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邓节忍不住说她:“太无礼!”
“无礼?哪里有无礼?他不是奴婢吗?是奴婢怎么就不能陪咱们去放河灯了!”
四妹得理不饶人,邓节一时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辩不过了。
岂料,桓文放下了手里捧着的书简,微笑道:“四姑娘教训的是,我是奴婢,姑娘要出去,奴婢当然可以跟着。”
如此一来,邓节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
偷偷的溜出府,四妹就像是飞出了笼子的鸟,街市上什么玩意她都觉得新鲜。
今日街市上人又多,不知不觉地,他们就被挤近了,肩膀轻轻的一触,两个人都不由得一两,却没有分开,像是有默契似的,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和你出来。”邓节先开了口。
桓文微笑说:“确实,以前只是偶然遇到点头示意,这还是第一次同你说话,不过……”不过我一直都有注意到你。他想这样说,也差点就说出了口。
“不过什么?”邓节问。
桓文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邓节不依不饶,笑道:“不对,肯定有什么?”她盯着他,忽然眼睛一亮,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的坏话。”
桓文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眼眸,说:“没有。”
一时之间,周遭吵闹的声音似乎都远了,只剩下一颗心脏,胸腔里隆隆地跳。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别过了头去,红着脸,肩膀却仍似有似无的触在一起。
许久,邓节清了清喉咙,略有尴尬,道:“方才四妹她有些莽撞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关系,四姑娘说的是,我是个奴婢。”
邓节连忙道:“不是的,奴婢只是说得,我看的出来,黄伯伯待你很尊重,府里也没有人拿你当做过奴婢,只有四妹她不懂事。”
桓文只是笑笑。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桓文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摊贩上,上面是香包,摆放着各种不同颜色的干香料,淡淡地道:“祖父曾经在朝为官,曾与黄伯伯是幕僚,后来家道中落,又逢战乱,我被变卖为奴婢,幸好逢黄伯伯搭救,这才有幸来到江东。”
“哦”邓节了然,道:“我们也是家道中落,流落到了江东。”
桓文笑道:“但是你有一个很好的弟弟,你的弟弟会再度光耀门楣的。”
“邓盛吗?”邓节想起了她二弟那个臭小子,笑道:“他是很有决心,至少比我这个做长姐的要强,就是脾气倔得很,也臭得很,和我这个四妹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随着人流走上桥,“咦”邓节面色一变,道:“四妹呢!”不知什么时候,邓微被人群给冲散了。
邓节的脸登时变得惨白,两岸的灯火此刻看来令人眼晕,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撞到她的肩膀,将她撞个趔趄,桓文一把拉住了她,冷静地道:“不会走得太远的,就在这附近,我们一起找,好不好!”他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的!”
邓节这才点头,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妇人的尖叫声:“有个小姑娘掉进河里了!”
邓节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虽然看不清楚,但那衣服确确实实是她四妹,她不通水性,不知道怎么了,红了眼睛。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噗通”一声投进了河里,正是桓文。
他跳进河里,一把抓住了溺水的邓微背在背上,游回了岸边,几个大汉将他拉上岸。
幸好邓微没什么事,只是喝了太多河水,身上湿透了,收了点惊吓,此刻扑进邓节的怀里呜呜的哭。
邓节安抚着她,再抬起眼帘,看到了走到她面前的浑身湿透了的桓文,努了努嘴,道:“谢谢”
河灯没有放成,四妹只想回家,她和桓文都湿透了,夜风一打容易受凉,于是早早的回府了。
……
回府免不了的是一顿责打,向来是这样,无论是谁闯了祸,最后她总是要跟着受罚,只是她能忍,一声也不吭,眼泪也不掉,待出了屋子,眼泪这才像掉了线的珠子。
她心里实在是委屈,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池塘边上,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就像这么跳下去,真的想溺死好,赌气也好,反正就想着一了百了。
“你做什么?”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邓节回过头去,看到了桓文,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此刻就站在她身后,道:“你别做傻事”笑了笑又道:“我刚换了一身干衣裳,跳过了一次河,我可不想再跳一次池子。”
邓节不说话,他看到她的眼眶是红的,道:“你哭过?”
她伸出手来抹了抹脸颊,他见她的手掌红肿,猜到她是挨打了,向伸出手来。
邓节迟疑了一下,将手递给他,他轻轻地拉着她走到书房,给她捡了软垫休息,自己翻箱倒柜地找来了药膏,坐在她身边给她上药。
药滑滑凉凉,抹上很舒服,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照得人脸柔和无比。
“你要做傻事?”他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道。
“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抬起眼帘看看她,冲她笑笑,低头继续给她继续上药,道:“有时候呢,我也这么想过。”
“想过死”
“是”桓文说:“以前颠沛流离地时候想过,刚到了黄府的时候想过,后来就不想了。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肉身慢慢腐烂,最后只剩白骨一副。”
“活着就有希望?”
“是”他微笑道:“只要活着,就总可以去不一样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你被困住了。”
邓节慢慢的品咂着他的话。
桓文看向笼子上摆放着的鸟笼里的鸟,道:“能困住鸟的是笼子,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你被你自己的心给困住了。”
他给她的手上过了药,放下来,说:“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要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
他说:“我也希望你可以这样,离开这个方寸大的院子,离开江东,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不被自己的心灵所囚禁。”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四
“桓文”
“桓文”
邓节拿着一只纸鸢跑进了院子, 找了整个书房都没有看到桓文的人影, 问了几个下人, 也都说没有看到。
恰巧黄则来了, 她跑过去道:“黄伯伯,桓文人呢?”
黄则对她笑说:“桓文已经离开了。”
她的心口一坠,僵硬地道:“他走了?去了哪里?”
