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一声,雪球砸中树下的小小雪人,那圆圆的小脑袋一歪,跌了下去。
白玉:“……”
陈丑奴阴着脸瞪回墙外,弯腰把地上积雪一拢,越团越大……
白玉:“…………”
这场雪仗一直打至日上三竿,墙外那边哀声叫停时,陈丑奴已脱掉两件外袍,打得一头热汗。白玉给他抱着衣服,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听外边求饶,便也劝道:“行了,别累坏自己。”
陈丑奴回头,黑漆漆的眼睛里写满认真,白玉扬下巴示意院门口,陈丑奴看过去,蹙眉。
院门一枝腊梅横斜,李兰泽长身如玉,静立花下,身后跟着满头雪屑的贺淳,再往后,依稀还有几个同样雪尘扑扑的人影。
“求陈兄看在李某薄面上,饶过这群小人吧。”李兰泽笑容和煦。
贺淳缩在后面,不情不愿地道:“先前是我师兄无意冒犯,陈大侠大人有大量,快别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了!”
另几个声音不迭附和:“就是就是,再打我就不是‘雪人’,该是‘血人’了……”
“……”
白玉上前,给陈丑奴把衣一件件穿上,陈丑奴眉眼低垂,既有一些赧然,也有一些隐秘的得意。
白玉眼尖,知他不擅长应付,替他回道:“谁让他们打我们闺女的,活该。”
李兰泽怔然,转头看到树下情形,失笑。
“赔。”李兰泽走下石阶,道,“毁一赔十。”
白玉扬眉:“那可别,这种冤大头,我们当不起。”
李兰泽笑。
说话间,李兰泽已进院来,贺淳一行却不上前,只在扒在门外候着。陈丑奴系上腰带,眼神探究,有一些费解。
李兰泽略一斟酌,道:“受身后那群小人之托,前来邀请陈兄入盟。”
陈丑奴挑眉。
入盟?入什么盟?
李兰泽道:“方才玉衡堂堂主给我们下了战书,今日午后,在揽月殿前一战。”
陈丑奴一愣,白玉一惊:“打雪仗?”
李兰泽点头。
白玉愈发不敢置信,指一指身边人:“请他?入你们的盟?跟玉衡他们打?”
一连三问,可见有多咋舌了。
李兰泽唇畔带笑:“是。”
又补充:“自由组队,并非是中原与无恶殿的对决。”
白玉扬高眉,去看陈丑奴,恰好对方也正低下头来看她,眼睛里有点儿征询的意思。
白玉心念一转,果断道:“不。”
李兰泽倒也不意外,仍是笑,目光投向陈丑奴。
陈丑奴欲言又止,最后道:“容我考虑。”
李兰泽点头:“静候佳音。”
说罢,还是又看了白玉一眼,这方回去复命了。
院门关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簇拥着李兰泽简短而不失温度的应答声渐渐远去,片刻,陈丑奴把注意力收回,看白玉:“为何不去?”
白玉反问:“不是要跟我打么?”
陈丑奴想起这茬,摸摸鼻子:“怕打疼你。”
白玉虚眸,手指点在胳膊上,陈丑奴撞上那眼神,心里愈发虚虚的,索性走开了去,重新来到松树底下,拾掇那三个全都不成形的雪人。
“要不……”白玉跟过来,眼角一抹坏笑,“我入玉衡的盟,你入三哥的盟吧?”
***
午后,揽月殿。
殿前一片空地积雪皑皑,两拨人影隔着殿前中线分界而立,各自身后皆竖有箭靶若干,玉衡瞥一眼对面那挺拔高大的人影,又瞥一眼身边的白玉,静了片刻,还是道:“你去那边,把尊主换过来。”
白玉眉目不动:“不去。”
“……”玉衡脸黑,“你存心的是不是?”
白玉瞥他,幽幽:“叫夫人。”
玉衡:“…………”
日影荧荧,时辰已至,对面开始嚷嚷起来,言辞间很有挑衅之意。玉衡憋住心中不快,扭头朝身后小弟们喝道:“一会儿长点眼力劲,把咱尊主夫人护好了,听到没?!”
小弟们迭声答应:“听到了!”
