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面露异色。
去年那场斗酒诗会,张廉一党的礼部侍郎郑戚处处针对王彦,闹得场面难看。此人诗才斐然,金榜题名前就小有名气。虽然王彦为正二品尚书,官居高位,但京城人皆知他从不作诗题词。这位郑侍郎不知为何,当日屡屡点名王彦对诗,王彦一首不作,竟连饮二十三杯。二十三杯烈酒下肚,王尚书面色不改,步履从容,这才有了千杯不倒之名。
一个新晋的礼部侍郎,怎敢得罪深得帝心的王尚书?而且是在首辅大人的寿筵上,这分明是张廉一党要意让王彦当众出丑,即使不是张廉本人的意思,当时在宴会上,张廉也并未出言阻止,显然有默许之意。
今日舱内几人,虽谈不上与王彦多么亲近,但都非张廉一党,相比于张廉,更向王彦靠拢。因而听晋王提起此事,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快。
反倒是当事人王大人,举杯淡淡而笑,不甚在意:“张大人府上的酒都是人间极品,下臣贪杯,倒让旁人看笑话了。”
“这怎么能叫笑话,分明是一桩美谈,”晋王道,“王大人酒量过人,想必品酒也很有功夫,孤这儿的酒,你尝着如何?”
“殿下招待的酒自然也是极品,不过与张大人府上的烈酒不同,入口醇馥幽郁,后劲更足。”
“到底是王大人,舌头果真是刁钻得很,”晋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又抬手一挥道,“说起来,美酒佳肴都有了,又岂能少了美人?”
话音一落,五个轻纱罗裙的女子袅娜而入。
在场几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旦开始听曲儿,就不必再和晋王殿下打回马枪了。
语嫣抬眼一瞧,那五个侍妾都是眉目妍丽、各有特色的美人,五人立在一处,云鬓衣香,美不胜收。
她不由朝王彦的背影投去一瞥,心中暗笑。王叔叔素日一副端庄守礼之态,眼下对着这些个如花美眷,也不知是个什么脸色神情……恨只恨她竟站在他背后,难窥分毫。
再看旁边几位与王叔叔同来的同僚,一个个虽说不至于色授魂与,但也或多或少露出陶醉愉悦之色。
语嫣的目光正从对面那一排人跟前掠过,忽而和正中的那位目光相接,各自一愣。
那人好似看呆了一般,竟一眨不眨地猛盯着她瞧。
语嫣心口一跳,赶忙垂下了头。
“罗大人,你看什么呢,”那位罗大人右侧的官员发现他的异样,有意调侃他道,“王大人比美人还好看?你眼睛都直了……”
罗谦行面孔微红,见王彦也看过来,赶忙摆手澄清:“我不是在看王大人,是王大人身后那位侍从。”
旁边的官员以为他是在找借口,朝着语嫣那边一瞥:“一个侍从有什么好看的……”话说一半却生生顿住,后半句话就给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王彦身后看去。
王彦转身一瞥,语嫣正好与他四目相接。
王彦如今已年近三十,却丝毫没有风霜之色,仍旧是乌发如墨、目如点漆,比起六年前,在清俊温润之外更添稳重儒雅。他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移开目光,似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语嫣故作镇静地立在那儿,心里却暗叫糟糕,王叔叔没认出她,那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如何,这可如何是好?
几人看着王彦身后的侍从,玄布束发,淡青色小厮常服,素朴至极的衣物,却掩不住那雪肤花貌的分毫。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肌肤似雪,兀自生辉,竟似将那个小小的角落都给照亮了一般。
“殿下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区区一个侍从,竟有这等人品样貌,真叫人……眼界大开。”
晋王扫了一眼语嫣,不以为意,摇着手里的酒杯悠悠道:“你们别给他的皮相蒙骗了,此人内里可是个无耻下流的色胚。”
场内几人闻言一愕,仿佛有几分不信。连王彦都微微侧首。
这小侍从身形纤弱单薄,面貌如此可爱可怜,怎么会是无耻下流之徒?
“孤无意撞见他遭遇船难,便出手救下,更允他搭船,谁知此人竟见色起意,欲对船上的丫鬟行不轨之举,孤便罚他在孤跟前打杂,以示惩戒。”
第29章 相救
众人听晋王所言,看向语嫣的目光就变了味道,不齿有之,惋惜失望亦有之。
语嫣已在心中将晋王千刀万剐。
她心中正不顾一切地高喊着“我没有”、“他骗人”,然而,她也晓得此时此刻不该逞一时意气,最要紧的,是向王叔叔求救。
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次南京发现的云龙洞,听说藏宝破丰,若有机会,孤倒真想亲眼见一见呐。”
此话一出,一时无人应答。
过半晌,王彦道:“这世间宝物,于殿下而言,都是唾手可得,凭殿下的心性眼界,岂会在意这小小的云龙洞?”
