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未满一周岁的时候,方立安趁着四下无人,还会给她塞个奶瓶,让她喝个饱。等二丫一岁以后,她就不敢了。那时候,二丫正在学说话,方立安怕露馅。再往后,因为常年饿肚子,二丫长得不好,瘦瘦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弱不禁风。
同年年底,二婶生了大栓。大栓比二丫惨多了,虽然是二叔二婶期盼多年的男孩儿,但因为来的不巧,受了不少罪。
算算时间,二婶是在年初怀的大栓,后来因为粮食不足,孕妇在整个孕期几乎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大栓打娘胎里就发育的不好,要不是二叔二婶想生男孩儿想到疯魔,大栓说不定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
大栓是足月出生的,四斤六两,小小的人儿跟个猫崽似的,孱弱不堪,哭声很弱。方立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敢靠近,站的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私下听见周老头和周老太愁苦,说是大栓太小,怕是不容易养活后,方立安就考虑过要不要偷渡点奶粉给他,但二婶太宝贝孩子,从早到晚不错眼地盯着,导致她一点机会也没有,只能算了。
好在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大家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段可怕的时期。等饥荒结束,老周家十来口人十分好运地全须全尾,一个不少。
日子步入1962,方立安惊觉自己该上学了。
第244章
上学?
方立安在周庄大队混迹六年,除了大队长李水根家,还没听说过谁家会送小孩去念书。
一来,周庄大队没有学校,只有十几里开外的向阳公社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大队长家的李宝俊、李宝仁兄弟俩,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发,走上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学校。
二来,上学要花钱,初小(一到四年级)一学期一块五,高小(五、六年级)一学期三块。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家家户户啥也不多,就是孩子多,基数庞大,都送去上学,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三来,队员们根本没那个意识。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有地种就行,读书做啥子?难不成读了书就不用种地了?既然读完书还要种地,那还读啥子书?
方立安前头的大柱、大丫,二婶家的大妮、二妮都没上过学,光让他一个人去读书,别说二婶、三婶了,就是亲妈向红梅都未必能答应。
当然,按照老周家重男轻女的尿性,女娃将来都是要嫁人的,送她们去上学,那是稳赔不赚的买卖,想都不要想。没看就连大队长家,也是小子上学,女娃留在家里干活吗?
只是这样一来,有三个儿子的大房就占了大便宜,尤其是对二房、三房来说,儿子们年纪尚小,远不到上学的年纪。
方立安在心里这么一盘算,发现想要突破层层障碍,让家里同意他去念书,其实是一件难度颇高的事情。
不过,老周家还没分家,周老头是当家人,只要周老头同意,便可以力排众议。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说服周老头?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即便没有场记板,方影后的演技也可以发挥自如。
“爷,我想念书。”卡姿兰大眼睛充盈着孺慕之情。
白净净的乖孙眼巴巴地瞅着他,周老头心里咯噔,嘴唇打飘,“啥念书?念啥书?”
“爷,我想上学。”卡姿兰大眼睛演技炸裂,祈求的语气更甚。
周老头心头一颤,“上啥学,起早贪黑,没得觉睡。你不是最稀罕睡觉吗?”
“不稀罕睡觉,稀罕上学。”我可以在学校睡到饱。
“咳咳咳!”周老头底气不足,声音发虚,“上学耽误种地。”
“不,我不种地,我这辈子都不种地,我要去城里当工人。”方立安放下豪言壮志,就差指天发誓了。
“……”周老头震惊不已,他这乖孙果然不是一般人,瞧这志向,瞧这气势,队里哪个娃能有?依他看,就连大队长家的李宝俊、李宝仁也比之不上。可是……
“二柱,城里不招农村人当工人,咱们没城里户口,吃不了商品粮。”周老头耐心解释道,他虽然惊诧于孙子的远大志向,但有些常识他还是懂的。乖孙啊,不是爷不支持你,是现实不允许。
“当不了工人我就回周庄当大队书记、大队长。”明明是童言稚语,却听得周老头热血沸腾,他家二柱竟然有志当一方父母官。
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他就知道,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但是……他们家怕是竞争不过老李家,听说公社书记跟李水根关系好着呢……
方立安不知道周老头的脑海中正在上演二十年后的官场更迭、权利博弈,见他默不作声,遂又添了把火,“书记、队长不行,当个会计也是好的。”
话音刚落,周老头自编的八十集连续剧《官场计中计》播放至最后一集,乖孙周二柱成功上位周庄大队的大队会计,二人之下,百人之上,风光无限,光耀门楣。
“行,爷爷同意你去上学,但大队会计是咱们爷孙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你爹你娘也不行,知道不?”周老头怕孩子太小,口风不紧,特意威胁道,“要是你说漏了嘴,爷爷就不让你上学了。”
“……”方立安:我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唯独记得大队会计?
