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主子开恩。”
谢晋一顿,瞥向跪着的人:“你们这些人号称是冷情冷心,怎么对着那个不着调的臭丫头倒软了心肠?”
“属下……属下有错。”
谢晋哼了声,又挥手道:“行了行了,赶紧给爷滚蛋。”
***
这日,陈家主母被杀一案开堂受审。
小案子一般只传唤两造受审,县官直接判案处置。但陈夫人是被毒杀,情形严重,因而此次开堂将陈家一众证人和四邻都传唤至公堂。除这些人外,最初被指控为杀人凶手的淮阳侯也到了堂内。
王彦坐在堂上,着官服,戴乌纱。官服暗底银丝的鹤纹十分刻板,穿在他身上反衬得人“皎若玉树临风前”,雅贵又不失稳重。
堂上头一回见到这位王大人的人都为其风采威仪所慑,好些姑娘家虽瞧得小鹿乱撞,却因对方清贵凛然、高华自洁之态,不敢生出半分春心荡漾,只暗暗钦慕神往。
公案前,左边是刘明远,右下坐着的则是淮阳侯谢晋。
谢晋今日着一身常服,一头乌发以青木簪束起,虽然气势逼人、眉目英挺,却一副冷冷淡淡、漫不经心之态,令人不敢多看。
王彦宣后,官差架着桃溪上了堂。桃溪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如今看起来却像苍老了二十多岁,人如枯槁,憔悴不堪。不过,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受刑的痕迹。
陈瓒看到桃溪出来,一下攥紧了拳头。见她没有遭大罪,他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咬牙切齿,一时神色复杂。
王彦道:“桃溪,依据你的供词,宋氏暗中让人推你跌倒,害死你腹中胎儿,你因此对她怀恨在心。四月初七中午,宋氏因陈瓒受伤一事带人出府到青山书院,你趁着如意院上下都在照看陈瓒的间隙,偷偷溜到惜花院正屋,在宋氏的茶水里下了毒,是否属实?”
桃溪垂着头:“属实。”
“好,那本官再问你几件事。”
桃溪微微抬头,立马又垂下头去:“大人请问。”
“事发后你是什么时候把有毒的茶水处理掉的?”
桃溪一颤,低声道:“夫人毒发以后,所有人都吓坏了,我趁着大家伙不注意就……把茶水偷偷带出去倒掉了。”
“毒是下在茶壶里的,你要倒掉所有有毒的茶水,那就不是带走一个茶杯,而是要带走一整个茶壶,屋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还有,你并没有回答本官具体是在哪一个时辰。”
桃溪的头仍看着地上,左右摆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安:“奴婢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辰了……奴婢把茶壶拢在衣服下面,没有人瞧得见……”
“然后呢?把茶壶拢在衣服下面,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奴婢把茶壶带出老爷和夫人的院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院子外的花丛里,然后……”
“撒谎!”王彦眸光一冷,清雅剔透的面孔在这一瞬寒如冰潭,透出几许冷酷,“此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你若真是倒进了花丛里,那花丛不可能毫无异样,本官已派人在陈家察看一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花丛。说,为何撒谎!何人指使!”
此言一出,陈家众人皆是色变。原本以为桃溪就是凶手,却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
桃溪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大人饶命,奴、奴婢当时害怕,一时记错了,不是花丛,是地上,是空地上!”
“胡说八道!供词画押前与你再三确认,你都没有发现错误,如今开堂受审却临时变卦,你当官衙是什么地方?”
桃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错了,奴婢真的是记错了……”
谢晋眼睛一眯,面露兴味。
“桃溪,你前言不搭后语,临堂改变供词,本官决定退回你的供罪状书。此外,你如此行径,是藐视公堂,毫无诚信,罚二十大板,堂后行刑。”
桃溪眼睛一突,瘫倒在地。
此时此刻,围观众人多多少少都看出点不对味来。这世上哪有供罪书被退却如此伤心欲绝的人?不判你罪,你还不高兴了?分明是有什么猫腻。
陈谢青:“大人!难道因为她改变供词,就要推翻她的罪行么!”
王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本官何时说过要推翻她的罪行,本官只是说,她的供词有假,罪名尚不能成立,陈副使,你对此有什么疑义吗?”
