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一怔,极快反应过来,看回陈丑奴。
陈丑奴拨开她抿在唇间的发丝,故作严肃:“以后也许再见不到了。”
白玉哑然,拿脚轻轻踢他,笑:“不做醋坛子了?”
陈丑奴垂睫,嘴硬:“本也不是。”
白玉虚眸,故意道:“那以后多联络就是了。”
陈丑奴抬头。
白玉撞上那无措的眼神,大笑。
陈丑奴又羞又恼,伸手到她咯吱窝去,白玉大慌,扭到一边,不迭求饶。
陈丑奴哼一声,撤手,一拍她臀:“起了。”
两人赶到殿前时,山道口已经没什么声音,昨夜那场雪虽然不算大,却也把一天的痕迹都抹了去,瓦上墙上,树间花间,尽是厚厚积雪,万山中,仅有绵延山道上弥漫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凌乱印痕。
绰绰松影后,有两人静立琼枝下,微风吹过衣袂,擦落草间霜雪。
贺淳弯腰,捧了花圃里的一团雪来,揉在手里,捏成小巧的形状。
“李公子。”
李兰泽正望着山下出神,听闻声音,侧过头来。
贺淳捧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脸微红,眼微亮:“像不像?”
李兰泽垂眸,瞥见她掌心里用雪捏成的小白兔,失笑。
他不答“像”,也不答“不像”,贺淳羞臊,脸更红,尴尬地转回身去。
却在这时,李兰泽答:“尚可。”
贺淳心一跳,抿唇忍住笑,把小玉兔放在花圃上,又捧了团雪来,试探道:“李公子属什么的?”
李兰泽挑眉,知道她为何要捏小白兔了,想了想,避而不答:“捏朵花吧。”
贺淳微怔,有丝丝失落,面上却还是笑的,爽朗应下“好”,便忙开了去。
白玉和陈丑奴赶来时,一怔。
琼枝玉树下,青年长身玉立,少女低眸垂首,风吹过,两人扬在空里的发丝似触未触。
白玉眼睛一亮,拉住陈丑奴驻足,陈丑奴也心领神会地噤声不动。
少顷,白玉把身边胳膊用力一拉,迫使他弯下腰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想起今早那话,白玉越想越感觉不简单。
陈丑奴自知她问的“知道”是何意,忙撇清:“我不知。”
白玉眯眼,不信。
陈丑奴把她的脸推过去,李兰泽已朝这边看来了。
白玉收起心里那股小兴奋,敛起神色,举步前去。
近后,四人相对而立,李兰泽端详白玉,微微挑眉:“赖床了?”
白玉窘,又不愿告知他勾魂草的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李兰泽勾唇,看一眼陈丑奴,道:“陈兄往后有何打算?”
陈丑奴道:“回东屏。”
这个回答和李兰泽预料的差不多。
“一切顺利。”李兰泽道。
陈丑奴点头,也道:“一切顺利。”
李兰泽笑。
日影淡薄,透过雪松洒下来,落在人肩头,只如似有又无的风,白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依偎在那人肩旁,只是安静微笑。
李兰泽等了一会儿,张口,终于道:“走了。”
白玉朝他挥手:“保重。”
李兰泽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贺淳,贺淳仍有些局促,朝白玉腼腆地道:“先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所以今天……”
白玉笑:“我知道。”
贺淳还没弄明白这个“知道”是什么意味,白玉又道:“快走吧,冬日昼短,别赶不及进城。”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逐客”,贺淳脸上又一红,其实心里还有好些话想对她讲,关于自己那位自尽的表兄,关于那夜外山上的伏杀,关于三丹阁里的舍命相护,甚至于,还可能关于一份隐秘而滚烫的情愫……
低了低头,贺淳抿唇一笑,黑溜溜的大眼睛里重现光彩:“好,保重。”
白玉笑,点头。
西风过境,吹落松上积雪,簌簌声夹杂着马儿的呼吸声落在耳畔,李兰泽和贺淳登上道边的两匹马,最后看一眼二人,扬长而去。
飒飒沓沓的蹄声划破山中岑寂,踏碎一地凌乱的蹄印、车印……白玉和陈丑奴站在山上,默然目送。
及至转弯处,李兰泽突然一勒马缰,回头。
万山尽白,他一袭白衣转过头来,青丝飞飏,拂过那双漆黑的眼。
白玉一眼对上,心里猛然一震。
李兰泽笑,红日破云,金辉如泄,他分明离得很远,明眸皓齿的笑却仿佛近在眼前。
***
山下,日照荧荧,遍地雪光晃得人眼晕。
两人放慢速度,相隔半丈行了片刻,贺淳忽然一手抓缰绳,上身斜倾,朝身边人送去个东西。
李兰泽转头,她小手被冻得发红,小小的掌心里,托着朵冰雪做的小小莲花。
“做好啦。”贺淳莞尔,大眼睛里星光细密。
李兰泽一怔,视线落回那朵冰花上,垂眸接过。
“为何做莲花?”小冰花放马上也不是,揣怀里也不是,李兰泽只能拿着。
贺淳声儿微低:“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李兰泽又转头。
少女的脸在红,像被寒风吹红,也像被春风吹红。
李兰泽沉默,片刻,望回前方的茫茫大地,缰绳一抖,驱马上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李兰泽把诗念完,提缰在岔路口前停下,对身后跟来的人道:“贺姑娘,再会。”
贺淳一震,沿着他所选路径展眼,心里一惊:“你……不回家?”
