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丑奴低道“谬赞”,这时伙计奉上茶来,三人在就坐席上,饮下一口后,又是一番寒暄。
白玉自觉无趣,眼波低垂,抚弄着茶盅上的青花图纹顾自出神,也不知陈丑奴说了什么,那中年男人喜出望外,喜滋滋道:“兄台墨宝铁画银钩,颜筋柳骨,假以时日,定当千金难求,吴某哪有不需之理?”
便要亲自去纸卷,屏风外传来客人召唤之声,一时又喜又急。
白玉撩起眼皮,打量两人,默不作声。
陈丑奴淡然一笑,对中年男人道:“吴兄先忙,我不急。”
中年男人感激地道:“那二位稍坐,我去去便回!”
陈丑奴点头。
中年男人去后,陈丑奴拿起茶盅,竟是一饮而尽。白玉默默看着,忽而哼笑一声,起身转悠起来。
清冽茶香飘盈室内,丝丝光线自窗柩外漫射而来,铺陈于正中央那张束腰雕花长桌上,镇尺压着的纤薄宣纸一角被风吹动,噗噗轻响。
“铁画银钩,颜筋柳骨……”白玉指尖从那素白的纸上滑过,挑眸直视陈丑奴,“你来卖字的?”
陈丑奴眼眸微垂,道:“嗯。”
白玉莞尔:“写一个来看看。”
陈丑奴侧目,道:“并非写在那上面。”
白玉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说罢,径自去笔架上取下支羊毫来,一蘸墨盘,提笔落纸。
午后日照熏然,白玉低垂的脸庞泛着氤氲柔光,陈丑奴静静看着,继而起身走至书桌后,垂眸一看。
素白宣纸上,一行小篆端庄古朴,小巧灵动。
陈丑奴眼神微亮。
白玉停笔,挑衅道:“会吗?”
陈丑奴唇角微动,径直握住她拿笔的小手,白玉微微一震。
暖风吹拂一室茶香,一缕青丝从耳后悄然滑落,陈丑奴弯低腰,握着那只执笔的小手,向下一压,一笔,一划……
白玉按捺心头悸动,缓缓仰头,看向咫尺间这张被面具遮掩的脸。
微光柔和,一点点洒在他黑如点漆的瞳眸深处,也洒在那薄红得几乎透明的耳廓上……白玉的视线逐一审视过去,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你夫人是柳叶眉、桃花目?”
手上力道忽而一滞,随后又恢复如初。白玉眼神如炬,一动不动。
陈丑奴道:“村里人说的。”
白玉敛眸,静默无声。
微风悄然吹拂彼此的鬓发,也吹拂彼此眼底的倒影,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是漫长的一生,陈丑奴直起上身,松开白玉,道:“写完了。”
白玉回头,和煦日影下,两行小篆柔中带刚,匀称严谨,所写竟是——
“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跃动于胸口的心脏仿佛蓦然停滞,萦绕室内的微风、清香也一并凝固、静止……白玉怔在原地,不及反应,屏风外传来中年男人热情的招呼声。
白玉一凛,立刻把手上羊毫挂回架上,左手捏住宣纸角,在中年男人进来刹那,把墨迹未干的纸张抽至身后。
陈丑奴垂睫瞥去,眼波一动。
“哟,已经写上了!”中年男人神采飞扬,正要上前欣赏,忽然瞧见边上面红过耳的白玉,心念飞转之下,立即明白过来,识趣地一笑,“我给兄台取纸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丑奴:“今日圣诞,赚钱后,给媳妇买什么礼物好?”
肥珠:“不妨先给我的小可爱们发个红包。”
丑奴:“?”
——
快,伸出你们的小爪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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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相疑(四)
离开翰墨轩,正是午后, 大街上行人如织, 车马辚辚。
陈丑奴走在如潮人影之中,低头把装满碎银的荷囊丝绳系上, 继而递给身边人。
身边人一怔,仰头去看他。
他道:“你拿。”
白玉怔然,立在一片喧嚣的吆喝声里,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有几分错愕, 又有几分窃喜。
每回都这么大方, 家底怎么可能不给人掏空去?
白玉想起婚后那日, 他抱着那破罐子上前来的情形, 哼笑道:“我又不是你媳妇,为何要替你拿这东西?”
