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节问:“蒋贵妃?”
“是蒋贵妃,你同她不是幼年挚友吗,你还没入颖都那时,蒋贵妃就说想你了,非要见你,同你闲叙旧事。”他闭着眼睛说道。
……
马路一路驶入宫中,一路竟未有人敢检查他们的车架,宫殿虽巍峨依旧,可见天子威仪早已荡然无存。
马车停稳,赵翊要起身下马,于她道:“不必跟我下去”稍做停顿,回头向她笑道:“夫人身上配着的那块玉真是块好玉,只是雕工太差了些,还不如玉下坠着的小玉珠子”似是惋惜,轻叹一声:“可惜了”
下车后,赵翊深吸了口清晨凉薄的空气,神清气爽地对车夫道:“将夫人送去见蒋贵妃”说罢提腰上剑上朝去了。
邓节轻拿起腰间配着的那块白玉沉默不语,一双似蒙寒霜的眼睛沉了又沉。
第四章
邓节初下马车便见一女子从宫门中跑出,身着紫色绢帛缝制的曲裾长裙,乌发云髻上坠着掐金珠钗,面施胭脂,楚楚动人,虽尚有段距离,却听那女子举臂挥笑着嚷道:“邓姐姐!邓姐姐!”
邓节嘴角也多了几分笑意,加快了脚步。
待走上前,两女子紧紧地窝着对方的双手。
“邓姐姐,我真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见你!”蒋姚垂泪道。
邓节只做微笑,道:“我也不曾想到,会于宫中再和妹妹相逢,当年徐州一别,不想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蒋姚用手背轻拭掉眼泪,道:“姐姐同我进屋内。”
屋里点着香炉,香味融化于殿中,地上铺着厚毯,自是柔软,正中间那扇楠木屏风上,金丝做的凤凰栩栩如生,榻侧亦坠着飘穗珠帘。
蒋姚关上门,拉着邓节的手坐在案几侧,屋内只一清秀的中常侍而已。
“好姐姐”蒋姚看着她,刚刚拭去眼泪,此刻又潸然落下,哭得梨花带雨,道:“好姐姐,真没想在颖都,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亲人,邓二伯伯还好吗?邓太君?邓盛都还好吗?”
邓节取过帕子给她拭泪,温柔地微笑道:“都好,年关的时候,母亲还提起你,说许久未见到你,也不知你在宫中过得如何?那年二叔,母亲和二弟得知你同陛下落入蒋腾手中,气得是一夜未睡。”
“好姐姐,我知道,邓家何等忠义之事”蒋姚边抽噎边轻轻摇头,道:“我们不说这些事,姐姐,你嫁入了太尉府,太尉他待你可好?”
邓节微笑道:“我昨日方才与太尉大人成婚,一切皆是后话,尚且不知。”
……
邓节与蒋姚谈得久,不知不觉出来时已近正午。
“与贵妃谈得可好?还得要我等你如此久。”赵翊没回去,站在马车下,眯眼问她,一只脚踩在车驾子上。
邓节想起曾经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他说赵翊,不肖开口,身上自带三分阴邪之气,非是正人君子。
“我未料到太尉会在此等我。”邓节不咸不淡地说,弯腰进了马车。
赵翊随在她身后,命马夫驾车,自己则仰靠在软垫上,悠然自得地道:“蒋贵妃”
邓节忽觉指尖发冰,以然察觉到了他心生怀疑,也不多解释,只道:“她与我之前的夫君是表亲,我与她多年未见。”
赵翊道:“原来如此”说着端起茶来喝了一杯,茶里有茶叶碎沫,他毫不在乎也喝进了肚去。
邓节方才发现,他的所穿所食竟无一样是臻品。反倒是宫中,尽是奢华之物,人说皇宫是赵家给天子后建的金丝笼……
“你出汗了?”赵翊忽然说道,他的那双眼睛亮的像寒星,但却又冰冷又狡猾,就如此看着她。
天到正午,车里热,地上还铺着两层厚羔羊毯子,车子严密的像是铜墙铁壁,半点风都透不进来,也不打开窗子,她怎能不热。
而这恰恰是他的小阴谋。
他看着她那优美的洁白的颈线,苍白的无血色的嘴唇,心里酥软了大半,声音也低哑了下去,撩开她黏在脸颊的黑发,道:“夫人怎如此的热。”
邓节心尖一阵惶惶,她转头迎着他,转移话题道:“太尉不想知……”她话到一半遍愣住了,他离她极近,近乎鼻尖贴着鼻尖,他的眼里尽是狡猾,他说:“想知道什么?”一只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说,你想知道什么?”