黄则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觉得茫然, 彷徨, 她只想回屋子里躲起来, 她慢慢地转身,不料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的时候, 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眼前是一脸阴沉的母亲,是无奈的站在一边的邓盛。
她支撑着手臂要做起来,却听母亲说:“你有身孕了。”
她的耳朵嗡的一声响, 立刻想起了不久前那个雨夜, 山洞, 火堆,她与桓文动了情,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不知道竟然这么容易就可以怀有身孕, 她想都没有想过。
“啪”的一声,她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左半边脸都是麻的,木的,像她的人一样。
“那男人是谁?”母亲冷声地质问她。
她没有说话,左边脸又是一巴掌,她的嘴里都被打得发腥了,眼睛却是木的。
她不能说,说不出口,桓文已经走了,那夜里他说过他要娶她,可如今不到两个月,他已经走了,悄无声息的,就这样不辞而别,留她自己一个人。
她被抛弃了,被戏耍了。
她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她又怎么能有脸说出来,说出来了,她就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了。
“说”母亲还要打她,被邓盛一把捉住了手,求道:“算了吧,母亲,你让阿姐静一静。”
“静一静?”母亲一把推开邓盛,道:“这里没你的事情。”又对邓节道:“你不肯说是不是?你现在就把你肚子里的孽障给处理掉,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一装亲事,在益州,你给我嫁过去,永远都不要回来!”
邓盛皱着眉头道:“母亲,益州那么远……”
母亲根本不理会他,只是狠狠地瞪着邓节,蓦地,一抬手,奴婢端上了黑乎乎的汤药,她接了过去,看着汤药中自己的那张脸,喉咙缓慢的上下一动,抬起了头来直视着母亲的眼睛,道:“我不要嫁去益州。”
母亲根本没想过想来逆来顺受的邓节会有忤逆自己的一天,怔了怔,骂道:“你个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脏了邓家的门楣!不知廉耻,你还想要怎么样?还想要把这个孽障生下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有消息穿出去,你怀了身孕!你不想嫁,想留着你肚子里的孽障!那你就滚,滚出邓家!”
邓节是生平第一次忤逆母亲,尽管身体酸痛,她还是坐了起来,扯过披风围上,站起来道:“好,我离开邓家,不会脏了邓家的门楣。”
母亲被气得发抖,指着她的背影叫道:“邓家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也没有生过你,你今日离开,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来。”
邓盛上去阻拦,母亲骂道:“别拦她!让她滚!滚!”
邓节就这样离开了。
最后听道的是母亲命人拦下了邓盛,不让他追上来。
出了邓府,她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那么广阔,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她身上只披着披风,没有带钱。
过往的百姓看见她,偷偷的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并不好过,总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那里,也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忤逆母亲,她应该喝下汤药,乖乖的嫁去益州,可是她不想。
她摸摸自己的心口,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在的,桓文说过会娶她,她不信他就这么离开了,不声不响的,不负责任的。
她找到了城西一处破败的草屋子,堆了堆干草坐在上面,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肚子也饿了。
天黑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男人,她见过他,是周家的大公子周蒙,他身上穿着一身宝蓝色缎子制的衣裳,袖口绣着银白色云纹,头戴薄玉冠,生得周正,一进来,冲她笑笑,道:“邓姑娘。”
“你是来找我的?”邓节皱着眉头问。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也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邓节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芒。
周蒙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再回来了,流言蜚语向来传的快。”他说:“你这样是无法留在江东的,所有的人都会议论你,背地里唾骂你。”
“我可以娶你过门。”周蒙说:“我可以娶你过门,你的孩子我也可以当做自己的亲骨肉一般,只不过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有喜欢的人,他是个优伶,是个美丽的男子。”
他见邓节一脸踟躇,笑道:“你不用着急答复我,我可以给你时间,你只要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周府找我。”说完留下了一袋钱离开了。
夜里下起了雨,她的小腹不知为何突然疼了起来,如刀绞一般。
太冷了,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这冷让她格外的想念桓文,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仍不愿意相信他会就这样一声不响的丢下她自己,她想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江东,去更加广阔的天地。
她就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阿姐”
“阿姐”
有人推她,她艰难睁开眼睛,看见了浑身湿透了的邓盛,他一脸焦急,按着她的肩膀,道:“阿姐,你没事吧,阿姐,我是逃出来的。”他逃了出来,淋着雨,一间一间草屋子找,终于找到了他的阿姐。
此刻邓节痛极了,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邓盛低头只见她白色的裙子已经被血给洇湿了。
少年的脸色立马变了,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背在身上,道:“不能等了,阿姐,一定要去看大夫。”
邓盛说着,背着她冒雨去看大夫,冰冷的大雨淋在他的身上,他背着阿姐一步一步吃力的走着,不能停,不能慢,少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的阿姐出事。
邓节迷迷糊糊间,看见他在死死地咬着牙,额角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碎发湿了,黏在脸上,嘴唇发白。
“别管了”她说:“我丢了邓家人的脸,娘都不认我了,你又来做什么,回去吧。”
“不”他咬着牙,执拗的背着她去找大夫,一刻也不能再当误了。
偶尔几个过去的路人远远的打量着他们,她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是邓家的人。”
“你瞧她还在流血了。”
“听说她不检点,未婚先孕。”
“邓家中落,连生的女儿都这样轻浮,你瞧她那模样八成是要小产了。”
“未婚先孕,男的是谁?”
“谁知道呢?八成是个见不得人的下贱男人,多半是把她给抛弃了,不然此刻能丢着她不管。”
“还不是成了破烂货,以后谁敢要她。”
……
邓节听着,各种各样的话入了耳,刺到了心上,痛的令人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