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彦原是心中犹疑,此刻目光坚定了起来。
“好,此事交由我去办。”
沐沉夕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散播消息都是私底下的事。明面上你什么事也没做,不会牵连到你的。”
凌彦眉头皱了起来,恼火道:“你这是何意?我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么?”
“你不怕么?”沐沉夕指了指外面,“你不怕,你爹娘还怕呢。”
凌彦撇了一下嘴:“反…反正这件事我义不容辞。唐国这群蠹虫,早就该清理了。”
“嗯,我来清理。你么,唐国将来还需要你。”
沐沉夕吩咐完,起身要走。手碰到门边,凌彦忽然叫住了她:“沐沉夕。”
她转头看他:“还有何事?”
“唐国也需要你,所以…好好活着。”
沐沉夕嗤笑:“说什么胡话,我好着呢。”
“那…那便好…”
沐沉夕说完大步离去,凌彦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沐沉夕行事急匆匆的,仿佛这些事情不做完就要来不及了。
凌彦走出门,正瞧见远处探着身子的母亲。
见人离去,老夫人立刻上前来,难得对凌彦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如何?娘亲何时能抱上孙儿?”
凌彦无奈道:“娘,方才那位你可知是谁?”
“听说也是官家的姑娘。”
“是定安郡主,首辅大人的妻子沐沉夕。”
定安郡主大名如雷贯耳,老夫人腿一软:“就是那个女阎王?吃小孩儿心肝的那个?!”
“娘!”凌彦嗔怪道,“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我与她是太学同窗,相识这许多年了,也没见她害我。”
老夫人还有些发虚:“方才可真是九死一生,你扶娘亲回去休息。可别告诉你爹,他胆子小,受不住惊吓。”
凌彦终于明白沐沉夕方才为什么要那般扭捏作态,实在是名声在外,不得不低调行事。
沐沉夕打了个喷嚏,心里嘀咕,肯定是有人念叨她。说不定是谢云诀,一刻不见便如此想念她。
不过小别胜新婚,明日就可相见了。
办完了事情,已经过了子时。
她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去城楼上向外眺望,相隔太远,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阴影。身后有脚步声临近,沐沉夕转头,看到谢恒正大步走来。
他躬身施礼:“拜见定安郡主。”
“谢都统,明日出城,你带兵随我一同前去。”
“听凭郡主吩咐。”
沐沉夕思忖道:“昨晚是谁下令城门戒严?”
“是太子殿下。”
沐沉夕有些诧异,她原以为是孟骁龙下的命令,怎么会是裴君越?
更何况此次出城,应该只有裴君越知晓,又为什么会被孟骁龙知晓?怎么看都像是设好的局。
沐沉夕认为,裴君越不肯能这么算计她。她和他可是过命的交情。
难道是齐飞鸾?
想来想去也只能靠猜测,沐沉夕很想出去问问谢云诀,想必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
正思忖着,一转头,沐沉夕发现谢恒正眼巴巴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又赶忙低了头。
“还有何事?”
谢恒顿时红了脸,半晌小声道:“我…我久闻郡主威名,也有好友在雍关城戍守,寄回的信中说了郡主许多的功绩。所以…所以十分钦佩…我想…”
沐沉夕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想与我结交?”
“不敢。只是想郡主何时有空,来神武军指点一二。”
“好。此番事了我定前去,到时候还能一起喝上几杯。”
谢恒用力点了点头,脸上还透着激动的红晕,又有些羞涩地不敢看沐沉夕。长安城里这么质朴的少年着实不多见。
沐沉夕倒是打量了谢恒几眼,眉眼间和谢云诀有几分相似。就是这几分的相似,足以让他鹤立鸡群。
谢家对于子弟的教养十分重视,不似另外三家,骄奢淫逸,早已经忘了家族兴旺的根本,更别说家国天下了。
沐沉夕在城楼上寻了个角落休息了一会儿,谢恒便自觉在外面守着。
沐沉夕睡得并不安稳,隐约觉得有人靠近。蓦地睁开眼,就看到裴君越蹲在她身前,手还伸在半空。
她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本想看看你被捏了鼻子以后还能不能喘气,谁知道你这么警觉,没意思。”裴君越收回手。
沐沉夕嗤笑:“我若是不警觉,早死了。”
她起身:“米粮运来了?”
