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可奈何,耐着性子,又留在无恶殿中休整,轮值侦查西峰的各派门人日日来报,一会儿称亲眼见乐迩在峰上练功调息,功力大增,一会儿称亲耳听乐迩在阁前痛哭狂笑,痴痴狂狂,一会儿又称峰上一日寂寂,更无人声人影,各家主人心神大振,以为老天有眼,终于把这魔头收去,然还未赶至半路,又闻西峰方向长笑冲天,訇声不绝,一时惊得手忙脚乱,面面相觑。
西峰那边熙熙攘攘,无恶殿这边亦是波波碌碌。
那夜离开摇光堂后,赵弗径直赶往百草司,审问金枝如何解勾魂草之毒。金枝深居简出,对殿中事务本就一知半解,突逢易主,一时惊慌失措,待知赵弗与白玉皆被勾魂草所害后,更是胆战心惊,“嘭”一声跪下地来。
赵弗只当是勾魂草无药可解,这方使她惶恐至此,不想细问之下,竟得知乐迩突破“六道轮回”的机缘全系金枝所配置的熏香,震愕之余,怒火中烧,骂得一个百草司人心惶惶。
金枝自知险些酿成大祸,不敢反诘,然细细想来,又实觉无辜,挺直背脊跪在地上,素来清冷的脸上更添霜意。
赵弗把火撒完,转头一瞥她那眉眼,冷笑道:“怎么,你心里还不服?”
金枝平声道:“不敢。”
赵弗哼道:“只怕是嘴上不敢,心里很敢吧?”
金枝深吸口气,道:“夫人,如今正主回归,铲除奸邪,指日可待,当务之急,乃是解开您和少夫人身上的勾魂之毒。金枝有眼无珠,助纣为虐,的确罪该万死,眼下只愿能替二位夫人排忧解难,将功折罪。”
赵弗连夜赶来,目的本也不是兴师问罪,而是设法救人,听金枝这么道来,便也顺水推舟道:“有何良策?”
金枝微一蹙眉,道:“夫人如信得过我,可给我四十日,潜心研制解药。如信不过,可即刻与少夫人一并前往入仙峰,求神医奚老相救。”
神医奚老声名在外,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杏林泰斗,如肯出手,勾魂草之毒应该不在话下,然此人古怪刁钻,又嫉恶如仇,跟无恶殿素来毫无往来,贸然前往,恐会弄巧成拙。
略一思忖,赵弗道:“你非要四十天不可?”
金枝为难道:“已是极限。”
赵弗面色凝重,道:“那这些时日毒发时,少夫人如何应对?”
金枝道:“只能硬挨。”
赵弗默然。
金枝观察赵弗神色,垂眸又道:“除时限外,为确保解药功效,金枝还有一物相求。”
赵弗挑眸:“何物?”
金枝抿唇,定定道:“尊主之血。”
赵弗双眉一蹙,不及反问,金枝已解释道:“勾魂草发作初期,毒性尚止于血脉之间,还不及深彻骨髓,如能得至刚至阳之血入药,必能功效倍增,化毒为水。尊主如今神功已成,阳气之盛,天下无人能及,故而奴婢斗胆……”
话至此处,不再赘述,金枝垂眉敛目,躬身一拜,也不知是为炼成解药而拜,还是为苟全性命而拜。
赵弗盯着地上人影,一阵心烦气躁:“此法可会伤及尊主身体?”