陈谢青一滞,随即躬身:“下官没有疑义。”
“案子还没有审完,陈副使稍安勿躁,”王彦转开目光,又道,“宣苏桂香上堂——”
不多时,一个老妇走到堂内。
王彦:“苏桂香,自报身份。”
“奴婢苏桂香,是在陈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婆子。”
“你和宋氏关系如何?”
“夫人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与老奴近如至亲。”
王彦扫视一眼堂内:“对此,陈家诸人有没有谁有异议?”
无人回话。
王彦又看向苏桂香:“宋氏从青山书院回到府内后,先到如意院探望幼子陈瓒,后归惜花院小憩,期间只在惜花院用了点茶水,这是先前惜花院上下一致的说法,是否属实?”
“回大人的话,属实。”
“本官问你,宋氏在惜花院,除了喝茶还做了什么?”
“这……奴婢记得,夫人先是在罗汉榻上躺了小会儿,具体多久奴婢也记不大清,然后,夫人照例去给屋里的雪台兰浇了水,再然后就是坐到床上做了会儿针线。”
“详细地说说,她是如何浇的水,又是如何做的针线?”这话问得古怪,底下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陈瓒紧盯着堂上的王彦,正疑虑深深,不经意垂眸,竟望见身侧陈谢青捏得泛白的指节,悚然一惊。
苏桂香也被王彦问得一愣,侧着头细细回想片刻才道:“夫人浇水时,会将雪台兰的叶子轻压到一边,把水浇到土里,至于这针线……”
针线还能如何做,不就是一针一线地做么?
“宋氏的女红如何?”
苏桂香犹豫了一下:“夫人从前在娘家时受爹娘爱宠,不愿学这些,便没有学,是最近这段时日一时兴起,想给二少爷亲手做些东西才开始学的。”
王彦的目光落到远处:“这儿有没有哪位姑娘会针线活?”
四下微微一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王彦:“本官问你们,刚开始学针线的时候感觉如何?”
先头有几个矜持的,说了几声喜欢,随后就掺进了不同意的声音。一个黑脸圆脸盘的姑娘叉着腰道:“喜欢个屁,手指头都要给扎穿了!我倒现在还记得当时的疼呢!”
此言一出,引得哄堂大笑。
陈家众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这位王大人审案就审案,还跟底下围观之人打趣,这成何体统!
王彦:“那有没有人在刚学针线的时候没扎过手指的?”
刹那间,公堂安静了下来。
苏桂香:“大人说得不错,咱们夫人为了能给二少爷亲手做个腰封,每日得空就会练练手,不知痛了多少次!”
王彦颔首,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陈谢青:“陈副使,本官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你,你正屋里的那盆雪台兰,可还是原先的那盆?”
第22章 真相
众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在说女红的事,怎么一转眼又问起雪台兰来了?
陈谢青嘴唇泛青,竟答不上来。
王彦抬手:“来人,把那雪台兰拿上来。”
陈谢青一震,猛然转身,就见一个官差抱着一盆碧玉青翠的雪台兰上了堂。
“苏桂香,你好好地看看,这盆是不是你夫人养在屋里的雪台兰。”
苏桂香看了半天,十分迟疑:“大人恕罪,奴婢认不出来……”
陈谢青松了口气,却听王彦道:“认不出来不要紧,本官现在就给你们看看它的真假。”
话音一落,就见一名官差端着一个碗走到陈谢青跟前:“陈大人,久站疲累,这是咱们大人特意命人为您备的药膳。”
陈谢青低头一看,浑身一窒。
这碗中汤水上漂浮着的,正是几片雪台兰的叶子。
“陈大人,请罢——”
陈谢青僵着脸,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官差的话。
此时,一只手突然横过来接了碗:“爹,您不喝,我喝,刚好我肚子饿了。”
陈瓒拿过碗一饮而尽。
陈谢青拂然色变,一把夺过碗扔在地上,揪住陈瓒的衣领大骂:“混账,吐出来!赶紧吐出来!”
陈瓒看着他,面露惨笑:“果然是你……”
陈谢青一震。
王彦:“陈副使,你以为药膳有毒,莫非是因为里头那几片雪台兰么?这可真是奇怪,你们家的这盆雪台兰叶上的确有剧毒,但是你又为何知道?”
陈谢青:“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把碗里的雪台兰误认成了毒星草,这才……”
刘明远怒斥:“浑说,王大人怎么可能在公堂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下毒?我看分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别说陈家,满堂的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
陈谢青铁青着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谢青长子陈尧道:“大人方才不是说,此毒为剧毒,花草一碰即枯,为何雪台兰花叶沾毒却没有异样?”