她伸出手来遮挡,叫他拉了下去,他望着她那羞涩的姣美的脸颊,忍不住的戏谑道:“怎么,这会儿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耳边只听辘辘的车轮声,眼角湿润,她说:“大人,车外还有车夫。”
他再她耳侧轻轻嘘了一声,一步步诱着她道:“所以你才更要小声一些,若是让那车夫听见,我们就只好砍了他的脑袋。”
“大人,不行,我们还在外面”她的声音柔软,似呜咽,他只在她耳边轻轻地低语,道:“何止,我们还没出宫门呢。”
到了太尉府,车夫也没打扰,应是已经习惯。
再见他们主公出来,已经是神清气爽。
不见邓节下来,赵翊拉开车门笑道:“怎么,下不来了?”
邓节脸红一阵白一阵,眉头皱着,牙也咬着,赵翊叹了口气将她抱下来,不浪费时机的又在她耳边逗弄了她一句:“怎么?夫人这便动弹不得了?”
邓节垂眸不语。
赵翊见此只笑了笑。
待赵翊将邓节放下,她方才回头看那马车,发现车门是双层的,顶是大青铜盖子,车壁是两侧的厚楠木,外面还特意加了一层铁板子,刷的黑漆,一丝不漏的简直像个大黑铁桶,车内又大又宽敞,车前要四匹马拉着,车内还铺了两层羔羊皮,起先不曾多想,此刻却顿时了然,赵翊他不止一次在马车上寻欢作乐,车子是早有准备,那羔羊皮上更不知趟过多少女人,又滚过多少次。
邓节顿时觉得心中发堵。
再抬头,发现赵翊早就将她丢远了,只剩一个背影。
……
赵翊径直到了听政堂,军师祭酒程琬早等候在那里。
“义臣久等了。”赵翊笑道。
程琬起身行礼道:“主公”
赵翊手下一挥,家仆便将门关上,赵翊回身坐在案几上,先是喝了杯水,道:“这帮汉家的丧家之犬。”
程琬脸上并无惊恐讶异,只镇定地道:“可是夫人?听闻她今日早朝间去见了蒋贵妃。”
赵翊凝神盯着他,忽而一笑,指着自己的头颅,声音喑哑地说:“她?她比你我想得都要聪明。”赵翊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我就要和吕复开战了。”
他话题总是变的很快。
程琬低头,双手抄袖,思忖道:“臣算过了,短则半年,多则一年,吕复必以讨贼之命发兵。”
程琬抬头目视赵翊,道:“冀州,并州,幽州再算上青州四郡,吕复手下甲士百万,战车两万,骑兵八万。”忧心道:“而主公甲兵不过二十三万,骑兵不过两万,本就敌众我寡,倘若颖都再生内患……”他实不敢再说下去。
“所以,我要速速了结此事,以应敌于北面。”赵翊说:“怎可被汉室的那些碌碌鼠备掣肘。”
程琬抿嘴轻笑,道:“其实主公心中早已有了良策,否则主公又怎会偏偏娶那邓家的长女,可不单单是外面传闻那般,因为她国色天姿,更是因为那邓家长女与宫中那位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翊笑道:“天下恐难再寻出第二个如义臣般知我者。”
……
金儿见邓节脸上毫无血色,憔悴得吓人,立刻上去搀扶道:“夫人,夫人,您的脸色怎如此难看。”
邓节靠坐在案几旁,早已心乱如麻,只道:“打水来,我要沐浴。”
关门声一响,屋子里只剩她自己,她脑中一会儿是与赵翊纠缠,一会儿又是蒋姚。
“邓姐姐,时候不早了,姚儿不能再留你了,若有下次,望姐姐能再进宫配妹妹说说话,天子也想姐姐呢。”
“天子?”
等她再想问时,蒋姚却缄口不言了,只转头叫那中常侍送她离开。
第五章
约是三日过后,正午将过,困意正浓时,金儿打盹间见一男人进来,模糊中只瞧那男人身材挺拔,再定神,那张俊脸府中再无其二,她惊弓之鸟般跪地道:“太尉”
赵翊见帘幔内那抹身形动也不动,食指抵在唇边轻嘘了嘘,轻挥了挥手,示意她悄声退下。
赵翊掀开纱幔,榻上那模糊的人也变得清晰了,纤细的腰身,黑如锦的乌发,白皙的耳垂如点点白玉,卧在那一席薄榻上,榻侧香炉飘着徐徐白烟。
赵翊拖着自己下颌端详一阵,眼中别有深意。
半刻功夫,那身影便动了动。
邓节支着手臂起来,黑发倾泻再背后,鬓发间藏着几滴似有似无的汗珠,她瞧见他,稍显惊慌,系着散开的衣裳道:“大人怎么来了?”