金枝忙道:“取血一碗即可,断无弊处。”
赵弗愁眉锁眼,思来想去,只得应下。
离开百草司,夜阑更深,赵弗望着天边一轮皓月,百感交集。单只靠金枝一人,赵弗总心中惴惴,回去之后,又招来闻人鹤,命他派人备上厚礼,前往入仙峰延请奚老。
此后每日夜间,白玉毒发之时,只能如那夜一般给丫鬟绑住四肢,塞住嘴巴,在床上苦苦煎熬。
陈丑奴陪伴在侧,每每看着,皆是心如刀绞,挨到第三日,终于再看不下去,撤去那些麻绳、布团,不顾赵弗厉声反对,调动真气为白玉止痛祛毒。
这一边忙着救人,那一边忙着守魔头,时日飞转,灵山的冬天笼罩四野,天阴云低,大地凋零。
在雪来之前,冬天由风统管,昔日叠翠流金的小山丘眨眼就给吹得零零落落,光秃秃的树林下,一地落红碾落成泥,幽香殆尽。
倏而一记剑风平地而起,撩得层层覆压的枯叶簌动起伏,林中人白衣鼓荡,剑如游龙,身形起落间,剑招连环,行云流水,眼看便至收尾,那平稳剑气突然爆破一般泄向四周,直冲得枝杪震动,寒鸦惊飞。
白衣人面色一寒,回肘撤剑,竟反给那失控的剑气一荡,小臂气脉霎时紊乱。
“哐当”一声,宝剑坠地,李兰泽手扼住小臂屈膝蹲下,催动真气截住那股上下窜动的戾气,盯着那地上寒芒流转的凌霄剑,眼底一片冰霜。
这是第三次了。
那日在碧水坪与乐迩一战后,李兰泽因内伤严重,足足在屋中将养了十天,等到终于能够下得榻来,提剑一练,猛然发觉体内竟有一股来路不明的戾气,冲撞在奇经八脉之间,屡屡在他剑招险出之时爆发。
碧水坪与乐迩激战的细节一帧帧掠过眼前,思及强力忍下乐迩“六道轮回”反噬的那一幕,李兰泽背脊不住发冷。
西风穿林而过,沉浮下去的片片枯叶再次冲起,李兰泽强压心头不安,盘膝坐下,开始调息,运完一个周天后,体内气息终于渐渐平稳。
睁开眼来,林外已是金乌西坠。
低沉的天幕被落日泼红,余霞散绮,重峦叠嶂镶着金边,李兰泽默默看着,突然想起有天黄昏,他和白玉策马走在青山下,一起停在秋草边看彩霞。
她说,那云霞像一只小狗儿,他不同意,说分明是只小羊。
她便嗤之以鼻,瞥他:“你自己属羊,便看什么都是羊么?”
他反诘她:“你自己属狗,便看什么都是狗?”
她沉着小脸策马上前,瞪他:“我看你就不是狗。”
他笑,驱马走在她身畔,顺着问:“那你看我是什么?”
她挑眉,回:“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
——羊呗,白白净净、温温吞吞的小绵羊。
云卷霞舒,天边的红、橙千变万化,李兰泽想着那人的神情,扬唇一笑。
笑完,眼底又浮起哀伤。
算一算,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了。
那天在碧水坪,她也带着伤,不知道将养好没有。据说,陈丑奴日夜守在她身边,恩爱之至,羡煞旁人,以至阖殿上下的人都开始改口叫她“尊主夫人”……
尊主夫人……
李兰泽在心里默默把这四个字念一遍,心脉倏然一阵刺痛,忙抬手按住。
胸口硬邦邦的,有块东西正硌手,李兰泽一怔,拿出来看后,面色愀然。
余晖脉脉,点点金辉流动在玉珏上的莲纹间,李兰泽拇指微动,划过那些陈旧的、斑驳的痕迹,往昔如潮,翻涌于心田。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后而来,李兰泽收起玉珏,回头。来人一袭黄裳,静立老树下,曲眉丰颊,双眸澄澈,楚楚可人。
李兰泽敛眸:“贺姑娘怎么来了?”
贺淳抿唇,走到李兰泽身边,也缓缓坐下,不答反问:“李公子的伤痊愈了?”
李兰泽不想多提,只道:“嗯。”
贺淳的视线略过他搁在膝上的手,一条红绳露在外面,不知系着的是什么。
不过,不管系的是什么,能系住他的,只能是那个人。
贺淳抱膝,沉吟片刻,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看向身边人,低声道:“李公子,能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么?”
李兰泽摩挲着手里的玉珏,有些心不在焉:“什么问题?”
贺淳道:“许姑娘……不是你的心上人么?为何又成了那人的妻子?”
西风瑟瑟,地上落叶飒然飞舞,李兰泽放在玉上的手僵住,默然不应,贺淳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心如擂鼓。
“贺姑娘可有心上人?”李兰泽反问。
贺淳一震,心脏险些跳出喉咙。
李兰泽看一眼她泛红的脸颊,微笑道:“看来是有了。”
贺淳沉默。
李兰泽道:“既有,则该知道情不可求。心悦于人,乃是私事,与对方无关。”
落日西沉,林间偶尔传来倦鸟返巢的清啸,贺淳勾着脚边的枯草,回味完这句话,悬在喉头的一颗心不住地沉下去。
“想不到……李公子竟是个痴情人。”片刻,她展颜一笑,试图打破这尴尬。
李兰泽眉峰微挑:“何出此言?”