王彦:“问得好,本官在答你此问前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为何你娘给雪台兰浇水要推开叶子?”
陈尧语塞。
王彦:“因为雪台兰叶子表面有细膜,除了日照,根本不吸取其他任何东西。这也是它叶子上沾满剧毒却毫无异样的原因。”
王彦:“陈副使身为宋氏的夫君,知悉其起居作息,就在雪台兰的叶子上涂剧毒,宋氏浇水,以手触叶,沾染剧毒,随后习练针线,扎破手指后,习惯性地用嘴去吸指上的血,如此中毒身亡,当场毙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陈尧激愤道:“血口喷人!我爹不是那种人!他与娘恩爱非常,人尽皆知,如何会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杀妻之事!”
刘明远正要出声,给王彦拦住。王彦看着底下众人,淡声道:“口说无凭,断狱自然要有证据。”
“陈副使,你为人谨慎周密,没把那盆雪台兰换掉,是因为衣服沾了毒,可以换一件一模一样的,可花草却不行。你生怕换了雪台兰被人看出一二,又自以为高明,觉得没人会想到雪台兰上,就没有把它换走。”
“同样地,你过于谨慎,在给雪台兰涂毒时,未免之后处理的麻烦,没有戴手套之类,想着双手沾染毒物,洗去便是。一则你不做针线,二来你不会用手触碰食物,且自以为洗得干干净净。”
“但官衙的人,还是在你的办公书房里里外外都发现了毒迹,你可知,这是为何?”
陈谢青不可置信地抬头。
“雪台兰表面的细膜有很强的附着,你给它涂毒的时候,手上不仅碰到了毒,还黏上了它的细膜,正因为此,手上的毒才被牢牢地覆着,水根本洗不去。”
陈谢青嘴巴一张正欲辩解,就听王彦道:“你是不是想说,雪台兰摆在你屋子里,你碰着点毒又如何?”
陈谢青一噎,王彦道:“碰着点毒倒是无妨,可陈副使并非是惜爱花草之人,照情形看,你碰着的毒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须臾,几名官差抬着个白布蒙着的东西上至堂内。
王彦:“陈副使,揭开看看。”
陈谢青迟疑未动,陈瓒一个上前揭开了布。
一看之下,满堂惊呼,不少女子给吓得花容失色。
白布之下,躺着一条身形高硕的恶犬,此刻长舌吐露在外,四肢扭曲,是个骇人的惨死之状。
陈瓒:“这……是什么?”
王彦:“这就是昨日,牵去陈副使办公处,不小心舔到余毒的狼犬。”
陈谢青此刻已是站立不住,王彦逼视他道:“一条狼犬尚且如此,宋氏一深闺羸弱妇人,口沾此等剧毒,死时之痛苦惨烈,可想而知,陈谢青,你还要抵赖吗?”
陈尧一把拽住陈谢青:“爹,您倒是说句话啊,您与母亲感情深厚这么多年,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王彦:“陈副使,陈大少爷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你不说,莫非是要本官替你说?”
陈谢青对上他威严冰冷的目光,终于承受不住,颓然倒地:“是我杀的……”
陈尧如遭电击:“爹……”
全场寂寂无声之际,一道影子飞快扑上前,给了陈谢青一记重拳:“畜生!”
众人大惊,王彦脸色微变:“明远,拦住他!”
刘明远飞掠上前,按住来人。此人不是旁个,正是宋氏亲弟、青山书院的书长宋常山!
陈谢青被打得鲜血横流,一张尚算俊逸的面孔已扭曲不成形。
宋常山睚眦欲裂:“你这畜生!”
他素来沉着端素,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场内人一见如此,皆是大骇。
陈谢青吐掉嘴里的血,劲儿缓过来,看着宋常山连连冷笑:“姓宋的,这都是你们宋家欠我的,是你欠我的,宋常若她该死!”
陈尧倒吸一口凉气:“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陈谢青直起身,抹去眼角的血渍:“我怎么了?我陈谢青,寒窗苦读十年,十七岁中进士,入仕为官,原本有大好前程,却因后来你宋家与张家交恶,在朝处处受人排挤,为人不容,到头来只能被调到地方做个五品破官!若非是你宋常山与张廉的私生女私相授受,害两家交恶,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