“在城门口。”
沐沉夕抹了把脸,便要下去。裴君越拉住了她:“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你先去吃点东西。还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衣裳和脸…”
沐沉夕这才想起来,若是一会儿灰头土脸见到了谢云诀,他会不喜欢的。
于是她嘱托了谢恒两句,匆忙赶回府中梳洗了一番,塞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吃完了。
一旁的叮咛看着十分心疼:“夫人您慢些,当心噎着。别光吃馒头,还有菜——”
沐沉夕根本分不出嘴来回答她,打仗时,菜根本不顶事。大家都是风卷残云,生怕慢了一会儿,冲锋的号角一响,就要冲上前线打仗了。
沐沉夕换上了方便行动的短装,又是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出了门。
长安的百姓才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走街串巷的货郎已经挑着热乎乎的豆浆叫卖。
路边的商铺也才有三两个开了张,有人一推开窗,便瞧见一红衣美人骑着白马疾驰而过。惊鸿一瞥,仿佛是被鬼魅勾去了神魂。
沐沉夕来到城楼下,裴君越和谢恒已经候着。
她看了一眼,对谢恒道:“带二十精兵随我出城。”
谢恒领命,立刻去点了二十人随沐沉夕出门。裴君越翻身上马:“我也去。”
“你留下接应。”
裴君越脸上挂不住,冲沐沉夕使眼色。沐沉夕无奈,在长安确实不能像边关那么呼喝他,只好颔首:“那就请太子殿下前往一同指挥。”
裴君越也端着架子,略略颔首:“动身吧。”
城门缓缓打开,沐沉夕领了人马出了城。远远看去,流民们今日似乎准备了不少的武器,但多半是刚削尖的长棍子和一些钉耙铁锹,几人还制作了简易的弓箭,看起来十分简陋。
却也表明了他们抵死不肯束手就擒的决心。
沐沉夕并未长驱直入,她若是想,带着神武军能直接将这些流民剿灭。但一来谢云诀被绑了,二来她手中的刀剑绝不会指向无辜的百姓,这是父亲对她的教诲。
她在流民和城门的中央停下,一面派人前去与流民交涉,一面搭起了简易的粥棚。
被派去的士兵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却带回来一个孩子。那是个七八岁大的女童,一张脸瘦得凹陷了进去,显得双眸又黑又大,看起来十分可怜。
女童站在离沐沉夕不远的地方,怯生生地瞧着她:“大姐姐,你真的会给我们吃的吗?”
沐沉夕指了指一旁的粥棚,里面已经飘出了米粥的香气:“你想吃,现在就能吃到。”
她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走近了沐沉夕。
沐沉夕却退后了几步,谢恒有些不解,又不敢多问。
裴君越瞧那小女孩儿可爱,指着她笑道:“沉夕,你看她像不像当年的你?”
“像。”沐沉夕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裴君越上前,将那小女孩儿抱了起来,哄小孩儿般说道:“你去告诉你爹爹,昨日我们应允过会给你们饭饭吃,说到做到了。”
“好。”小女孩笑得眼睛弯弯,忽然袖中一把匕首掏了出来,用力扎向了裴君越。
第53章 像她
裴君越骇然, 一把将她丢了出去,匕首堪堪擦过脸颊。
小女孩儿飞在半空,却没有摔在地上, 而是被沐沉夕一把抓住拎在半空。她手中的匕首也被夺下,小东西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却无济于事。
沐沉夕看着惊魂未定的裴君越, 嗤笑道:“确实是像我,只是差远了。若你遇到的是当年的我, 唐国怕是要换储君了。”
裴君越气急败坏, 拔刀便要杀了这小女孩儿。
“别冲动。”沐沉夕将小女孩儿丢给了谢恒。
他将她捆了起来,放在粥棚里。乍一看,像是摆了个吉祥物。
沐沉夕将裴君越拉到一旁, 裴君越不忿:“那小东西可是想杀我!为什么不让我一刀了结了她?”
“杀小孩儿, 你不嫌丢人?”
