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侍女在侍弄花圃里的秋菊,姿态闲适,言笑晏晏,白玉和李兰泽提心吊胆地经过,方一踏上石基,过于高挑的“玉兰”又给一名眼尖的侍女抓住:“哟,这位妹妹好条儿顺的身板儿!”
李兰泽一僵,微微侧过头去,那侍女满眼惊喜,视线从他脸上下移,最后定在胸前,歆羡之情溢于言表。
“真不错!”
李兰泽:“……”
白玉悄声道:“还不快谢谢姐姐夸奖。”
李兰泽偏回脸来,沉声:“风寒,嗓子不行。”
白玉讪笑,替他望向那侍女,羞赧地一颔首,聊作回礼后,拉上人速速往书房里去。
一进门,李兰泽脚下生风,戏也懒得做了,直往各个壁橱处走,白玉在后打掩护,忙得脚打后脑勺。
“有没有?”白玉换完熏香,走向李兰泽。壁橱里的抽屉全被他拉开来看了个遍,可能隐藏机关的旮旯也摸了个遍,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去寝殿看看。”白玉立刻拾掇好药箱,踅身往外。
李兰泽跟上。
乐迩至今尚未成亲,然寝殿之中却也不乏柔美细腻,大至内室的楠木雕团纹六柱式架子床、窗下的楸木石面月牙桌,小至蜀褥上繁复的纹路、帘幔底垂曳的丝绦,无一处不是极尽华美繁丽,精巧奢靡。
两人入内,径自往帘后的内室行去,不想甫一抬头,竟跟先前在殿外的卉珍撞个正着。
李兰泽最是心虚,把眼一垂,卉珍蛾眉微挑,又一次审过二人。
“床前那座鎏金五足银熏炉有些年头了,换香时仔细些,别磕掉了凤口衔着的瑞草。”卉珍淡然交代,白玉忙应是,等人走,然而人却不走,依旧立在帘下。
白玉硬着头皮走入内室,这时,卉珍突然唤道:“玉兰。”
李兰泽脚下顿住,机敏地转身,卉珍对上他那一双凤眼,微笑道:“往后若还带着病,就不必勉强过来了,此处毕竟是尊主的寝居。”
这话点到为止,在那蔼然笑意的映衬下,正是慈严有度,刚柔并济,令人不敢不从。李兰泽敛神,极力做出一副受训的少女姿态,垂眸颔首。
卉珍满意地道:“有劳二位妹妹了。”
李兰泽仍旧不语,白玉赔笑道:“都是分内之事,姐姐客气了。”
卉珍提唇,敛回视线,终于往外而去。
白玉心口一松,示意李兰泽一眼,两人立刻开始行动。
寝殿最大,家具最多,阖屋布局也最是复杂。两人前前后后翻了近一炷香,连床上的被褥都不曾放过,然而愈是查得深、细,心里愈是失落、不安。
“那天是在哪儿交剑的?”白玉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李兰泽亦面沉如水:“枕月阁。”
白玉皱眉:“会不会还在那儿?”
李兰泽摇头,道:“殿中可有兵器库?”
白玉道:“有,不过是前任尊主留下的,离这儿很远,乐迩很少去,如今大战在即,他没有理由把一柄宝剑锁在那么远的地方。”
李兰泽沉声道:“可他也没把剑随身带上。”
白玉张口结舌,猛然忆起今日乐迩下车后进入镜花水月的情形,越想越感觉不对。
两人定在原处,几乎同时,院外隐约传来急促却平稳的一片脚步声响,间杂花圃边侍女的扬声询问:“哟,天权堂主,怎么带着这么多人……”
寝殿内,两人猛然惊醒,李兰泽二话不提,拉上白玉破窗而去。
殿前庭院,卉珍怒目横眉,隔空便朝那多嘴的侍女扇去一掌,其时给天枢一个眼神使往寝殿。
天权领会之后,立刻号令堂中教徒包围四周,单枪匹马冲入殿内。
***
申时,镜花水月庄外。
日渐西斜,薄云飘散,陈丑奴坐在参天大树下,瞥一眼丛丛绿影外泛黄的天,面色渐冷。
距白玉和李兰泽两人离开,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时辰了。
镜花水月中,一度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异动。
停在溪边的那一驾马车,亦四平八稳地扎根在那儿,车夫四六入定一样地坐在车前,背靠马匹,面朝车帘,一动不动。
陈丑奴垂眸,定定审着。
足足三个时辰了,竟然连马车都不见他下过。
