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泽眉心一蹙,后知后觉贺进藏拙在先,目的恐是测他深浅,当下摒弃剑宗剑法,改用秘招回击,然这一顿挫之间,贺进剑走偏锋,转攻为守,竟一下向后跃开两丈,继而下令:“布阵!”
被白玉拦截在外围的一众黑衣人听闻号令,立即收剑换位,将白玉、李兰泽二人团团困住,与此同时,夜幕上炸响一支穿云箭。
白玉抬头,眸底被华彩映亮,李兰泽提腕立剑,低声道:“专心。”
说罢,剑招连环疾走,开始破阵,白玉紧随其后,一只手剑飞如蛇,一只手或掌或爪,围攻而来的黑衣人剑招虽灵,走位虽快,却到底招架不住这两人是吞霓虹的攻势,不消多时,即开始呈溃败之势。
李兰泽双眸锐亮,迅速在变幻莫测的剑阵之中寻出生门,贯力于剑,飞身击去。守护生门的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长剑瞬间脱手飞开,白玉如影随形,反身在两人后胸各扑去一掌,追击上来的其余黑衣人登时被同伴撞得溃散。
李兰泽破开剑阵,提剑向贺进攻去,然甫一抬眸,面前竟是一记杀招,忙以剑抵地,向后仰倒。自后而来的白玉瞠目,正待反击,李兰泽一把抓住贺进脚踝,硬生生将他一柄软剑截在白玉睫前。
白玉眼疾手快,立刻提剑反攻,贺进冷哼一声,一脚蹬地,挣脱束缚翻上半空,白玉去追,身后一批黑衣人趁势偷袭,被李兰泽一剑拦下。
逼仄的官道上霎时又一顿混战,便在白玉和贺进厮杀正酣之际,苍松后的山林上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过不多时,官道前方又是一片乌泱泱的人影涌来,滔滔如江水一般,白玉余光瞥见,意识到对方援兵抵达,暗道不妙,正待思忖计策,突遭贺进讥讽:“别想了,想来想去,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白玉敛眉,软剑绕开贺进杀招,回敬道:“如此兴师动众,就为杀我一个无名小卒,死也无妨,值了。”
贺进冷笑:“可惜了李公子,为你而死,万分不值!”
白玉心中一震,破绽露出,被贺进一剑戳中肩胛,闷哼一声,慌乱回剑攻去。
贺进不疾不徐:“一个前程似锦的大家公子,天下第一庄的继承人,为你一个蛇蝎毒妇,叛离师门,抛下双亲,背弃道义,死在这臭名昭著的灵山荒野,自此一世污名,如堕泥潭。许攸同,你也是人心肉长,竟忍心将自己所爱之人折辱至此,实在令人胆寒!”
“一世污名”、“如堕泥潭”、“折辱至此”等词落下来,有如惊雷在白玉脑中炸开,一片轰鸣声中,她双臂又猛中两记剑伤。贺进轻蔑一笑,如法炮制,继续攻心道:“只可惜李兰泽再神通广大,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腕,纵然碎首糜躯,也赎不了你在剑宗犯下的罪孽!”
白玉瞠大双目,心底赫然升起一股震怒与恐惧,怔忪之中再次给贺进得逞,一柄软剑被缴飞不算,胸下还中了一剑,整个人顿时从半空上跌落下来。
李兰泽神色大变,顾不上面前的黑衣人、山林下冲来的敌人,提气向白玉跌落的方向跃去。白玉却在他探臂刹那,腾空一转,同他错肩而过,跌跌撞撞地落在一棵苍松下。
近旁的一名黑衣人立刻提剑杀来,白玉强忍伤痛,劈掌打去,继而夺过长剑,将那黑衣人挟在胸前。
众人愕然,纷纷瞠目噤声,贺进更是怵目惊心,立刻向众人做了个“停止进攻”的手势。
银辉遍地,那黑衣人被白玉一柄冷剑锁住咽喉,月华下,竟是一张素白俏丽的脸。白玉深喘一阵,扭头向这张脸瞥去,勾唇笑道:“真是天不亡我……”
冷然光线里,黑衣少女柳眉紧蹙,嘴唇深咬,五官明显跟贺进有六分相像,正是其掌上千金——贺淳。
衡山派掌门千金突然给白玉一剑架上,在场的匡义盟成员皆是屏气敛息,不敢轻举妄动,白玉扬起脸庞,向贺进道:“贺掌门,这是您亲闺女吧?”
