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在上——侧帽饮水
时间:2020-01-30 09:57:16

  宋常山面沉如水,双目几欲滴血。
  场内人闻言俱惊,宋常山妻子早逝,杭城几乎无人知道当中底细,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出。
  “你们不让我好过,自己也别想好过,我今日,就要毁了宋家!报仇雪恨!”
  “你想让谁不好过?”一道苍凉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只见官衙门口,有一人立在那儿淡睨着陈谢青,眸光雪澈,威仪凌云。
  陈谢青身躯猛颤,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常山看到来人也是一震。
  只谢晋,眉头一挑,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王彦步至案前,略微拱手:“下官拜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今日我是来听审,不是来断案,你继续。”张廉踏进堂内,身后跟着两列带刀侍从,十余人步入其中,仿佛有寒风穿堂而过。
  当朝能有几个张大人?联想到前几日闵家抄家的事,此时此刻,就算是从未见过张廉的人,也能猜出这张大人是谁了。
  陈谢青原本罪行被揭,恶从胆边生,想趁此机会出一口恶气,顺道也给宋家泼一盆脏水。
  但是他万万没料到张廉会出现在此。
  一时间,浑身僵硬,再说不出话来。
  王彦:“宋常山扰乱公堂,罚银十两,堂后上缴。明远,带他下去。”
  刘明远依言照做。
  王彦看向陈谢青:“陈谢青,你口口声声说宋家对不起你,那本官倒要问你,当初与宋家结亲,可是宋家倚仗势力逼迫与你?”
  “不是。”
  “还是说是陈夫人对你情深义重、非你不嫁?”
  陈谢青脸色灰败:“……也不是。”
  王彦声音一冷:“说得不错,当年两家结亲,分明是你自己求来的姻缘,结亲后形势有变,你无能为力、郁郁不得志,却反把过错推到宋家和你夫人身上,是为懦弱!对结发妻子下此毒手、不知悔改,是为狠毒!利用雪台兰和陈夫人对幼子的疼宠见机下毒,是为狡诈!心里怨天尤人,表面屈意恩爱,是为虚伪!如此品行不端之辈,别说是为官,就是做人都远不够格!”
  他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如一把利剑横穿陈谢青的心口。
  陈谢青跪倒在地,万念俱灰。
  ***
  陈谢青阴谋杀妻,被判斩首,十日后行刑。
  桃溪顶罪,是因家中双亲被陈谢青拿捏在手,不敢不从。她冒名顶罪,影响公案,在原有的二十大板上又加十大板,受刑后被无罪释放。
  官衙后厅,宋常山坐在其中,神色恍然。
  衙从见他手背一片青紫,想是方才打人用力过猛,不由暗暗吸气。
  不一会儿,一个带刀侍从步入此间,对他道:“宋书长,张大人有请。”
 
 
第23章 外祖孙
  四月中,芳菲半消,微雨绵绵。
  庭内斜枝三两,柔若拂柳,雨丝细密,雾蒙蒙一片,枝条受风吹动,似曳非曳,凄迷深翠。
  宋常山穿过庭院,步至屋内,衣摆和肩头一片濡湿也浑然未觉:“草民见过……张大人。”
  张廉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院景,并未回头:“昨天,我看到语嫣了,她生得很好,和曼娘小时候很像。”
  宋常山神色一紧。
  张廉回头看他一眼,道:“这孩子我要带回张家,你回去安排,明日就走——”语气平静,不容置喙。
  “不成,”宋常山沉声,“语嫣是我的女儿,她姓宋,你不能带她走。”
  张廉转身看向他:“你以为由得了你,她是我张廉的外孙女,我说要带她回张家,她便要回张家。”他一抬手,两个侍从闪身入内,从后面反剪住宋常山双手。
  “你……”
  宋常山正欲斥声,抬头忽见张廉紧盯着他身后,不由转头望去。
  门槛处,小女孩怔怔地站在那儿。
  就像一下惊醒似的,她突然冲上来抱住宋常山的腿,抬起拳头捶打旁边的侍从:“放开我爹爹!坏蛋放开我爹爹!”
  宋常山大惊:“是谁带你过来的!”