驾车的是良驹,良驹再良,也该及时补给草料,陈丑奴记得镜花水月中是有马厩的,然而乐迩却偏把马车置于庄外。
而车夫一守,就是寸步不离,甚至纹丝不动。
有风缓缓吹拂绛红车帘,厢内平铺的织金地毯忽隐忽现,陈丑奴眸光一凛,片刻后,大手在草甸上一撑,起身。
微风拂面,干燥的草香及清冽的水腥气钻入鼻孔,车夫四六默然坐着,斗笠下的一双眼闭合,耳根却不时微动。
水声,风声,草絮飘动声,马儿的呼吸声……
以及——
四六猛然睁眼,视野顷刻一片黑暗,不及还手,不及分辨,整个人訇然倒下车板。
陈丑奴收回手,目光在昏迷过去的四六身上定格片刻,侧首,一撩车帘。
光线涌入,色泽明艳的地毯上,赫然放着一把寒芒流转的宝剑。
第58章 相决(一)
拥月殿,前庭。
天权面色惊变, 一个箭步冲入寝殿, 熏香氤氲的室内已然空无一人,定睛环视, 重重帘幔后,雕花窗柩大开。
天权怒目,猎豹一般翻窗而去。
拥月殿后,树影重重, 脚步声、兵甲声、号令声洪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白玉心念电转, 反握住李兰泽手臂, 朝西南角墙垣提气跃去, 不料方一落地,面前一道黑影巍然而立, 竟正是一堂之主——天权。
白玉愕然,不想其判断如此之准,速度如此之快,心中一凛。
顿挫间, 又是三五个教徒双手持刀,飞落于青瓦、白墙之上, 堵去两人逃路。天权眼神如箭,直射白玉,冷然开口:“摇光。”
白玉面纱尚在,却一下被天权认出, 心底震愕无以复加,联系先前推测,登时明白中计。
“你们早知我们会来?”白玉寒声质问。
天权不屑:“不然?”
白玉深吸一气,想到乐迩下车后环顾山崖之情形,一时后悔不跌。
“天玑告的密?”白玉胆寒,心也寒。
天权勾唇,嗤笑不答,真相却不言而喻。
白玉既悲且恨,咬紧贝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然而天权显然不愿给他们喘息之机,下巴微微一扬,伺立周遭的教徒立刻如网扑下。
李兰泽身形疾动,眨眼掠至白玉跟前,提掌拍去,白玉软腰让过一柄长刀,在那对方收刀刹那,振腕探爪,夺下长刀,掷与李兰泽。
树影密布的一角偏院霎时大乱,天权冷眼观战,不过片刻,面如霜罩,眼看底下人层层溃败,只得一抽佩刀,发足杀入阵中。
白玉熟悉天权招数,知他刀法素来大开大合,刚猛沉劲,不是徒手可以招架得住的,让开一招之后,立刻去夺教徒兵器。
“这儿!”耳畔突然落下李兰泽的声音,白玉回头,一柄长刀凌空飞来。
“速战速决,不可逗留!”白玉箭步接刀,手腕翻转,刀身抛出,“铿”一声震开天权刀锋。
李兰泽在后护卫,截下剩余教徒的杀招,趁势又缴来一刀。
“彤彤,‘双凫一雁’可还记得?”白玉正吃力应付天权招数,闻言一震。
那是少年时,两人在剑宗后山自创的一招剑法。
“记得。”白玉沉声。
“来。”李兰泽声落,人至,出刀刹那,探臂一握白玉臂膀,白玉借力空翻,一柄长刀劈裂劲风,自虚空一掠而过。
天权目眩,猝不及防中,下盘一叠落叶冲天而起,片片裹挟煞人之气,宛如利箭齐发。
“堂主当心!”跌于墙下的教徒惊声大喝,天权凌空跃起,向后纵去。
“可惜今日用的是刀,不够正宗。”
“下次给兄台示范正宗的。”
两道人声一前一后落入耳畔,天权抬眸,偏僻的小院里一派混乱,哪里还有白玉和李兰泽的半点人影?
青砖地面上,落叶跌回,天权回味刚刚那一招障眼之法,忿然冷斥:“雕虫小技!”
***
拥月殿外,两道白影自重重树影底下掠过。
白玉道:“凌霄剑一定在马车里!”
李兰泽面色不改,显然也料到这点,便欲回应,四下突然传来直遏云霄的訇然钟声,一声一声,一层一层,有如海啸卷来。
白玉眉心一沉,暗道不妙。
“是警报,全殿通缉之意!”
“倒是兴师动众。”李兰泽眼覆冷霜,疾奔中,胸口处的什物往下一坠,探手摸去,面上一黑。
白玉侧目看见:“……”
前方有教徒巡逻,白玉拉住李兰泽,藏入影壁后的假山小洞里,粼粼白石遮蔽天日,把外面匆忙、焦急的脚步声、呼和声也一并隔离开去。白玉调整气息,对着李兰泽那双愠怒的凤眸,试探道:“三哥要不……给我吃一个?”