李兰泽道:“李某身似浮萍,四海为家。时辰不早,冬夜风寒,贺姑娘早些上路罢。”
他一面说,已一面驱马和贺淳错身而过,一片被深雪覆盖的荒草把他的身形遮掩着,贺淳望过去,前一刻还滚烫的心骤然冰凉,随着他渐行渐远,一径往深渊沉落。
“李公子!”贺淳大喊,眼里泪涌。
马上背影并不停顿,反似更添一分决绝,几个辗转,即彻底被茫茫雪草湮没。
离开岔道口,李兰泽勒马,把手里冰花放至一块积雪平整的岩石上。
花底被他掌心温度烤融了些,粘上积雪,如残荷沉入水面。
李兰泽淡淡看了一眼,掉头而去。
李兰泽一人一骑,离开主峰腹地,径直向西而行,半个时辰后,抵达西峰脚下。
日影西斜,雪山绵延起伏,两座直穿云天的峻峰相对而立,如两把刺破穹庐的长剑,一眼难望尽头。峰峦底下,荒草遍野,山径崎岖,李兰泽驱马徐行,绕着峰底走完一圈后,在两峰间的峡谷里停下。
峡谷极窄,仰头,所见不过一线天光。
有风从峡谷里穿过,阴嗖嗖的,如豺狼嚎在耳畔,李兰泽拉开袖口,垂眸朝小臂看去,余晖丝丝,洒在冷白的皮肤上,那本该呈青紫的蜿蜒血管,暗红如一条条蠕动的蜈蚣。
催动内力,经脉里涌动的依旧是浑浊煞气。
略一思忖,李兰泽拉下衣袖,重扯缰绳,“驾”一声策马而去。
李兰泽登上东峰时,天幕浓黑,张牙舞爪的枯松后,只零星点缀着惺忪的寒星。云层有些厚,月亮还有一会儿方能显形,李兰泽把马拴在崖边的小亭外,入亭,静候月光。
人定,除了月光外,李兰泽还等来了一个人。
流云散尽,银辉如泄,那人从夜幕深处走来,月光与雪光中,一双比夜更黑、比天堑更深的眼。
李兰泽蹙眉,一错不错盯着来人,片刻,低声一笑。
陈丑奴驻足亭外,似乎也有一些意外,丰唇张了张,却无话。
饶是李兰泽先开口:“彤彤不知情吧?”
他没有问知什么情,可是陈丑奴听明白了。
“不知。”他眼微沉,静静答。
李兰泽垂睫,暗影里,神色有些难辨。
陈丑奴上前:“预备如何?”
李兰泽敛回神,答:“大约六百尺下,两峰有横石,间距不足百尺。”
陈丑奴会意,跟他先前估算的差不多。
耳畔风声呼啸,卷动崖边铁索,哐哐当当的冷响回荡周遭,李兰泽走出小亭,在崖前停下,低头,茫茫夜雾翻卷如潮。
“陈兄有几分胜算?”他平声问。
陈丑奴看过去,淡然道:“十分。”
李兰泽笑:“不愧为东山之后。”
陈丑奴举步走来,也在崖边停下:“李兄呢?”