  “是我,”一道隽雅温润的身影掀袍踏入屋中,脸上是浅浅的笑,“二哥离家这么久,许是会忧心女儿,我便自作主张派手下去把人接来了。”
  宋常山有心斥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自王彦出现,他便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张廉瞟了一眼王彦,淡淡道:“多管闲事。”
  王彦不以为意:“张大人要带外孙女走,起码得问问外孙女愿不愿意和您走,免得她年纪小不知事把您当成土匪强盗一流。”
  张廉嗤地一笑:“王侍郎,你胆子不小。”
  不等王彦回应,语嫣又大喊大叫起来:“放开我爹爹!”
  张廉皱眉:“小姑娘家家,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语嫣瞪着一双泪花闪烁的眼珠:“才不要什么体统,只要爹爹,你们放开我爹爹……”
  张廉一怔。
  当年他要处置宋常山的时候,曼娘也是这样,为了宋常山不惜顶撞忤逆。
  张廉怒斥:“住嘴!”
  但是他忘了眼前这个不是常人,而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听到他的话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倒哭得更凶,一边哭还一边打嗝:“呃……放开、我爹爹……呃……”
  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只有王侍郎浅笑依旧、面色不改。
  张廉按了按额头:“放开他。”
  侍从得令松手,宋常山两手挣脱桎梏,便弯下腰将语嫣牢牢抱入怀中。
  王彦握拳轻咳一声,宋常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按住语嫣的肩膀,看着她双目道:“语嫣,这位张大人,是你的外祖父,还不快过去行礼。”
  果然,方才宋常山突然搂住女儿的举止,落在张廉眼里已引起他十二分的不快,此刻他脸黑如锅底,只盯着那小女孩一声不响。
  语嫣张大嘴,扭过头对上那张阴沉的脸,一个瑟缩,吓得嗝都止住了:“骗、骗人,明明我娘姓秦,不姓张……”
  此言一出,张大人的脸更黑了。
  宋常山苦笑不已:“你娘原来就姓张,后来才改的姓。”见她扁着个嘴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不由拉长了脸:“怎么,爹爹的话你都不信了?”
  语嫣眼睛一湿就欲落泪,到底是咬唇忍住了。她从宋常山的怀抱里出来,小步地走到张廉跟前,仰着头打量他一会儿,一脸不信似的。
  张廉虎着个脸:“你看什么?”
  语嫣脑袋一缩,小绵羊似的温驯:“没看什么呀……”
  她又扭头去瞧王彦,见对方冲着自己微微点头,才低声道:“语嫣见过……外祖父。”
  久久没有回应。
  语嫣疑惑地抬头,就见张廉盯着自己,吓得往后一倒。
  张廉离她最近,长臂一伸就把人捞入怀中。
  语嫣晕头转向,一睁眼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阎罗面,有一种眼前一黑恨不能晕死过去的冲动。
  张廉看她要动,手臂箍得更紧:“再乱动,我把你扔出院子。”
  语嫣呜呜一声,果真不再挣动,乖顺地由他抱着,垂着脑袋,像是受尽了委屈。
  张大人这才心气顺些。
  这小女孩,和宅门深深的张家养出的小姐们相比,的确很不成体统。张廉的子辈孙辈,见到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从没人敢如她一般放肆的。
  然而此时此刻,小外孙女在怀,甜香萦绕,这一番滋味,竟是他此生从所未有。
  “听说张大人明天就要走?”王彦道。
  张廉:“此次南下,本就是事从权急。皇上已有口谕,王侍郎也应该及早回京复命了。”
  话音一落,埋头在他怀里的人蓦地抬眼去瞧王彦:“王叔叔你要走啦?”
  张廉:“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语嫣撅起嘴,倒也不敢再说话,只巴巴地看着王彦。
  王彦笑看她:“洪大人后天就能到杭州,到时候我也该回京了。”
  语嫣恹恹地哦了一声,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
  张廉本以为她要哭闹一番,没想到竟是闷声不吭的一副认命模样,瞧着倒是说不出的乖巧可怜。
  宋常山:“张大人,您抱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不如把孩子……”
  张廉脸一沉:“谁说我累了!你这是在骂我人老不中用?”
  宋常山神色一变,只能说没有,不敢再提。
  张廉话一说完,就见怀里小丫头气鼓鼓瞪着自己,一双水杏眼晶莹剔透,和曼娘像极了。
  他冷笑,小丫头片子,还敢瞪人了,虽说模样是和曼娘像得很,性子可真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他道:“孝道是为最重,我是你外祖父,你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的,成何体统?明儿就和我回京城张家去,好好地学学规矩!”