白玉嘴角一抽。
伴随石基上裁判的一记哨声,比赛开始。
两派人身后皆竖有十八块箭靶,位置、间距一模一样,攻方需用雪球把守方的箭靶击中至倒地,率先拔倒对方全部箭靶的阵营为胜。
这项规则乃玉衡所定,是以早在开赛前他便已想到了应对之法,哨声一响,他号令之声紧随落地,身后十余名小弟迅速赶赴相应位置,铲雪的铲雪,捏球的捏球,进攻的进攻,防守的防守……
白玉乍见这有条不紊的战术,为之一振,自觉没有选错阵营,玉衡得意洋洋,手一挥,一盘新鲜出炉的雪球立刻被人呈上。
“请。”玉衡颇有风度地示意白玉。
白玉也不客气,拿来一个,瞄准对面贺淳身后的那块箭靶,与此同时,一个雪球快如流星,“嘭”一声砸中盘沿,霎时真气灌注至盘中各个雪球之上,玉衡猝不及防,转眼刹那,雪球已被激荡得暗流汹涌,直往后方箭靶迸去。
“嘭嘭”两声,两块箭靶应声倒地,玉衡面色铁青,暴喝:“老子日你大——”一转头,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
玉衡:“……”
白玉一个雪球将要扔出来,见状又收回,朝玉衡道:“我过去。”
玉衡:“???”
日光漫射雪地,莹然光影明明灭灭,如海面波光粼粼,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沉浮周遭,忽而被风吹散,七零八落;忽而顺风而上,直遏云霄。
陈丑奴余光瞥见白玉过来,眼神立刻定在她脸上,开心一笑。
白玉也笑,不及叫他,有人已在后面招呼:“陈大侠,接着!”
陈丑奴闻声转头,顿挫间接住三个蹴鞠般大的雪球,那雪球不过在他掌心轻轻一过,眨眼便成精一般,挟着一大股沛然气流朝玉衡那边飞扑而去。
惨叫声混入欢笑声,雪光如虹,呼声如雷动,一众人簇拥在陈丑奴周围,或给他递雪球,或给他挡雪球,或听他号令忙上忙下,或仰视着他助威鼓舞……碎玉漫天,他立在沸腾人潮里,眼里光芒万丈,嘴角酒窝深深圆圆……
白玉驻足场外,望着他此刻的样子,一时竟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玉:“噫,我相公在发光诶。”
——
二十八岁的丑奴终于正儿八经打上雪仗啦~
新年快乐,鼠年大吉,么么扎~
第73章 相诀(五)
这天夜里,赵弗慨然设宴, 诚邀各派人士共度冬至。
自乐迩劣迹败露、窜逃西峰后, 中原各派与无恶殿的矛盾日渐缓和,赵弗虽然多年装疯卖傻, 不管事务,但于人际上却极具天赋,一月下来,早把江寻云恭维得服服帖帖, 致使其门下虽有人不忿, 也不敢明面上恣意表露。
宴席就设在日间雪球横飞的揽月殿, 正殿、偏殿足足摆了二十来桌, 陈丑奴作为名义上的主人, 自然还是坐在主桌上首,白玉挨在他边上, 替他应付内外的寒暄、恭维,席上气氛热热闹闹,乍看之下,竟还真有点阖家欢乐的况味。
灵山在北方, 冬至这天时兴吃的是羊肉和饺子,赵弗怕陈丑奴和匡义盟中人吃不惯, 又特意命后厨准备了馄饨、汤圆、八宝糯米饭等一系列南方小食。
陈丑奴日间在殿外大获全胜,心情自然极好,席间吃得分外开心,赵弗看在眼里, 十分欣慰,想主动给他夹些小菜,念及母子间那还不及修补的巨大裂痕,到底又还是不敢,正怅然,忽听得边上江寻云出声相唤,忙敛神看过去:“什么?”
江寻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为擒乐贼,江某等在宝地一住便是一月之久,吃穿用度,处处麻烦,细想来,实是汗颜。这一杯酒,先谢夫人襄助之恩,他日夫人入中原,云某必当倒屣相迎。”
赵弗反应极快,当下举杯回应,和颜悦色道:“贵盟肯以水洗血,屈尊舍下,乃老身三生之幸,如有缘能回中原一看,倒不敢奢求云盟主恭迎,能平安顺遂,无祸无灾,就够我这老婆子乐呵了。”
这话意味很深,两人心照不宣,含笑把酒饮下,江寻云又斟酒一杯,眼梢光亮流转:“乐贼心存不轨,为祸天下,夫人与殿中教徒或受其困,或为其惑,本与我等同病相怜。自今以后,灵山与中原各安其分,自当化干戈为玉帛,和平共处,夫人入内地,又哪里会有什么灾祸?”
说罢,琼酿已满,江寻云举杯,眼底笑意愈发浓郁:“这第二杯,即敬灵山与中原的秦晋之好,敬这江湖的四海波静,澄清太平。”
赵弗自是喜上眉梢,欣然受下。江寻云更不停顿,顿挫间又满上一杯,道:“至于这第三杯……”
远处飞觥献斝,人声鼎沸,江寻云脸上红光闪烁,慢声道:“便谢夫人今日盛情款待,为我等饯行了。”
赵弗一怔,险些以为听错:“饯行?”
