞家说了算,朕连宠幸你的母妃,都是用了那样不光彩的方式,还让她背了爬上龙床的污名。朕,对不起你的母妃。”
太子忽然神情激动起来,他的母妃,原来并不是那样不光彩的一个人,父皇,父皇原来记得自己的母妃。
圣上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宫殿的房顶,轻声说道,“朕为了除掉庞家,损失了两个儿子,结果功亏一篑,白折进去你二皇兄和你四弟。那碗毒酒,原是朕为庞家人准备的,可惜朕身边出了奸细。庞家人把酒掉给了你四弟,朕开弓没有回头箭,若单是你四弟喝了酒,庞家人下一个要除掉的,恐怕就是朕了。等朕死了,你二皇兄若继位,这皇位,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姓庞了。朕只能让你二皇兄喝了酒,你四弟,他是为朕背了罪名。朕,也对不住你的两个兄弟。朕这一辈子,总是在负人。”
太子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敲的他眼冒金星。父皇,父皇独自一人承担了这么多,而他,却毫不知情。
圣上的声音越来越小,太子有些担心,上前去看。
忽然,圣上又睁开了眼睛,“皇儿,庞家现在又有了两个嫡皇子了。你以后遇到的局面,不会比朕简单。你,能守住这皇位吗?”
太子的心紧了紧,问道,“父皇,一定要兵戎相见吗?”
皇帝笑了笑,“我儿心慈,只是,这无上的权利,就像毒药一样,谁都戒不掉。你若心慈,最后,不光你的儿子们保不住性命,连你自己也要身首异处。我儿定要小心,必要的时候,丢卒保车。为了我大景朝的江山,每个皇子,都有责任抛头颅洒热血。到时候,皇儿莫要不忍心,这是你的职责。”
还没等太子反应过来,圣上又挥挥手,“皇儿去吧。”
太子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路走一路流泪,众人以为太子忧心圣上,直夸他孝顺。
第二日,圣上驾崩。百官罢朝,宫内一片素镐。
皇后在棺木前哭死过去,一病不起。
太子在棺木前长跪不起,不思饮食。
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奏请太子登基,太子断然拒绝。
百官再请,太子痛哭,“父皇才去,孤肝肠寸断,如何还有心思君临天下”。
百官长跪不起,“请太子登基,承大行皇帝遗志。”
三请过后,太子遂答应登基。
新皇登基,还没办登基大典,先给大行皇帝拟定了尊号。在下葬时,新皇忽然再次痛哭不已,口称自己乃不孝之人。
百官疑惑不解释,新皇侍奉先皇至孝,如何自称不孝?
平良娣的祖父当场上奏,请新皇给生母卫嫔娘娘晋封圣母皇太后尊号,与大行皇帝合葬。
庞家人不作声,新皇本就不是庞皇后亲生,人家另有生母,虽然位份不高,但总是皇帝生母,依着规矩,也要封圣母皇太后,与先皇合葬。
皇帝仍旧痛哭,最后,还是庞三爷附议,请封圣母皇太后,合葬帝陵。
新皇擦了擦眼泪,着礼部拟定尊号,从妃陵里起出圣母皇太后卫氏的棺椁,葬在帝陵寝殿西侧,东侧留给正宫皇后庞氏。
先皇下葬后,皇帝迅速大封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