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水怀珠
时间:2020-01-29 10:30:27

  “擅闯?”白玉一声冷笑,便要反唇相讥,余光一瞥堂下那座昏黑的铁笼子,攒在眸底的冷意霎时燃将起来,有如烈火熊熊,眨眼烛至天际。
  陈丑奴是背对着白玉的,他依旧埋着头,佝着腰,抱着那个破背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滩冷水里。
  他沉默着,没有去看白玉。
  白玉深深吸了一气,一撩眼皮,径直瞥向端坐堂上的孙老大爷,压怒而笑:“孙老大爷?”
  孙老大爷端详着月照下这张冶艳得有些过分的脸,难得地皱起眉毛。
  白玉勾唇道:“久闻您德隆望重,治家有方,今日一见,却很是让我失望哪。”
  孙氏子孙站了大半个祠堂,哪里容得下白玉这般造次,孙大郎冲将过去,要把白玉拽走,笼子里的陈丑奴猛地一动,双手抓在铁柱上,正欲发力,那厢白玉提掌而起,尚不等孙大郎近身,便已隔空将他狠狠镇压在地上。
  穷乡僻壤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即给吓得目定口呆,便连一贯秉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准则的孙老大爷都白了下脸,恼火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玉眉也没抬,依旧觑着在她掌力折磨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孙大郎,隔了片刻,方意兴阑珊地收回掌去。
  “忘了自报家门了,”她微微一笑,挑起的双眸里却尽是森然冷意,“我姓白,单名一个玉字,是东屏村陈丑奴——陈泊如即将过门的媳妇。今日上午,我男人同东屏村的幺婆婆一道进城采办婚礼所需物资,回村时,被贵村好汉截下,听说,还没来由的吃了一顿打。”
  她一面说,一面逼近,说到最后时,人已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先前气势汹汹的一众孙氏儿孙同她相距不过一丈之远,可此刻却像被拔光毛的野鸡一样,半晌一字不吭。
  白玉一脚踩上石阶,负手而立,向座上的孙老大爷微一俯身,道:“我来讨一讨公道。”
  堂中光线本就昏暗,她这一俯身,立刻在孙老大爷脸上投去一片暗影,那在旁奉茶的小玄孙吓得手忙脚乱,一杯茶顿时给打翻在地,眼瞅出错,“哇”一声便哭了。
  孙老大爷眉头又一皱,白玉笑,站直,不动。
  孙老大爷喝道:“把壑儿带下去!”
  那一群被拔光毛的野鸡群里终于蹿出个尚有气在的,脚打后脑勺地跑上前来,把那嚎啕大哭的小玄孙抱走,孙老大爷也趁着档口调整过来,向白玉怒视而去:“你,当真是那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
  白玉微笑:“是。”
  孙老大爷绷着脸:“你男人奸污我孙媳,犯下天理难容的禽兽之举,这事,你不知?”
  白玉笑意不减:“无中生有之事,我不知。”
  孙老大爷不及反诘,底下按捺不住的孙四郎破口骂道:“你这贱人!休想替那禽兽开脱!刘老汉都亲眼瞧见了,除了他,没别人!”
  旁边人听孙四郎开口,好不容易得了片刻闲的舌根又开始劳作起来,周氏先前被恐惧压下的哭声亦再次拉开序幕,掏心掏肺的,哭得仿佛在呕吐。
  白玉脚下一动,暂先撇开孙老大爷,走向那伏地痛哭的周氏。
  所及之处,舌根劳作声顿止。
  “你要干什么?!”孙四郎原本是扶着自个大哥的,眼下又忙来抱周氏,心有戚戚。
  白玉笑,在两人跟前止步,直勾勾盯着那周氏梨花带雨的脸庞,道:“有几个问题,想跟嫂子请教请教。”
  白玉不等两人回复,径自开问:“一,野柳村那么多女人,我家男人为何偏偏奸污你呢?”
  周氏但哭不答,孙四郎骂道:“那禽兽欺我不在家中欺辱我妻子,你倒还有脸来问!”
  白玉“噢”一声,语调上扬:“这么说来,兄台是也是刚刚知道这事的?”
  孙四郎一愣,旋即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道:“不知我家男人是几时奸污的尊夫人呢?”
  孙四郎本就不愿重揭伤疤,这厢又给白玉当众盘问,哪里愿答,一时只是怒目切齿,还是那勾腰驼背的刘老汉积极应道:“大前天半夜,大前天半夜!”
  白玉顺势瞥过去,勾起一笑:“噢?”
  大前天……正是她跟陈丑奴在院中对月喝酒的那一天……白玉收敛神思,慢慢道:“既是大前天的事,却直到今日才有动静,想来嫂子也是眼见着瞒不下了,才迫不得已交代的吧?”