江寻云神采奕奕:“而今乐贼已殁,我等自然无颜再叨扰下去,明日一早,便准备启程返家了。”
“乐贼已殁”四字如惊雷入耳,赵弗脑中轰鸣,几乎失态:“乐迩死了?!”
边上陈丑奴、白玉二人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纷纷一震,旁余教徒亦神色顿变,循声望来。
灯影里,江寻云唇边泛笑,把举起的那杯酒先放下,一副踌躇满志之态,缓缓道:“云某也是刚刚确认。昨日轮值守峰的正是鄙盟王氏子弟,早间换班时,有人来报,称已经六天六夜不闻峰上任何动静。为保无误,云某亲赴峰顶勘察,西峰上大雪茫茫,更无一丝人迹;入夜后,阁中也无一点火光。先前闻人护法称阁中物资最多可供乐贼残喘半月,如今三十多日已过,那贼人必然是道尽途穷,葬身大雪了。”
自乐迩入峰后,六门和无恶殿分堂在西峰对面轮流值守,每拨人守六天。前半月,值守的弟子每天都能或看或听得乐迩在天堑那头的狂躁举动,半月后,西峰动静开始式微,然夜里,还是能多少瞥见微弱火光。只王氏这一拨人值守开始,峰上人声也无,火光也无,经昨夜那场鹅毛大雪一埋,更是生机全无,阒然无声,咒骂、悲号、狂笑、痛哭……皆沉寂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下首的几桌隔得远,幢幢人影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赵弗从这些碰杯声、欢笑声中惊醒过来,一时双手微颤,又喜又恨,喜是那孽种终于死去,恨是自己竟没机会亲手寝其皮,食其肉……
“好……甚好!”到底也是苍天有眼,赵弗垂眸,倏地拿起酒杯跟江寻云一碰,仰头饮下。
江寻云笑,也自把杯中酒饮了。
旁余众人震动未消,面面相觑,足足半晌,方陆续抽回神魄,霎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这时一人霍然起立,举高酒杯,朗然道:“狗贼丧命,大快人心,咱们再干一杯!”
其声若洪钟,沛然有力,字字直撼人肺腑,正是沧州门门主梁庆余。殿中诸人自是附和,欢声一时响如雷动,震耳欲聋。
白玉眉心微蹙,喝完酒后,同陈丑奴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殊死相搏,没成想竟是无疾而终,大抵是太顺风顺水,白玉百感交集,一时竟生不出快慰之感。
陈丑奴似乎也没什么喜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黯下,闷了口酒后,菜也不吃了。
江寻云和赵弗还在就乐迩灭亡一事推杯换盏,白玉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人声起伏,人影绰绰,李兰泽坐在斜对面的几案后,白皙的面庞上落着橘黄光晕,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那双雪水似的眸子倏而很深,很深,深得让人感觉有些烫,有些难安。白玉错开眼,过后又觉多余,便看回去,顺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李兰泽垂眸,淡淡一笑,也举杯,遥相敬。
***
白玉因体内勾魂草毒性未除,离席很早,回院时,夜空又飘起雪花。
月亮仍在云上,满世界皎洁的银辉,满世界皎洁的雪,白玉驻足院外望了一会儿,头上、睫上便沾了薄霜。
陈丑奴轻轻给她拍掉,看她神色无恙,便也驻足院外,陪她望了会儿雪。
亥时,瘾还是发作了,疼痛捱完后,夜雪消霁,风卷过时,窗外只余噗噗落雪之声,陈丑奴给白玉擦完热汗,抱着人睡下,静了会儿,安抚道:“再过两日金枝便该出关了。”
金枝闭关炼药,眨眼三十余日,如果顺利,出关时便能拿出根除勾魂草毒性的解药。入仙峰那边虽然还没传来消息,但多少也是一份希望,只要能挺住,陈丑奴坚信,上天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原原本本的白玉。
怀中人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陈丑奴低下头,贴近那耳鬓:“什么?”
白玉声音很近,也仿佛很遥远:“乐迩他……真死了吗?”
陈丑奴默然,想起今夜席中种种,想起乐迩对她、对天下人所做之种种,眸里暗流跌宕,最终却又被垂落的眼睫遮去。
“嗯。”他把人抱紧了些,声音也冷了些,以至于恍惚间也坚定了些。
白玉握住他搁在自己胸前的手,终不再说。
次日,天一亮,各大分堂陆续传来大小动静,江寻云果然率领着六门和匡义盟撤离了。
白玉歇在屋内补眠,陈丑奴陪着,期间,丫鬟奉命来催了三次,称赵弗让他抽空去送送客,全一全礼数。
陈丑奴没动,丫鬟无奈,只能悻悻去了。
日昳,白玉终于醒来,盯着亮堂堂的窗纸看了很一会儿,陈丑奴道:“人也许还没走,去送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