她知道周老头偏心自己,但周老头身为一家之主,再怎么偏心也不会为了一个小毛娃引起儿子儿媳们的不满。原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她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结果胜利来的这般猝不及防……
五月底,夏收结束,队里分粮食,整个大队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老周家挑回自家分得的粮食和钱,一大家子,男女老少,笑容满面。
周老头坐在堂屋正中的小板凳上,用自个儿的旱烟袋敲了敲桌角,厚实有劲的响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农忙结束了,我打算明天送大柱、二柱去公社小学报名。”周老头的语气中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报名?”周三根。
“报啥名?”周二根。
“啥是报名?”周大根。
周老头险些被抽了二十年的旱烟呛到,也不知道自家大儿子那蠢驴脑袋是怎么生出乖孙那种齐整的好苗来的。
“我决定了,以后咱家的男娃都送去上学,回来教女娃认字,以后女娃说亲,识字也是一项长处。”没有说让女孩也上学,但挑明了好处,周二根和赵春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
“大柱的年龄虽然有点大,但还是到学校里让老师看看,如果念的进去,家里也不缺你这五个公分。”大柱如今已经下地干活了,十一岁的男娃,拿一半的工分,在队里很常见。周老头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老婆子欲言又止,一看就知道是舍不得钱和那五个公分。
大儿子和大孙子显而易见的迷茫。
大儿媳拼命压制却还是翘起的嘴角。
二儿子和二儿媳的失落与欣喜。
小儿子和小儿媳晦暗不明的复杂神色。
几个大孙女面上是单纯的喜悦与感激。
剩下几个瘦弱娇小的奶娃子裹着手指,拖着鼻涕。
……
“就这么定下了,大根,一会儿你端一碗黄豆去队长家借驴车。”虽然在场的众人心思各异,但无人出言反对,周老头一锤定音。
周庄大队距离向阳公社大约十二三里,脚程快的话要走一小时多一点,脚程慢的要走上两小时。但周老头明天打算亲自出马,送家里的第三代——未来的大队会计去学校报名,同行人数超过三人,借驴车很划算。
李水根听说周老头要送大柱二柱去学校上学,非常爽快地把驴车借给了他们。由衷的为周庄大队将来要少俩文盲而感到欣慰。一想到每次上面下达新指示,至少要讲七八遍才能把精神传达下去,他就感到心力憔悴。这下好了,多了俩识字的,周老头家就不用他费劲了。
第二天,因为有驴车,几人不用赶早,方立安照旧睡了个懒觉。大柱因为没上工,浑身不自在,逮着全家起的最晚的方立安嘀嘀咕咕老半天。
“二柱,你是大小伙儿了,不能再起这么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知道帮家里割猪草了。”
“……”别以为我小就不记事,你整天在外头跟个泥猴似的,爹的竹竿都管不住你的腿。
“娘说了,小伙子得勤快,像你这么懒的,以后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这天底下若是能有像我这般优秀的小伙子,我说不定会冒着成为人妖的风险嫁给他。而且,你确定,娘这么说不是因为偏心我,想让你多干活?
“真不知道咱爷为什么让咱去上学,大好的壮劳力不用,白白的浪费了工分,都是粮食呢!”
“……”大好的壮劳力是什么鬼,明明只有五个工分,装什么大尾巴狼,拜托你不要这么短视,多想想将来。
“其实工分浪费了也就算了,我最怕的是,读书读久了,会不会变成隔壁向庄大队蔡兴旺那样的小白脸?大家都怎么说他来着?对了,手无抓鸡之力,连只鸡都抓不住,那我以后还怎么种地!干不满十个工分,我怎么养活老婆孩子?”
