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便是“嘭”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里,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陈丑奴猛然睁开眼睛,黢黑的夜里,一张眉眼冶艳的脸如在目前。
这一夜,陈丑奴失眠了。
***
啁啾鸟鸣流转在枝头,天却还没开亮,陈丑奴没精打采地爬下床来,揉了揉发青的眼睛,走到院外,先去井边打水来漱口、洗面,而后走进厨房,蒸了一屉白面馒头。
忙活完,天色熹微,陈丑奴又去井边打了盆清水,走进雾蒙蒙的堂屋里,鼓起勇气,轻轻推开女人的屋门。
门缝开到一尺余,陈丑奴探头进去,女人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淡漠又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陈丑奴猛缩脖子,脸磕在门上,发出“咚”一声响,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泼溅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来,问他,“我是鬼吗?”
陈丑奴箍稳水盆,脸上一片滚烫,他侧开脸,调整半晌,重新推开门,垂头入内,把那半盆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却至始至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她微蹙眉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扭开了头。
陈丑奴在腹里打转了半天的措辞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透过眼前凌乱的发丝,望向床上扭头而眠的女人,心里微微一涩。
陈丑奴去厨房里看自己蒸的馒头。
灶台上热气蒸腾,屋外也渐渐漫开曙光,陈丑奴打开蒸笼,把蒸好的白面馒头一个个夹入簸箕里,晾了一会儿后,自吃了四个。
簸箕里还剩下三个,温度正好,陈丑奴想,女人应该吃不下这么多,便又拿起一个来,张嘴要啃,转念想道:只拿两个给人家,会不会太小气了?
于是拿起的那个终又被放下,陈丑奴把头发往面前抓了几把,尽可能遮住脸上的疤,端着半簸箕馒头给女人送去。
女人还没有醒,凳子上的半盆水也没有被动过。
陈丑奴又拎个凳子搁在床边,把馒头放在凳子上,视线在女人身上停了一会儿后,阖门而去。
幺婆婆是日上三竿时来的。她嗓门大,人还被埋在蓊蓊草影底下,声音便插上翅膀,高高地飞了过来:“丑奴啊,跟我去见你即将过门的媳妇吧!”
陈丑奴劈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女人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幺婆婆拄着拐杖,边走边嚷:“何寡妇已经到亭子里候着啦,特给你采了篮新鲜的野果子,你这儿可还有上回去山里打的野兔?野兔没有,野鸡也成!一会儿正午饭点,你把人请上来,给人家做顿热乎饭,我也一道沾个光!”
陈丑奴把斧头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门口把幺婆婆接进来,正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陈丑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倾。
陈丑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妇芳名叫素兰,一会儿别叫错了!”
夏日骄阳似火,粼粼碎金杂糅在流水里,反射出耀目的光辉。何素兰背着小女儿,端坐在溪水边的凉亭内,一颗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张原该十分圆润的脸,现在却是双颊凹陷,显得两个颧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来,苦态尽显,眼皮睁开,风霜又尽在眸中,无处遁形。
山径上的脚步声传下来时,背后的小女儿紧跟着嘤了一下,何素兰忙站起来,佝背摇晃,把小女儿晃到眼眶边的眼泪哄了回去。
再一转身,便看到了山下那个牛高马大的人影。
虽只一眼,却也感觉那人顶着天,立着地,何素兰心跳猛快,飞快敛回视线,垂下眼帘,局促地看石桌旁的几丝杂草。
幺婆婆“素兰”、“素兰”地唤着,硬拉着陈丑奴进来了。
这并不是陈丑奴第一次相亲。
自他十八岁起,爷爷便开始留意他的婚事,那时他还不如现在这般高壮吓人,性情也还算敞亮可亲,是以村里村外还挺多人愿意帮忙做媒——虽然说的姑娘非残即病,非憨即傻。
没成,一是因为不管姑娘们怎么伤残,怎么憨傻,也总期盼着后半生能守一张相对入眼的脸,二是他爷爷酒后指桑骂槐,一口一个“凭什么瞧不起我孙儿!”