  语嫣:“我没有胡子!也不要去什么张家,不要体统……”
  张廉:“瞎说八道,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你爹是怎么教你的?”语嫣眨巴着眼睛。
  张首辅一噎,脸色又黑了下来。
  王彦垂眸喝茶,恍若未闻。
  宋常山只有苦笑。
  “反正我不走,爹爹在哪儿我在哪儿!”语嫣脆生生道。
  “不行,跟我回张家,就这么定了。”
  “不去,语嫣要跟爹爹一起,就这么定了!”
  乍然被一个小女孩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张廉鲜有地一愣。
  他扫了一眼旁边神情各异的二人,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先出去,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宋常山正有些迟疑,却见王彦抬手按在他肩上,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微微醒神,与王彦一道去往屋外檐下。
  几个侍从守在门外,宋常山与王彦便又走远一些,在竖廊处说话。
  宋常山:“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还是半大的孩子,说什么单独谈谈,能谈出什么?”转眼又想到方才语嫣童言童语噎住张廉的情形,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王彦笑了笑:“二哥多操心了,你别忘了,在里面的不仅仅是首辅大人和寻常的孩子,还是一对亲祖孙。”
  宋常山一怔,看着他,半晌才道:“话虽如此,你也瞧见了,语嫣那孩子,言行无状,屡屡顶撞,我还是担心她……”
  王彦这次没有再多说,只是望着院内烟雨迷蒙的暮春景致笑而不语。
  “当年我带着语嫣走的时候,张家并未干涉,期间不闻不问六年有余,我还以为张大人是不认她的,如今却如此,恐怕还是因为……语嫣和曼娘生得太像了。”
  王彦却道:“我见方才的情形,张大人待语嫣是是几分真心喜爱的。”
  宋常山苦笑,摇头不语。
  一刻钟未到,门就打开了。
  语嫣提起裙子踏出屋子,看到不远处的二人,咧嘴一笑,风一样地小跑过来,双臂张得大大的扑进宋常山的怀里:“爹爹!”
  宋常山紧搂着她,既有失而复得的欣悦,又有心有余悸的庆幸。
  从前他待女儿都极为冷硬严苛,没有想到在最近几个月间,语嫣能与他变得如此亲近。
  屋门口,张廉两手负后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宋常山略有所觉,改搂为牵,带着语嫣朝张廉走去。
  王彦远远看着,并未上前。
  走得近了,语嫣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外祖父。”
  宋常山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张廉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的霜寒之色似乎略有消融。
  他垂眸看着语嫣。
  眼睛,鼻子,嘴巴,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曼娘,却比曼娘生得还要好些。尤其娇怯里透着一股子灵透,是京城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所没有的玲珑玉质。
  “明日我就走了,这孩子暂且和你一同留在江南。”
  宋常山松了口气:“多谢……大人。”
  “不用谢我,她迟早是要回京城的,十四岁以前必须让她回来,”张廉道,“我张廉的亲外孙,嫁不得小门小户,你姐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往后语嫣的婚配事宜,还是得回京城再看。”
 
 
第24章 绿韵
  陈府。
  自案子判决以来,陈府上下就如同陷入死寂,哀戚寥落。
  语嫣是一日后才从宋常山那儿知道实情,震惊不能自已。亲父杀死亲母,简直无法可想。
  她想到陈谢青素日的儒雅温柔,一时间无法置信,又思及陈瓒如今所承受的种种,更有心如刀割之感。
  据闻,陈尧因此事遭受打击,自暴自弃,成日闭门不出。因而这几日陈家阖府上下一应事宜,皆由陈瓒接手打理。
  原本陈家也有不少同姓亲戚长辈,但只要一听闻陈谢青杀妻之事,便都退避三舍,不肯出面帮忙。毕竟此事一出,陈家名声尽毁,没有人想受此牵连。
  这样一来,平素会到陈家走动的,也就只有宋常山父女和零星的几个远方亲戚,这当中自然也不乏踩高捧低、落井下石之辈,都给陈瓒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语嫣前几日跟着常山到陈府,连陈瓒的一面都未见到。这日她携紫扇、绿韵二人前去,在陈府看到管事于堂前遣散下人,不由惊怔。
  一问方知,这是陈瓒的意思。
  陈家出此变故,名誉毁损,往后陈家子弟入仕为官便命途多舛。因此,陈瓒有意弃仕从商,变卖家产、遣散大半下人,仅仅是第一步。
  语嫣虽对此不太懂,但也大概清楚她的这位表哥如今这是要挑起陈家大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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