  周氏听到这里,哭声一颤,白玉重新盯住她,道:“怎么瞒不下去的呢?噢,用嘴巴来撒谎,本是不难的,可是,用身子来撒谎的话,就有些有心无力了……对吗?”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目目相觑,那周氏却像给灯台上的热蜡烫着似的,在孙四郎怀里一个战栗,白玉了然,道:“是我男人在嫂子身下留下太多痕迹了吧?”
  “你给我闭嘴!”孙四郎怒喝。
  白玉马不停蹄:“那可是真个藏不住了!我男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回回跟我恩爱,都要把我掐出一身青痕来。听说嫂子是被奸污的,那想来过程很不顺利,扭扭打打,推推搡搡的,只怕身上留有的痕迹不止有红的,青的,还有紫的呢。”话锋一转,朝向周氏,“是吧,嫂子?”
  周氏又是狠狠一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陡然间变作暴雨后的庭院,一派狼藉。
  孙四郎听到这里,亦神色渐变,他恍惚记得,今日扒开周氏衣衫时,并没有瞧见什么青痕、紫痕的,倒是那旖旎的红痕遍地插旗。
  白玉又道:“嫂子怎么不说话呢?难不成我说错了?”
  周氏发着抖,直往孙四郎怀里钻,白玉便向孙四郎道:“这位大哥,我的话,错了吗?”
  孙四郎心中震动,眼神不住闪烁,一时间竟无法答话。
  白玉一笑,展眼向围堵在四周的人群瞥去:“嫂子记不清,大哥也记不清了,无妨,这身上的东西,赖不掉,来位婆婆带嫂子下去验一验身,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她说罢,正要去拉人群里一位模样精明的老妇人,那周氏突然叫道:“都过去三天了,哪儿还有什么痕!……你、你休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血口喷人!”
  白玉挑眉,也不恼:“噢,这才三天就没痕迹了,那看来我男人对嫂子很是怜惜嘛。”
  “你!”周氏气结。
  白玉朗声:“可就算我男人怜惜嫂子,嫂子也不可能毫不反抗吧?我跟他两厢情愿,这身上的痕迹都要三五天才消个干净,嫂子一个被奸污的,怎么才三天身上就连个淤青也没了?!”
  这一声喝完,直如平地惊雷,炸得周氏汗毛倒竖。白玉眼皮一垂,语气由重转轻:“难不成,嫂子是自愿的哪?”
  原本鸦雀无声的一个祠堂哄声大作,乃是一片再也压不下去的骇浪,白玉不疾不徐,又在这片骇浪里添上惊涛:“难怪,我说我家男人怎么放着家里的不顾,非要冒着丢命的风险出去奸污良家妇人,原来,是嫂子不甘寂寞,蓄意勾引哪……”
  “你——”周氏一双眼胀得通红,伸出去的手在虚空里抖如筛糠。
  白玉身后,孙老大爷的目光如扣在弦上的弩*箭,瞄准周氏,蓄势待发。
  周氏浑身巨震,给那箭隔空射成了筛子。
  “我没有……”周氏缩手,反身抓住孙四郎衣襟,“四郎,我没有!我没有勾引她男人!”
  孙四郎的脸色至此已经是铁青一片,木头一样任她抓着,动也不动。
  白玉慢条斯理地在她跟前蹲下,低笑:“你没有勾引我男人,那你勾引的,是谁家的男人呢?”
  话声甫毕,周氏的脸色惨白如纸,孙四郎这根木头也终于长出手来,一把将周氏撂开在地。
  周氏大叫一声,魂不附体,惊惶之中瞪向白玉:“你……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来人!”孙老大爷在座上一喝。
  周氏心胆俱裂,匍匐过去:“大爷爷!我没有跟人通奸!我是冤枉的!……这个贱人血口喷人……她不得好死!”
  孙老大爷把眼睛一闭。
  周氏叫道:“你们凭什么信她?!我是清白的!你们凭什么信她的鬼话!……”
  又道:“那陈丑奴鳏居多少年了?十里八乡的女人谁敢去当他的媳妇?!谁见了他不是绕着道走?!这贱人分明就是冒充的!她居心不良……她蓄意要害我!”
  “她……”乌压压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妇人声音,周氏一震,循声瞪去,众人的视线亦齐刷刷聚焦到了那人身上。
  只见月色之下,那人低眉顺眼地立在一隅,沉默片刻,倏然深吸一气,上前道:“这位姑娘,的确是陈丑奴即将过门的媳妇……”
 
 
第12章 相慰(三)
  原本被周氏烧开的一个祠堂陡然又鸦雀无声。
  白玉侧目瞥去,眉峰微扬。
  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给她作证的,正是野柳村的何寡妇——何素兰。
  静默之中,只见何素兰把眉一横,下定决心般地向周氏道:“四嫂,我虽不知那夜陈丑奴为何会出现在咱村门口,但这位姑娘,的确早与陈丑奴定下婚约,并一直在他家中寄宿,论情论理,陈丑奴都没有出去胡作非为的可能。况且,这位姑娘先前的话,句句言之有理,你若真想自证清白,叫位婆婆带你去底下验身便是,何必在此呼天抢地的?”