陈丑奴显然一愣, 拎荷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片刻后,收回。
白玉一把抢了过来。
“不过尊夫人既然不在,我就代劳下吧。”
陈丑奴:“……”
“想吃什么?”白玉扭头去问, 眼波明媚又促狭。
陈丑奴唇边酒窝隐现,低声道:“馄饨。”
白玉笑, 扬唇道:“走。”
刚一掉头,面前一道白影映入眼帘,白玉撩起眼皮定睛看去,脸上笑影荡然无存。
陈丑奴那双柔光盈动的眸子亦骤然一冷, 点点寒意,如暗流破冰。
日照荧荧,街口车水马龙,一名剑宗弟子手牵马缰,站在喧哗人声之中,隐忍目光自白玉脸上略过,径直投向身形高大的陈丑奴。
白玉眉心一蹙。
少年五官标致,眉目之间更有一股超越年纪的冷静自持,白玉定睛细看,终于认出此人就是那日把她带上七星广场,并趁机行刺的那一位,当下冷哼一声,道:“是冤家路窄,还是天网恢恢啊?”
少年置若罔闻,只松开缰绳,规规矩矩朝陈丑奴作上一揖,眼里如同没有白玉这一号人物。
白玉脸色更冷,不及发作,少年开口道:“晚辈剑宗弟子谢昱,拜见师叔。”
白玉、陈丑奴两人听这一句,皆是愕然,独那名曰谢昱的少年面不改色,一揖之后,直起上身,对陈丑奴道:“谨奉家师之命,延请师叔入府一叙。师叔,请。”
说罢,示意陈丑奴上马。
日影之下,那匹棕马甩一甩头,神态竟颇为倨傲,陈丑奴一眼瞥去,眸色微沉,正措辞拒绝,白玉朗声道:“面都还没见,就把亲给认了,怎么,想拉拢人家,给你们剑宗撑腰?”
谢昱眉峰微敛,怒而不发。白玉微笑,顺势挽住陈丑奴手臂,故作亲切道:“晚来一步,人已经归我了。”
陈丑奴被她一挽,眼睫颤动,心思一下子从谢昱那儿转移至她这儿来。白玉显然没有与对面人纠缠的意思,挽上他后,阔步便朝前走。
刚一走过那匹棕马,谢昱在后道:“难道师叔不想知道,师祖爷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白玉、陈丑奴双双一震,僵立在一爿摊铺外。
谢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之色,陈丑奴回头,日照之下,亦是眼覆冰霜。
白玉抱着陈丑奴的手臂,镇定后,心绪一沉。
陈丑奴目光冷肃:“何意?”
谢昱不惊不惧,又是一揖,而后道:“家师人在松苑,师叔如有疑惑,可尽咨之。”
陈丑奴唇角紧收,明显有所波动,白玉心念浮沉,片刻,主动道:“劳驾多备一匹马,我和他一道登门。”
谢昱眉间明显一蹙,忍耐道:“我身上盘缠有限,只够为师叔置办坐骑。”
白玉也不恼,道:“那我跟他同乘一匹。”
说罢,便要去登谢昱身后那匹棕马,谢昱脸上表情再绷不住,挺身拦道:“你都把我们害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脸去叨扰师父安宁?!”
白玉手抓在缰绳上,闻言侧目,一双水泽莹润的桃眸寒芒流转,谢昱径直迎上,虽浑身发寒,然青涩的脸上并不曾流露怯色,白玉一审之下,会心一笑:“小师弟,知道为什么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谢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为何后,瞳孔微缩。
六月三日那天夜里,白玉带人杀入剑宗,除开和当年七星柱一事没有关联的人员外,其余门人尽数被挖眼、断腕……其惨烈情形,令谢昱至今心惊齿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为我虽然阴鸷,歹毒,却也还算爱憎分明,不伤无辜。剑宗为何遭我报复,你应该心知肚明,与其说被我所害,不如说先行不义,自食恶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访剑宗,本是打算跟诸位清算恩怨,可你们却里勾外连,怂恿江寻云暗算于我,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到底谁光明磊落,谁卑鄙无耻;谁有脸,谁没脸呢?”
“你——”谢昱到底年轻,被这一番唇枪舌战哄得面红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马,道,“这样吧,我跟你师叔先走一步,咱们宗门会和。”
谢昱气得发抖,扭头不应,白玉坐于马上,端详着这个干净又倔强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软,放低声道:“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气急攻心,我就陪你师叔走一趟,如果顾大掌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的。”
哒哒两声,马蹄驻足于陈丑奴身畔,白玉道:“陈大哥,来。”
陈丑奴侧目,看了眼那个被阴云笼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后,方一踩马镫坐至白玉身后,继而拿过缰绳,策马朝城门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马走得很慢,白玉被陈丑奴双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厉害?”