他抱着酒坛,站在院门口冲山下的村庄骂,骂到第二年,一觉不醒,去了。
打那以后,陈丑奴一天比一天沉,闷。愿意上门来给他牵红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幺婆婆。
何素兰是幺婆婆给陈丑奴介绍的第三个人。
她的样子,跟陈丑奴想象的差不多。
她的反应也是。
陈丑奴拉着幺婆婆,在何素兰对面坐下,何素兰把石桌上的一篮子野果朝他推了推,陈丑奴垂眸一看,是一篮桑葚。
他没动,他把视线抬起来,看何素兰。
何素兰低垂的眼睫一个劲儿乱颤。
她没有看他。
幺婆婆在两人中间拉话,何素兰间或轻笑,间或沉吟,陈丑奴转头,望亭子外横斜的几颗翠竹。
天空蔚蓝,白云在翠竹后浮动。
幺婆婆说得口干舌燥了,沉下脸来拉了陈丑奴一把,陈丑奴转回头来,撞上何素兰的眼神,看到那眼睛里剧颤的惧意。
他低头,想了想,把石桌上的一篮子桑葚推回何素兰面前,起身道:“婆婆,家里有事,我先回了。”
幺婆婆:“诶?”
叫唤声从身后传来,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陈丑奴长腿一跨,几下便蹦到了山径上去,隐没于蓊蓊草丛里,再无痕迹。
陈丑奴回到院内,径直走进堂屋,喝了两大碗水。屋内依旧没有其他人走动的痕迹,陈丑奴来到自个屋前,略一沉吟,轻轻推开屋门,头一低,钻了进去。
女人躺着床帐内,头向里偏着,不知是睡是醒。
陈丑奴目光一转,看向凳子上的水盆和簸箕,水盆没有被动过,簸箕里的三个馒头——
陈丑奴微微皱眉,上前细看——
一个被啃了一口。
仅此一口。
陈丑奴:“……”
窗外有麻雀掠过枝头,翅膀扇起来,噗噗地响,陈丑奴舔舔嘴唇,想了想,起身往外。
一炷香后,他端了一碗温热的菜粥进来。
陈丑奴把菜粥放在凳子上,端起半簸箕“破壁”的馒头,走了。
一近正午,山中暑气便腾腾地蒸了起来,陈丑奴坐在厨房檐下,一面抹着汗,一面把簸箕里的那三个馒头吃下肚里。仅三个馒头自是不管饱的,他又回灶台去喝了锅里剩下的粥,一餐饭饱,他将厨房角落里的浑铁棍、石矛以及弓箭拿起来,径直往外。
陈丑奴入山狩猎去了。
赤日炎炎,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陈丑奴晒着烈日去,最后迎着夕阳回,回时,脸上的疤痕被晒成了暗红色,黄豆一样的汗珠从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角滚落下来,滴在湿透的衣襟上。
他定睛瞧了瞧堂屋内,确定无人,便把汗透的上衣一脱,裸着膀子,拎起手里的两只野鸡、三只斑鸠进了厨房。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猎物,在夜幕将垂时分,给女人煲好了一锅鸡汤。
暑气终散,晚风轻轻吹拂院内树叶,陈丑奴把盛出来的鸡汤先放在灶上,去院后的水井旁冲了个澡。
黏糊糊的汗水、脏兮兮的烟灰被清水一层层冲净,陈丑奴抹了把脸,随手抓过晾衣杆上的一套干衣衫换上,又抬起胳膊闻了闻,确定不再有汗臭味,这才去厨房端灶台上的那碗鸡汤。
温度正好。
陈丑奴微露一笑,颇有些自得地向堂屋走去。
大手一推屋门,所见却是空空如也。
陈丑奴僵在原地。
女人已经不在了。
第3章 相亲(三)
墙外的草丛里有蛐蛐在叫,星罗密布的夜空下,飞有零零星星的萤火虫。陈丑奴捧着一个陶碗,立在门槛边上,脑袋垂下来,默默地看着碗里热气渐散的鸡汤。
他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明明灭灭的萤火后,是一望无垠的黑夜,陈丑奴上前一步,在门槛上坐下,仰头将碗里的汤喝尽。他喝有些急,像是有一些生气,凸出的喉结快速滚动着,如一颗被湍流席卷的石头。
有风从院外吹来,陈丑奴一碗干完,揩掉嘴角的汤渍,站起来,欲行又止。
他后退一步,又扭头看向空空荡荡的内屋,眼神黯淡。
他走向了厨房。
锅里温着的一锅野鸡正浓香醇厚,隔着老远就能嗅到,陈丑奴上前,把锅盖打开。
氤氲雾气随风而散,一锅肉质鲜美的鸡肉随着煮开的汤微微抖动,撞开四周的红枣、枸杞、生姜……陈丑奴目光沉沉,“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突然把锅盖重新盖上,捅灭了灶里的温火。
他转身,走出厨房,关上了门。
大概是天气太闷了,陈丑奴今晚一点儿也没有胃口。他走出自个的小院,在月色星辉下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山坳下的大湖边。