贺进脸上肌肉紧绷,怒目不言。
贺淳泣声道:“爹,不要管我,杀了这贱人给表哥报仇!”
白玉一下子将贺淳抓得更紧,双眸里闪烁戾气:“你表哥遭我报复,是他罪有应得,要报仇,自己来便是,而今龟缩人后,借剑杀人,算什么东西?”
贺淳恨道:“你将他眼睛都挖了,手都砍了,他岂还有力向你报仇?!”
白玉道:“他没了眼睛,还有耳朵,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怎么就不能报仇?”
贺淳声泪俱下:“那那些被你逼死的剑宗弟子呢?!云家堡的三公子云煦,衡阳庄氏的庄靖、庄岭……多少人,本该前程似锦,大有可为,却生生被你逼上绝路!……这些血债,我们不替他们报,何人替他们报?!
白玉漠然道:“谁让他们死了?”
贺淳一震。
白玉冷漠的声音响在风里:“我被顾竞派人扒光衣裳没死,被剑宗上下四十三个男人鞭打到血肉模糊,没死,被挑断筋脉没死,被一*丝*不挂地扔下山崖,没死……我的前程不也该是锦绣繁华的吗?我也应该是大有可为的,我也被他们一次次地逼上绝路过……可我的仇,我自己报了!”
黑黢黢的山野上蓦然一片岑寂,白玉双眸锐亮,亮得像有泪,也亮得像有刀:“天下人不会给我匡义,我只有自己来匡……铲奸除恶是你们的‘义’,以血还血是我的‘义’,同为‘义’,凭什么你们同仇敌忾是顺应天道,我三哥护我,助我,就是身陷泥淖,一世污名?!”
李兰泽站在人群里,望着白玉泛红的双眸,心脏一阵窒痛。
白玉收敛神色,手上用力,贺淳失声大叫,眼泪和鲜血齐齐流下。
“住手!”贺进大吼。
白玉以剑抵在贺淳被划开一道的脖颈上,视线因而流血过多而朦胧起来,忙微虚双眸,看向贺进:“贺掌门,贵盟皆是肝胆相照的、重情重义的仁人志士,应该不会为了取我一个恶人的性命,置令爱的性命于不顾吧?”
贺进目眦欲裂,忍耐道:“你想如何?”
白玉道:“一命换一命。”
贺进皱眉,视线从李兰泽身上略过:“你的命,还是他的命?”
白玉如听笑话:“我三哥跟你们有仇吗?”
贺进微怔。
白玉道:“我三哥的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需任何人来换,我……换的是我的命。”
贺进了然,这是要用贺淳逼迫众人将白玉、李兰泽二人一并放走,一时进退维谷。
白玉喝道:“究竟换不换?!”
贺淳被箍紧,又是一声呻*吟,贺进心如焚烧:“换!”
白玉一笑,押着贺淳向前行去,贺进下令:“散开!”
围堵在近处的一片黑衣人渐渐散开,外围的一群援兵却略显迟疑,贺进愁肠百结,觍脸向号令援兵的方脸人道:“卢兄……”
这方脸人正是先前在驿馆乔装成喂马小厮的那位,家中亦有小儿遭白玉残害,为这一役,乃是倾尽所有,哪里肯轻易将人放过。可一看贺淳在剑下鲜血直流、泪眼婆娑,又不免心乱如麻,生出不忍,纠结片刻后,忿恨地一招手,吩咐手下人撤开。
人影熙攘的官道顿时清出一条大道,那匹被黑影吞噬的白马随之现出形来,孤零零地立在极远处的一丛荒草里,晒着月光,寂静清寒。
白玉胸下伤口仍然在不住流血,却不敢泄露伤情,强打精神向李兰泽看去:“三哥,你先上马。”
李兰泽还在人群之中,闻言回应:“一起过去。”
白玉摇头,坚持:“你先去。”
李兰泽蹙眉,不动。
白玉冷脸:“快去!”
李兰泽眉间褶皱更深,沉默片刻,应声而去。
白玉胸口一块巨石落下,押着贺淳穿过人群。
前方,李兰泽脚下生风,眨眼即跃至马上,策马掉头前来接应。
便在这一顿挫之间,一支金光闪烁的判官笔从山林上激射而下,划破夜空,径直向白玉后脑没去。
白玉眸光一凛,侧身,判官笔擦睫而过。
与此同时,贺淳袖口乍现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胸口。
贺进眼疾剑快,眨眼贯至白玉面门。
一众黑衣人紧随而上,寒芒吞吐,一瞬间将那道红影湮没。
李兰泽大震,喊声直遏苍穹。
“彤彤——”
作者有话要说: 泊如哥哥还没出来,怎么办?