“战场上可不分大人小孩儿, 这是你告诉我的。”
“你若是真记得我的话, 方才就不会去抱她。”
“我…我…”
“这小孩儿的举动很奇怪, 流民们再绝望,也不至于派个这么小的小孩儿来刺杀。仿佛专程是来送死的。”
“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裴君越还是对方才那惊险的一刀耿耿于怀。
沐沉夕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在长安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就每次遇到危险,学着你那一肚子坏水,果然活得很好。”
沐沉夕忍俊不禁, 片刻后又正色道:“你仔细想想,如果你杀了这小孩儿,结果会如何?”
“流民群情激奋,冲击神武军。两败俱伤。”
“为什么有人会想要这样的结果?”
“这…”
“我觉得流民忽然出现在长安,本身就有问题。从江南至此, 要经过多少关卡和城镇。这么多人,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上报。”
“你是说,有人压下了这件事?”
“不错。”
“那你觉得,是谁?”
“这些事我也不清楚,但我夫君一定知晓。先把他救出来再说。”
“怎么救?”
“先施粥。”
顺风向的粥的香气一路飘到了流民的营地,不少流民似乎已经抵不住诱惑,探着头向这里看。
沐沉夕很是耐心,只是这粥都快熬成了浆糊。她盛了一碗,放凉一些,走到了那小姑娘的面前。
她满眼害怕和敌意地看着她。沐沉夕端着粥来到她面前:“饿了吧?”
小女孩儿倔强地瞪着她,不肯张口,但咕咕叫的肚子已经出卖了她。
沐沉夕笑了笑:“都说你像我,我不这么觉得。我可不会像你这样不会审时度势。毕竟,填饱了肚子才能杀人,你说是不是?”她捏了捏小女孩儿的脸。
小女孩儿咬着唇,良久,张开了嘴。
沐沉夕喂她喝完了一碗粥,连碗底都刮了个干净。眼看着小女孩儿干瘪的肚子鼓了起来:“还想吃么?”
小女孩儿看了眼那碗粥:“我…我…不吃,要留给他们。”
“那去叫他们一起来吃,若是饿死了,岂不是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小女孩儿垂下了眼眸,没有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如何?”
裴君越闻言,立刻紧张道:“不可!你再厉害,那么多流民,怎么对付得了?”
“放心,我去去便回。”
现在已经是日薄西山,沐沉夕翻身上马,又俯身将小女孩提上了马背。她低头替她解开了胳膊上的绳索,一骑轻骑,不疾不徐向流民营地行进。
小女孩儿倒是老实,想必也是知晓伤不到沐沉夕。
只是她偶尔触碰到她的时候,会感觉小小的身躯还在发抖。
沐沉夕揉了揉她的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孤身一人去杀敌。”
小女孩儿的身子僵了僵,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身后这个红衣女子模样生得十分好看,粉雕玉琢。叔叔伯伯们都说,只有皇城才能养出大美人。
她一定从小都喝大米粥长大,穿漂亮的衣裳,怎么可能像她一样?
“你骗人…”她小声嘀咕。
“骗你做什么?我小时候在雍关城长大,你可能不知道,那是唐国最最边缘的地方。山高水远,又干燥又冷。出了雍关,越过几座山就是金国。哪里年年打仗。”
两人说着来到了离流民营地不远处,忽然,半空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沐沉夕勒马,一支箭落在她身前不远处。
看来,他们并不欢迎她。那也是那土制弓箭的极限了。
沐沉夕停了下来,耐心地等着,一面和这丫头闲聊打发时间。
“金国就是那个都是坏人的国家么?”
“也不全是,金国人生得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长了蓝色的眼睛,一头灰白的头发,个头都很高。说的话也和我们不一样。”
“你是坏人,只有坏人才会觉得坏人不是坏人。”
沐沉夕嗤笑:“你没见过金国人,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杀我们唐国人。”
沐沉夕望着雍关的方向:“我们也杀金国人,在他们眼里,我们也是坏人。仗打起来,两国都有人要死。但两国的百姓都是无辜的。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有父母妻儿,每天都盼着能吃饱穿暖。”
“那…那为什么要打仗?”
“因为有的人很贪心,明明拥有了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衣裳,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却还是想要得到更多。那些人,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