今夜的月也很亮,照在地上,湖上,山上……给满世界都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辉,陈丑奴站在这片冷清的光里,不知为什么,满脑子全是那个又冷又白的女人。
他想起女人在水下荡开的鲜红衣袂,乌黑发丝……想起那缠*绵旖*旎的青丝后,女人毫无人色,却又异样鲜艳的脸,他记得她细细的、半弯的长眉,深长的、略微上挑的眼睛,以及那瞳眸里倒映着的,一点点熄灭下去的星火……
和那半开的、鲜红欲滴的唇。
陈丑奴站在水光潋滟的湖边,望着身下的水,轻轻一纵,跳入湖中。
沁凉的水漫过毛孔,从头到脚席卷下去,席卷他身体内外上涌的热度。
陈丑奴钻入水下,划开水流,向月华普照的湖心游去,疏疏朗朗的水草在水下飘曳,像极昨夜女人的缠*绵的青丝。
陈丑奴把眼睛一闭,浮至水上换了口气,而后重新扎入水下,闭上眼睛,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深水里飘游。
微风阵阵,湖面波光流转,一个黑影在水底飘来荡去,时而蜷缩,时而伸展,时而冒头,时而在水下渐渐隐没……
***
陈丑奴爬上岸来时,已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他站在一棵樟树两丈开外,一身的水浸湿了脚下松软的青草,他随手将头发拧干,甩至脑后,然后脱下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猿臂蜂腰被月光一照,更使水泽潋滟的肌肉块块分明。
一个声音突然从樟树上传来:“身材不错。”
陈丑奴解裤带的动作一震,猛然抬头,向密密匝匝的树叶后望去。
女人屈膝坐在树上,透过树叶缝隙,迎上他三分震惊、三分恼怒、又三分茫然的眼神。
风清月白,他刀疤纵横的脸一览无余。
女人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陈丑奴猛然惊醒,偏开头躲避树上的视线,可是已然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先攥紧松了一半的裤带,仓促地系好,而后压下心内的懊恼、无措、忐忑,缓缓抬起头来。
女人的视线没变。
陈丑奴喉结滚了滚,直视那双锐亮的眼睛:“你……不怕我?”
女人耷拉眼皮:“为什么要怕你?”
陈丑奴沉默半晌,道:“世人都怕我。”
女人将膝盖上的一片叶子掸开,撩起眼皮,眼神冷漠,也坚定:“那是世人眼盲,我不盲。”
陈丑奴黢黑的瞳仁微微变大。
女人脸上却仍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她敛回视线,向湖心望去,问:“你是在这儿救下我的?”
陈丑奴走了会儿神,方点头:“嗯。”
“这湖有多深?”
“十余丈。”
“山呢?多高?”
陈丑奴跟着望了大湖北面的山崖一眼,答:“不到三十丈。”
女人沉默。
陈丑奴想起女人身上的伤,讪讪开口:“你……被人追杀?”
“不是。”
“那……”
“脚滑。”
陈丑奴:“……”
两人一时无话,山坳里也静得连风都没有,气氛明显尴尬下来,陈丑奴转开头去,默默搜肠刮肚,却还没等找到话题,女人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大概是一时眼拙,又或者是被腿伤拖累,这一跳,不偏不倚地跳到碎石块上,把脚崴了。
陈丑奴两步并一步,电光火石间将人拎了起来。
轻松如拎一个鸡崽。
女人:“……”
腿伤确实是个负累,虽给他千钧一发间提住,却也还是裂开了些,女人咬牙忍痛,抓住男人又湿又硬的小臂站直,一抬头,整个人又是一震。
她绝对不娇小玲珑,可此刻站在男人面前,目之所及,居然只是他块垒分明的、最上一层的腹肌。
她抬眼睫,盯着上面那一片还泛着水光的胸膛,气息一滞。
这……莫不成是个野人?
陈丑奴握住女人肩头,温软的触感像一团微微的火,从他掌心一径地向体内烧去,他有些慌乱,忙撤手,正想后退一步,不料女人又开始东倒西歪,只好再施以援手。
女人重新被他扶住,略一蹙眉。
陈丑奴鼓起勇气:“我背你回去。”
他不等女人回答,似乎觉得这不需要回答,反手将肩上披着的湿衣服扯下来系在腰上,屈膝一蹲,眨眼便把女人背到了背上。
倾斜的樟树枝桠从女人头上擦过,树叶勾扯发丝,疼得她轻嘶了声。
陈丑奴后知后觉,忙屈下膝盖:“抱歉。”等走出树下,才又站直起来。
女人:“……”
星如莹水,两人披着一层银辉向山坳外走,风吹在四野,渐渐吹干男人上身的水渍,女人搂住他的脖子,视线停留在他侧脸上。
月下的男人沉默,坚毅,他脸上的疤,像一条条斑驳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