她也是睡毛了,瞧起来手忙脚乱的。
床榻边微微一沉,他坐了下来,她瞧着他,一时怔住了。
赵翊将她的手拉过去,在手里轻轻揉捏,女子的柔软着,像是没有骨头,手指也纤细,看不出骨结,软的好像他一捏就能捏断一般。
赵翊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把手掌抹平,道:“今早下了朝,蒋贵妃忽然找上了我。”
“蒋贵妃为何找大人?”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自然不知道,于是我就问贵妃,我问贵妃找臣何事?”
他捏着她的手,抬头用那双似笑的狡猾的眼睛看着她说:“结果贵妃将这宫牌交给了我,她说希望我能转交给你,让你可以随时进宫配她叙旧解闷。”他说着,将那宫牌将怀中拿出放在她的手上。
“我可以收下?”邓节问道。
“有何不可,是贵妃赐予你的。”他说。
说罢,他也就起身了,理了理衣裳说:“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但是要让甘生送你去。”他笑道:“想取我性命之人多如天上的繁星。”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如此也是为了夫人好。”
邓节说:“谢过大人。”
……
中常侍正倚靠在窗子旁打瞌睡,忽闻阵阵辘辘马车声,将窗子推开条缝,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眉间舒展,三步做两步的进内室,低声拍了拍正小憩的贵妃道:“夫人,夫人,邓夫人到了。”
“邓姐姐来了?”蒋贵妃一咕噜起来,用低到不能再低的气音道:“你快去,快去将他叫来!”
中常侍脸上也是喜悦之色,道:“奴婢这就去,马上就去。”
“邓姐姐”蒋贵妃引她入室,为她斟茶点香,殷切地问:“太尉他可有为难你?”
邓节垂头笑笑,说:“并没有。”
蒋贵妃略做叹息说:“每日陪在太尉身旁也是为难了你。”又拉着她的手说:“这颖都上下,宫门内外,遍布赵翊耳目,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藏着掖着叫人偷偷把这宫牌送去给你,倒不如与那赵翊实话实说。”
蒋贵妃忽然换了口吻,邓节心中早已猜得缘故,只装作浑然不觉道:“妹妹说得有理,太尉他也算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妹妹在宫中无人作伴,定不会阻止妹妹与我叙旧。”
蒋贵妃岂能不知她有意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她只是叹气,恰逢中常侍从内室出来,与蒋贵妃窃窃耳语几句。
随后,蒋贵妃脸上重新扬起了笑,对邓节说:“对了,我上次说过的话,不晓得姐姐还记不记得了,不记得也无妨,姐姐暂且请看这人是谁?”
邓节随着蒋贵妃的目光看去,只见内室的纱帘被撩开,邓节手里的水杯随之落在了地上,水溅到了她的衣裙上,而她的手仍旧僵僵举在空中,面如死灰。
出来的是个年轻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生得俊美,只是那皮肤实在过于白,不似赵翊那般天生的白,眼前这男子是一种近乎于病态的白,憔悴的白,就连那眉眼间亦满是藏不住的忧郁。
“桓文”
邓节望着那男子,许久后方才开口,声音无力。
蒋贵妃掩面做笑:“错了,你再看看,看看他到底是谁?”
邓节见那男子一身黑红相间的锦衣,腰前蔽膝上绣着龙纹,前亦挂着白玉璜,霎时间如遭雷击,立刻伏地跪拜道:“妾身拜见天子。”字字似利刃,却割在她自己的心上。
而那天子,迟迟不曾开口。
蒋贵妃上来扶她,说:“姐姐快起来吧。”邓节抬起头来看天子,可他仍旧什么话都没说。
“陛下,陛下您也想邓姐姐了吧。”蒋贵妃笑道。
天子看着邓节,看着她的眼睛,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悲伤,看出了她眼里的痛苦,可她却看不透那天子。
“陛下,陛下,陛下您想邓姐姐了吧,这么多年都没有见了。”蒋贵妃试图打圆场。
“想了”他终于开了口。
蒋贵妃会察言观色,笑道:“那陛下您和姐姐叙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想你们也有许多话要说。”她又对邓节说:“姐姐放心吧,这宫中虽然遍布赵翊耳目,但我这里却是安全的。”她说完,便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太阳早已转到宫殿的另一端,屋内不知不觉间已然暗下。
沉默了许久,天子说:“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周蒙他待你可好?”他的眼睛忧郁,坚韧,甚至有了些许帝王的威严,可偏偏没了少年时的那份温柔。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她重复道,半垂下了头,黑发散在两侧,她的下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