“……”兄嘚,对不起,我不该说你短视,你是个相当有远见的男人,鉴定完毕。
……
四十分钟后,在大柱的各种焦虑和担忧下,一行人来到了向阳公社的向阳小学。
周大根负责在学校门口看驴子,周老头带着大柱二柱进去找老师。因为有大队长给开的介绍信,入学手续办的非常顺利。周老头交了三块钱后,老师给开了两张条子,让两个孩子九月一号带着条子来学校报到即可。整个过程撑死了也不到十分钟。
周老头:早知道不借驴车了,慢慢悠悠晃也晃过来了,白瞎了老头子一碗黄豆。
考虑到借驴子的代价,为了提高性价比,也为了让这一趟来的值,周老头带着儿子孙子在公社赶集。
也是巧了,今天逢大集,街上热闹的很。国家虽然不允许自由买卖,但以物易物还是可以的,毕竟农村不像城里,什么票都有的发,什么商品都有的卖,生活便利,物品齐全。
第245章
四人一驴在集市上闲逛,周大根跟在周老头身后,几度欲言又止。他们这次来给大柱二柱报名,根本没带置换的东西,赶不了集。再说了,大队长家的驴还在他们手上,这么金贵的牲畜,用完了还是赶紧还回去的好,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得了。
周老头察觉到大儿子的不安,想到他们手里确实没有可以淘换的东西,最终决定早点回家。逛啥逛,吃饱了撑的?浪费粮食。
入学的事情办妥,方立安心里松了口气。这年头文凭值钱,初中毕业就算得上文化人了,高中毕业抵得上未来的本科学历。当然,她也没想过一定要读到初中毕业、高中毕业,但至少要把识字这件事过个明路。不然装文盲真的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两个月后,老周家的大柱、二柱在周老头的殷切期盼下踏上了求学之路。
在大柱看来,上学可比种地辛苦多了。入秋后,日头逐渐变短,学校七点钟开始早读,他们兄弟俩五点钟就得起来往学校赶。这还算好的,等入了冬,就成了在彻骨寒风中披星戴月、日月兼程。
路上来回三个小时其实也还能忍受,问题是课堂上要跟课本大眼瞪小眼,有时候还提醒吊胆的怕被老师叫起来提问,太折磨人了。好在每堂课中间都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大柱的认知里,似乎只有在那十分钟里,他才有机会自由呼吸。
大柱的痛苦,方立安知道,因为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大柱会花上十分钟的时间跟她吐槽,然后再用五十分钟的时间跟她分享当天的课间娱乐心得,剩下半小时边玩边赶路。
两兄弟回家后,如果天没黑,就趁着天亮教姐姐妹妹认字,如果天黑了,或者家里有活干,就把教学任务放到周末。
村里的姑娘大多十五六岁开始说亲,亲事说成后,攒两年嫁妆也就差不多十八九了。在农村,这是可以嫁人生子的年纪。
因此,十三岁的大丫和十一岁的大妮学的很认真,或许她们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识字是说亲过程中的加分项。
二妮、三妮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二房的女孩儿从小就不受周老太的待见,性格难免有些唯唯诺诺。在二婶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只能耐着性子学认字。
教家中姐妹认字一事,很自然的落在十一岁的大柱头上。至于二柱,年纪太小,大家并不觉得他会比大柱高强。所以,方立安十分心安理得的自己玩去了。
说是玩,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她不想变成泥猴子。事实上,她在家里的闲暇时光大多在睡觉。自从上学,每天起得早不说,还要走小二十公里的路,精神和体力消耗巨大。再有课堂上,老师盯得紧,想安安心心补眠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回家后,方立安很是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保证睡眠,力求长个大高个儿。毕竟她还指望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高富帅。
不过她的这副姿态很快引来了某些人的不满。
当然不是周老头和周老太。周老头心心念念的都是乖孙学成归来,以后在他们大队当个大队会计,他也好过把官老爹的瘾。至于重男轻女的周老太,在她眼里,自家孙子放个屁都是香的,睡个觉怎么了?
当然也不是周大根和向红梅。他们俩是二柱的亲爹亲妈,儿子长得这么好,再多缺点他们都可以视而不见,更何况才七岁的孩子,不睡觉也是玩,在他们看来都一样。
也不是周二叔和周二婶。早年,这对夫妻俩因为没生出儿子,本就老实木讷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闷。前两年,两人虽然生了大栓,但碰上天灾人祸,大栓的身子骨一直很弱。两人的心思全都放在大栓身上,哪有功夫盯着别人家的娃。
最后只剩周三叔和周三婶了。在白白胖胖的方立安横空出世之前,周三叔一直是周老太的心头肉,连大头孙子周大柱都比不过。家里是最疼他的亲娘掌家,开小灶、偷塞零花钱那是常有的事,那时候,周三叔的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然而,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周三根也说不清楚,反正,亲娘现在不给他开小灶了,也不悄悄给他塞零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