双更,至他出来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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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相济(三)
白玉做梦了。
一个极黑、极黑的梦。
在这黑得浓郁、黑得黏稠的梦境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到一片片嘈杂而尖利的声音。
裂帛声。
鞭打声。
咒骂声。
……
求饶声。
喊冤声。
暴喝声。
然后是凛然的控诉, 鼎沸的杀声。
反反复复。
她真是厌倦这些声音了。
没意思,太没意思。
被折磨被意思, 活下来没意思,报仇没意思。
被追杀,更没有意思。
她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去死呢?
当初死掉就好了, 管他什么耻辱, 什么仇恨, 什么不甘,果果 什么痛苦。
死掉就好了。
死掉, 就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有了。
死掉就可以不被声讨了。
死掉就可以不连累旁人了。
死掉就可以清清静静, 也干干净净了。
指间有湿濡的液体在流动,喧嚣于耳畔的一片片声音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混沌、破碎的声浪之中,白玉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黢黑的大水。
水从指尖漫过, 从耳廓漫过,从眼睫漫过……水把她吞噬在彻底的黑暗里。
白玉摊开双手, 以一种撒开一切、放弃一切的姿势向这黑暗的深渊沉去。
她忽然觉得这种感受有一丝丝熟悉。
“白玉——”
谁?
“白玉——”
谁的声音?
黑暗中,喧嚣的咒骂声、讨伐声消失,在寂静而绵长的水流里,一道低沉的声音穿越黑暗, 由远及近。
——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不会让你的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谁……是谁的妻子?
——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你,是我不曾见过的世界。
我……是谁的世界?
——如果不是死亡,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
分开……
谁……和谁分开?
——我不会和你分开。
黢黑的大水之中突然探来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用力往上拉拽,白玉被湍急的水流呛住,一瞬间喉咙发紧。
窒息。
刺痛。
惊醒。
铺天盖地的黑暗被一片烛光划破,白玉满头冷汗,大口喘息,眼神空洞地盯着床幔,神思恍惚。
“笃,笃,笃……”
耳畔有均匀的捣杵声传来,白玉扭头,朦胧的视线内惊现一抹黛蓝色的影子。
男人坐在炕几前捣药,眉眼低垂,薄唇微抿,整个被笼罩在暖融融的灯辉里,静如沉玉。
白玉蹙紧眉头,定睛分辨,片刻后,难以置信:“……明鹄?”
捣杵声应声停下。
男人抬头,沉寂的双眸被青灯照亮,继而又垂下:“醒了?”
捣杵声重新响起,依旧均匀、镇定,白玉眼神闪烁,胸口突突乱跳:“怎么是你……”
梦境里那道低沉的声音依旧残余耳畔,白玉直着眼睛,心下一片惘然。
明鹄的声音不起波澜:“夫人在院外听琴,看到夜空里有穿云箭闪过,说那是先师给她的信号,执意赶过去的。你该谢谢夫人。”
明鹄口中的“夫人”,正是无恶殿尊主乐迩的母亲——赵弗。
也即是洞庭剑宗顾竞曾经爱得不能自已的小师妹——赵弗。
白玉眉尖微蹙,一时神色黯然。
外山虽属无恶殿管辖范围,却并没有哨所驻守,唯一有人迹的地方,就是赵弗和明鹄所居住的镜花水月。白玉因顾竞的缘故,对赵弗并无好感,入殿六年来,甚少涉及镜花水月中的事务,想不到命垂一线时,会被她所救。
并不是梦中那人呢。
白玉怅然若失,旋即又自觉可笑。
这是什么地方,东屏是什么地方,再者,忘忧水都用了,怎么还可能是那个人呢……
胸口、双臂慢慢有痛感传来,白玉蹙眉忍着,哑声道:“我三哥呢?”
明鹄道:“隔壁。”
白玉道:“他怎么样?”
明鹄言简意赅:“比你强。”
白玉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整个人放松下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一下子更加清晰。想到昏厥前贺淳那快而狠的一刀,一时又气又恼。
幸而——
白玉缓缓抬手,摸向胸口。
伤口并不在要害上,在那串佛珠的抵挡下,贺淳的一刀失了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