  周氏跌坐在地上,一脸意外,人墙里亦窸窸窣窣地响起质疑声来。周氏咬紧牙槽,由惊转怒,一声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好哇,一个贱人,一个寡妇,都巴巴地上赶着给那陈丑奴开罪!怎么着?是怕他废了,就没人去你们炕头上焐被窝了吗?!”
  何素兰给她这样反咬,一张黄脸顿时胀红,周氏乘胜追击:“瞧瞧,这才提了一句呢,脸就红成这样,你背着儿子上门去找人家撒欢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脸红哪?!”
  何素兰双眼蓦然睁大,与此同时,厅堂上一声巨响,孙老大爷撂倒茶几,霍然起身,吓得满祠堂的人一个战栗,周氏满腔怨毒之辞亦硬生生卡在喉中。
  孙老大爷极力控制发抖的下颌,锋利的目光直射孙四郎,孙四郎心胆剧颤,终于于浑浑噩噩之中抽回三魂七魄:“大、大爷爷……”
  孙老大爷看也不看周氏,只伸手一指:“她,清白吗?”
  孙四郎嘴唇颤抖,扭头一看周氏,周氏满脸泪痕,颓丧地跪在灯台底下。
  孙四郎竭力去回忆先前在周氏身上看到的痕迹,脑袋轰鸣不止。
  孙老大爷:“扒了——”
  话声坠地,周氏瞳孔收缩,孙氏儿孙里也只沉默短短一瞬,旋即便冲出几个人来,将周氏一把拽过,七手八脚地揪住她的衣衫,一径往下直扒。周氏嗷嗷大叫,拼死挣扎,双手却给一妇人死死摁住:“周家妹子,受着罢,我们也是为着你的清白哪!”
  肃穆的祠堂里,立刻响起衣袂被撕裂的声音,白玉静立在这片声音中,垂在腰下的双手突然无法自已地剧颤起来。她瞪眼瞧着那为人鱼肉的周氏,瞧着周氏一片片被撕开的衣裳,瞧着周氏一点点暴露出来的肌肤……一阵眩晕,仿佛这祠堂、这人、这声音都在旋转、畸变……
  扒周氏衣裳的有孙家的妇人,也有孙家小辈里几个唯孙老大爷是从的汉子,那汉子粗大的手一把抓住周氏裹肚,正在犹豫要不要也一块扒下,后脑勺突然给一道阴风袭中,整个人当即人事不知,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扒衣服的亦不曾幸免,像给灌了蒙汗药的龙卷风吹过似的,一溜儿地倒了。
  祠堂里一片惊声。
  一则惊白玉再次伤人,二则惊周氏身上确乎无一点淤青,而颈上的红痕却正鲜艳得紧。
  白玉隔空抓起地上外衣扔至周氏身上,看向孙老大爷,无话。
  孙老大爷迎着她的眼神,收紧唇角,片刻方道:“押下去。”
  孙四郎已经傻了,指望不上,孙氏族中另有两个汉子上前,架着衣衫褴褛的周氏去了。
  白玉一步步向前走去,重新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站定。
  “孙老大爷,”这一回,白玉不再笑了,她的脸上冷冷的,是一种纯粹至近乎懒惰的冷漠,“这公道,该让我讨了吧?”
  堂下诸人闻声一凛,纷纷又屏气噤声,孙老大爷漠声道:“放人。”
  他不冲白玉讲,他冲他孙氏的儿孙们讲,讲完,底下立即有人给他实践,虽践行得有些战战兢兢,却也还是不负所望地把关押陈丑奴那铁笼子的锁开了。
  陈丑奴依旧坐在里头,没动。
  那开门的忙道:“大、大哥……对不住,是我们冒犯了!”
  又勾腰伸手:“您……您请!”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望了白玉一眼。
  他脸上没一块好地方,白玉看完,扭头向孙老大爷:“这便是孙老大爷给的公道?”
  孙老大爷重新坐回自个的太师椅,惜字如金:“对不住。”
  白玉不动。
  孙老大爷在她投下的那片暗影里极尽耐心地闭了闭眼,随后开导:“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小怨不恕,大怨必生。”
  白玉“嗤”的一笑:“以德报怨哪?”
  白玉歪头:“何以报德啊?”
  ***
  夜风凛凛,孙氏祠堂里一通鬼哭狼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皆作鸟兽散去,留下一地瓜子壳,无人问津。
  一炷香后。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同白玉并肩走出孙氏祠堂,转头瞥见她在揉拳头,忙驻足,问:“疼不疼?”
  白玉斜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行去。
  陈丑奴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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