李兰泽眼皮耷拉,眸中写满无法理解。
白玉讪笑:“反正眼下也是俩累赘,咱一人一个,吃了还能恢复些体力。”
自庄外小崖别过之后,两人俱是水米未进,奔波至此,已然饥肠辘辘,加上后续还不知要经多少折腾,的确还是把那俩苹果用以果腹为妙。
李兰泽薄唇一抿,把俩苹果从衣襟里掏出,白玉主动去接下一个,摘下面纱后,把苹果送到嘴唇,“喀嚓”就是一大口。
李兰泽竟隐隐感觉疼痛。
“还不错呢,甜甜的,不酸……”白玉鼓起一边腮帮,瓮声道,又示意李兰泽赶紧吃。
李兰泽拿着另一个苹果,在衣上简单擦过之后,也摘下面纱,开吃。
一个苹果很快吃完,李兰泽不建议在小洞里久留,提议原路返回百草司后院,撤出无恶殿——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天权等人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冒充百草司中侍女,必然会对百草司进行盘查,而百草司中,侍女人人蒙面,他们只有混入其中,方能博得金蝉脱壳的机会。
把面纱重新戴上后,两人且探且赶,一径往百草司所在的西南方而去,途经一条长巷时,斜前方的胡同里再度传来沓沓脚步声。
两人霍然止步,把四周环境探一眼后,立刻掉头跑开,不料甫一转身,前面又一大波人影冲来。
两人蹙眉,眼看退无可退,便欲强攻,前头当首那人扬声喝道:“可曾看到贼人下落?!”
白玉:“?”
李兰泽:“?”
领头人身边一喽啰谇道:“犯什么蠢,咱堂主问你们话呢!”
白玉受宠如惊,一时竟无言以对,饶是李兰泽反应机敏,随便一指,四平八稳道:“那边去了。”
领头人眼中迸射*精光,立刻号令下属循迹而去。
李兰泽同白玉站立原地,伺机而动。
一众教徒自身周哄然而散,然那领头人却在两人身侧一顿足,回过头来,视线定格在两人藏掖于腰后的浸血长刀上,惊道:“你俩怎还拿着刀?”
白玉一凛,李兰泽继续四平八稳道:“先前在拥月殿后偶遇追讨贼人的天权堂主,刀是天权堂主所赐,以备我二人防身。”
领头人点头,正要走,又突然一顿足。
“你这嗓子……”领头人困惑。
李兰泽以手掩唇,低头咳嗽,再抬眸时,一双粲然凤眸微微泛红,被金辉一照,竟有种水波潋滟的慑人美感。
领头人一呆。
李兰泽造作地道:“近日偶然风寒,故而……令堂主见笑了。”
“无妨无妨,”领头人摆手,又把面前这双眉目细细看过,到底按捺不住,伸出魔爪,在其肩上一握,“既然身体不适,便赶紧回屋去,这儿有哥哥们护着。”
“……”李兰泽垂眸微笑,“多谢堂主体恤。”
领头人喜上眉梢,大手顺势往下一滑,一摸。
边上白玉:“!!!”
“哥哥去啦。”领头人摩挲着指间残余的缱绻温度,恋恋不舍地去了。
白玉忙上前来,替李兰泽揩去肩头、臂膀留下的痕迹。
抬头,果然撞上他一双阴沉沉的眸子,分明在问:那是哪个分堂的傻子?
白玉低声答:“开阳堂的。”
又补充:“就是在望日客栈跟咱们大打出手的那个。”
李兰泽:“……”
白玉后怕地戳戳他平而硬的胸膛:“还好他没留意这儿!”
李兰泽撇开眼:“…………”
前后两拨人相继被诓散去,一条长巷赫然空空荡荡的,仅余寥落树叶随风簌动。两人环目四顾,平静下来,李兰泽回味着刚刚开阳的反应,推测道:“今日潜入殿中的人,恐怕不止我们。”
白玉意外,将前后细节研究一遍后,幡然醒悟。
因天玑告密,乐迩必然早为抓捕他们布下层层埋伏,即便天权一时不敌,也不至于突然间警钟大作,惊动内外。
除非——
殿中确乎有其他变数。
如此,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天权没能第一时间追捕上来。
白玉蹙眉:“六门的人?”
李兰泽沉吟片刻,坦然道:“我的确给江盟主传信,告知今日乐迩会离殿去镜花水月赴宴一事,但并不建议他今日率人进攻。”
白玉默然。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他会暗中和江寻云等人联络,只是,突然间听得事实,还是有些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