李兰泽坦然:“五分。”
陈丑奴看他一眼。
以他的功力,怎么都不该是这个数。
不过,既然他只答“五分”,那自然就有只能是“五分”的缘由。
陈丑奴不擅深究,沉吟片刻,道:“我一人亦可的。”
李兰泽唇边有浅笑,眸中映月,萧肃明净:“李某所求,非只乐迩之死。”
陈丑奴蹙眉。
李兰泽道:“半年前,我与彤彤在外山被匡义盟伏击,贺掌门奉家父之命,曾劝我莫为情之一字执迷不悟,辜负道义,与天下为敌。”
“陈兄知道我当时如何答的吗?”李兰泽转头看他。
夜浓如墨,两人视线交汇于溶溶月光里、皎皎雪光中。
“若护她是逆天,李某愿逆天;若护她是负天下,李某愿负尽天下。”李兰泽双眸清亮,笑意莹然,“而今,也能顺天命,救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文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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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三刀》发文一周年纪念日,也是肥珠的生日,所以,正文干脆就今天发完吧,下章大概晚上九点,不见不散~
第74章 相诀(终)
白玉是被一片嘈杂的躁动惊醒的,几乎同时, 屋门被人撞开, 平素里伺候跟前的小丫鬟踉踉跄跄地赶入内室,“噗通”一下跪在床前:“夫人!尊主他……”
白玉攥紧被褥坐在帐内, 扭头,原本睡于身畔的男人已然不知所踪。
院外惊声四起,光影纷乱,人声纷乱, 数不清的脚步飒飒沓沓地直往西峰而去, 白玉披着狐裘, 被裹挟在这片汹涌的人流里, 完全不知是如何抵达峰顶的。
时辰应该是平旦, 天还是浓墨一般的黑,漫天的月洒在满地的雪上, 哪里都是一片无垠的、茫茫的白。
天地,山川,峰峦与天堑……都仿佛失去了边界;现实,梦境……也都仿佛没有了分别。
前方不知耸立着多少层人墙, 也不知卷涌着多少层声浪,倏而一片“尊主他们究竟如何过去的?”劈面而来, 倏而又一片“乐迩竟然没死……”拍过耳畔……白玉浑身僵冷,抓紧小丫鬟搀住自己的手,尚不及探究真相,一张熟悉的脸蓦然进入视野。
白玉盯过去, 脑中又一阵轰鸣。
月下,那双眉眼模糊又清晰,明明应该远至天涯,却又偏偏近在咫尺。
白玉颤声:“贺姑娘,你……”
月光也仿佛被凝冻,贺淳呆立在一片白里,瞪着双空而大的眼转过头来。白玉审视着这张惨无人色的脸,思及与李兰泽的最后一面,一颗心登时悬至喉头:“你为何、在此处?”
贺淳嘴唇颤抖,两大滴泪自眼眶无声滚落,怔怔望回西峰。
与此同时,一记剑啸之音自天堑那端破空而来,白玉心惊胆寒,瞬间醒悟真相。
周遭议论声汹涌如波涛,白玉一个踉跄,被丫鬟扶稳后,强压恐慌挤至崖前。
严风凛冽,崖外夜雾翻涌如滔滔大江,时有悲咽风啸穿雾而上,冲入幽幽惨惨的枕月阁,搅得那本就隐隐约约的激斗声愈发七零八落。
白玉视线下移,定格在崖边哐当晃动的铁索上。
“他们如何过去的?”白玉贝齿打颤,一张口,唇边全是冰冷白气。
闻人鹤恰巧侯立边上,闻言道:“六百尺下,两峰间各有横岩,最狭窄处,间距不足百尺,如顺着铁索滑下去,再施展轻功抓住对面的铁索,两索一人即可形成一条倾斜栈道,供另一人攀上西峰……”
白玉惊心动魄,思及对面战况,又不禁怫然:“既知有此法可穿越天堑,先前为何隐瞒不报?!”
闻人鹤双目一闭,惭愧道:“即便可抓住西峰铁索形成栈道,也难保不会触发石壁上的机关,再者,老朽先前是真没想到……”
白玉气急攻心,想到陈丑奴与李兰泽眼下的状况,只觉五内俱焚,便在这时,一串凌乱的马蹄声匆匆而至,一名中年男人焦灼的喊声响彻群峰,正是李仲川闻讯以后,前来寻人。
然而周遭喧嚣声何其热烈,一会儿鄙薄乐迩自不量力,一会儿为那还不及凯旋的英雄歌功颂德,一会儿又痛斥苍天无眼……嘈嘈杂杂,起起伏伏,顷刻间便淹没了李仲川那焦心的呼唤。
白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团暗涌的黑,整个人沉浮在这些或高亢或低迷,或笃定或仓皇的声音里,突然也混乱如一片被卷入旋涡的浮萍,脑中轰然乱响,四肢一片冰冷。
天堑那边,金戈声还在,一声胜一声激越,一次较一次迅疾。墙壁坍塌的轰响,乐迩入魔般狰狞的狂笑,密针一般掺杂在悲咽的风中。
白玉抓住崖边一块被霜雪覆盖的巉岩,极力镇定:“多久了?”
问的是战况持续至此,已有多久。
闻人鹤面色凝重:“发现时只是亥时,到眼下,已三个多时辰了……”
白玉绷紧双腮,满脑子回荡着“三个多时辰”,突突乱作的心跳愈发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