贺淳坦然道:“李公子萧萧肃肃,淡如溪涧之月,凛若高岭之雪,来去如风,自在潇洒,不像是会深陷情劫之人。”
李兰泽哑然失笑,望着林外暮空,静了片刻,道:“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
贺淳一怔。
“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贺淳一笑,也望着林外暮空,也静了片刻,然后道,“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
——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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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三哥的结局做个铺垫,下章两只继续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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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相诀(四)
冬至前一天正午,天空突然间特别明亮。
陈丑奴立在窗边, 对白玉道:“开雪眼了。”
白玉正在捧着手炉在榻上翻话本, 闻言转头:“雪眼?”
陈丑奴向她招手。
窗外无风,庭院里静悄悄的, 浓艳的光平铺在青石砖上,白玉抱着手炉走至窗边,顺着陈丑奴所指的方向抬头。
天边流云如泄,一抹抹灿阳自云缝间漫射而下, 照耀着广袤大地。
墙白瓦青, 满空金辉。
陈丑奴道:“今日夜间或明日下雪。”
白玉转头, 斜乜着他, 他的脸也在日照下, 素白的面具泛着微光,漆黑的眼眸里春波荡漾。
白玉挑衅:“见过北方的雪吗?”
陈丑奴垂眸, 瞧清她眼里的戏谑后,骄矜地不应。
白玉虚眸,又道:“打过雪仗吗?”
陈丑奴唇微动,故作老练:“自然。”
白玉笑, 邀约:“届时跟我打一场。”
这场雪果然如陈丑奴所料,是在夜间抵达的。
次日醒来, 天地间银装素裹,白玉披上狐裘,懒洋洋踱至门前,陈丑奴立在檐外, 正抱着臂,伸脚在厚厚的雪地里十分克制地划拉……
白玉倚在门边,低声:“这么厚,新奇吧?”
陈丑奴脚一僵。
白玉笑。
微风穿苑,厚雪从枝叶上坠落,陈丑奴收脚站直,负手朝门边看来,收起那眼底的小小渴望:“打么?”
白玉知道他的意思是“打雪仗么”,心生促狭之意,故意拖延:“先陪我堆个雪人。”
陈丑奴唇角上扬,下巴朝后示意,白玉顺势看过去,一怔。
院角苍松挺立,薄荫匝地,一大一小俩雪人相偎树下,弯着眼,咧着嘴,正朝这边笑得开心。
白玉心底暖流涌动,看回雪中男人:“什么时候弄的?”
陈丑奴微笑:“猜。”
白玉扬眉。
还学会卖关子了。
“偏不猜。”白玉扭头,走上前去,在俩雪人前蹲下来。大的那个,比小的那个足足高两个头,两条树杈做的手臂大大张开,把小的牢牢护在胸前。
白玉伸手,一指小的那俩黑豆做的眼珠:“我眼睛是这么小的?”
陈丑奴啼笑皆非,走上来,也蹲下,继而把人牢牢一抱。
白玉猝不及防:“干什么……这么突然?”
陈丑奴抱着人,头低下,抵在她额边,片刻道:“我再陪你堆一个。”
声音又低又哑。
白玉心一动,极快会意过来,脸上微热。
“男的……女的?”小声回应。
陈丑奴笑,哑哑道:“先要一个女的。”
白玉琢磨着这个“先”,哼道:“心倒是挺贪的。”
日头渐高,院外的人声愈见喧哗,两人在树下忙活,不多时,即把那个小小的雪人儿堆得初具规模。
剩下细节处的点缀。白玉起身去屋里拿装饰品,刚至院中,空中突然飞来一团雪球,直往她头上而去。
陈丑奴眼神一锐,指间疾动,一道无形气流破风而出,把雪球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墙外的打闹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嚣张。
白玉转头,但见金辉浮动,无数雪球,漫天飞舞。
陈丑奴沉着脸从树下站起,走至白玉身边,白玉低头,瞥见他搓在手里的雪团。
白玉:“……”
不及开口,那被搓得扎扎实实的一大个雪球已奉命而去,转瞬之间,墙外一声痛呼。
“日你大爷,谁这么缺德?!雪球团得跟铁球一样!”
白玉噗嗤一笑,看回陈丑奴,日照下,男人丰唇微挑,酒窝内敛也嚣张。
白玉道:“知道是谁不?”
陈丑奴道:“不管。”
说话间,又一个雪球自墙外飞来,陈丑奴头微偏,轻巧躲过,下一刻,眼神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