陈丑奴望着流动人影神游,闻言怔住,随后低低一笑,笑声落在白玉头顶,带一丝无奈,又带一丝宠溺。
“是。”
白玉眼睫微动,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陈丑奴静了片刻,道:“哪些事?”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就是,报复剑宗的事。”
四周人声嘈杂,东家在张罗新进的绫罗绸缎,西家在吆喝口齿留香的新品菜肴,陈丑奴穿行在这片声音里,道:“知道。”
白玉静默少顷,一鼓作气:“那你后悔救我不?”
陈丑奴道:“不。”
他答得太快,又是那种曾经令她误会的斩截,白玉心情复杂,又忍不住想要深究:“说个理由。”
这一回,身后迟迟没能传来回应,白玉撩起眼皮看四周,故作出漫不经心的意态。
“说不出就算了。”
“不需理由。”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玉一震,无法分辨那句话背后的含义,陈丑奴忽然一夹马腹,驱马疾行,不再给她盘问的机会。
马儿撒开四蹄,两人很快穿过渐渐稀落的人群,过不多时,出城而去。
抵达剑宗,又是黄昏时分,一片红枫在残阳漫射之下鲜红欲滴,白玉再度看在眼中,竟只觉刺目。
下马之后,两人履约在石柱外等候谢昱,这小子先前虽一脸不情愿,办事效率却十分之高,不至一盏茶的功夫,便也匆匆策马而来。
三人于是拾级而上,在薄薄暮霭笼罩之下,穿过枫林。
顾竟所居的松苑位于剑宗东北方向的一片松涛前,白墙黛瓦,曲径深深,乃全宗门最为偏僻、幽静之处。每年六月起,顾竟会在苑内闭关一至三个月,美其名曰修行,可事实上,自当年赵弗离开剑宗后,顾竟在剑术上几乎再也没有精进过。
剑宗门规里有一项不成文的约定——有两个名字是不能在顾竟面前提及的,一个是东山居士,一个是赵弗。
掌教说,提前者,顾竟会悲恸难抑;提后者,顾竟会伤心欲绝。
因而门内还有一个隐秘的传闻——师父顾竟闭门谢客,并非是为钻研剑术,而是为避开一些他并不愿去面对的日子。
比如赵弗离开剑宗的六月三日。
六月三日的剑宗,从来都是一片惨淡,哪怕全门上下,都没有顾竟的身影。
后厨不可以准备荤菜,弟子不可以结伴嬉闹,前庭后院,必须彻底洒扫庭除,不留一丝尘垢……这个日子,简直沉重得像一个忌日。
懵懂的少年不懂,在偷偷抱怨之余,皆不约而同慨叹于师父顾竟的情深不寿,鄙薄于赵弗的移情别恋。白玉年少时,也曾在李兰泽的白衣后感叹——世间为何会有像顾竟这样痴情的人?
直到那天夜里,她在一片震天的厮杀声里走进松苑,才知道,在那些事无巨细的忌讳之后,藏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意。
那天,她换上赵弗最爱穿的黄衣,梳上赵弗最爱梳的双平髻,握着一把金穗剑,乔装易容成赵弗推门而入时,在顾竟那双苍老疲惫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种恐惧,带着恨,带着怨,带着求而不得的沉痛,以及色厉胆薄的心虚。
可是,当年理亏之人分明是赵弗,他顾竟——为何而心虚?
……
夜幕低垂,长风自苑外松林吹来,震耳涛声席卷天地。
谢昱等四名少年把守于松苑门口,白玉被拦截在外,只能隔着薄薄夜雾、重重松影,端详那间寂如古刹的书斋。
陈丑奴入内,已经一炷香有余,书斋和苑外之间隔着一道月洞门,白玉并不能探知斋内的动静,可是,她的目光依旧平静而专注地凝在那一点明黄灯火之中。
东山居士在三十年前溘然长逝,是一个模糊而又精致的谜。模糊在即便是顾竟、赵弗也不能对其死因、死况一清二楚,精致在如何江湖人如何心生疑窦,也无法推翻东山居士确已绝迹江湖的事实。
白玉以前认为,或许东山居士之死,本身只是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不关于顾竟、赵弗,不关于江湖、宗庙。可是此刻,在这片冷丝丝的夜风里,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东山居士的死,会不会与顾竟那夜的心虚相关?
风穿树叶,平静无波的书斋内突然爆发一记瓷器砸地的脆响,继而又是哗然混乱之声,白玉一凛,对谢昱道:“还不进去看看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