“孤也是凡人,毕竟是百年以前的东西,实在有些好奇,到底会是怎样的无价至宝。”
王彦:“恐怕殿下看到会大失所望,不过是些寻常的玉石奇珍,看成色质地还不如眼前这些。”
晋王笑笑不再说,他嘴角有一丝弧度,眼里却分明有些冰冷了。
罗谦行摸着酒杯,如坐针毡,暗道不愧是王彦,有些时候真是不容情面得……令人心惊。
晋王不悦,宴会的气息不自觉便冷了下来。
先前那个打趣罗谦行的官员壮着胆子道:“殿下,您这五位美人各自看并不是一等一的绝色,站到一处却有相映成趣之意,委实难得。”
晋王勾唇一笑,指了指语嫣:“那儿有个一等一的绝色,孤倒可以把他借给尹同知一夜。”
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光风霁月、清风朗朗的王尚书,尹绥就算心里想要,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做出一副被酒水呛到咳嗽的窘迫样,连声说不必。
有不少人喜好狎玩男色,这在当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这种事终究是摆不上台面的。
罗谦行眼睛一扫,恰望见那小侍从两眼圆睁、惊怒交加之相,一般人做出如此夸张神情,必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叫她做出来,却是说不出的动人,简直令人……心头发痒。
罗谦行心下一震,险些摔了手里的酒杯。
他逼迫自己不要再看,心中默念:此人是个无耻下流之徒,此人是个无耻下流之徒……
他默念数遍,自认为已经心如止水,再抬头看,却正对上王彦的双眸。
那双眼,虽看似仍是温润无波,不知为何,竟令他后颈一凉。
小宴结束,曲终人散。
语嫣垂头丧气地跟着众仆婢收拾杯盘。
不怪王叔叔认不出她,毕竟已有六年,且她又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晋王的船上,认得出才奇怪呢。
此时,有一侍从上前道:“玉衍,此处不用你,殿下心情不好,喝得大醉,使你过去伺候。”
语嫣一听,一甩手中擦桌子的巾子,笑盈盈地应了是,立马就起身往晋王落榻的屋走去。
喝醉了好,最好是醉得不省人事,让她赏他两个大嘴刮子!
语嫣行至晋王寝屋,穿过层层浅蓝色纱帐。熏香的气息浸入她鼻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忍着不适轻唤了一声殿下,却无人回应。
语嫣暗喜,莫非此人真是醉死过去了?
提步走近,眼前所见却出乎她的意料——晋王并未醉倒。
不仅没有醉倒,他还大咧咧地立在架前观赏自己的画作。
语嫣不禁暗骂那传话的侍从,如此精神奕奕怎可说是大醉?
“你过来,替孤研墨。”晋王大袖一挥铺开一张画纸,提笔沉思,眉目熠熠,竟是一副灵感泉涌之相。
语嫣心中叫苦,却也无法,只好上前去给他研墨。
晋王沉吟片刻,行笔大起大落,粗粗落成一面冷峻苍凉的悬崖断壁。
语嫣看着吃惊,没想到这位殿下还真有两下子。
这样一气呵成之作,比起他先前再三忖度描画的花鸟图一类,不知高明几倍。
晋王抱着胸倾身看了会儿,仿佛自己也很满意。
语嫣这才留意到他双目发红,眼睛亮得非比寻常,似乎有些迷醉。
“把印给孤盖上!”他豪气万丈地一扬手。
语嫣给这一嗓子震得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举起案左的晋王私章,往画纸上摁。
晋王忽然一把捉住她按在印章上的手放到眼前:“明明是一个爷们,手却生得跟女人一样。”
语嫣大惊失色,用力地缩手,却觉那大掌如铁钳一般,她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她惊呼:“殿下!”
晋王恍若未闻,反而死死盯着她,越盯越近。
那双眼幽黑汹涌,似要将人生吞活剥。
语嫣浑身一僵,那些不堪入目的情形乍然重现。
眼前这双眼,与另外一双眼重合,在那一幕中,竟是她被这人抵在桌案边……
简直无法可想。
就在她呆住的须臾,晋王手指一勾,解开了她头顶的布巾。
墨发如云雾散开,掩着一张秀美绝尘的小脸,惊心动魄。
晋王痴痴地望着她,伸手拂过她面颊:“你……到底是谁?”
不论是脑海中的一幕,还是眼前所见,都令她血液冰凉、几欲作呕。
语嫣猛然伸手,将他重重一推。
晋王猝不及防,又是半醉半醒,竟给她得逞,高大的身躯往后栽倒,砰的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
语嫣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似的就往外冲去。
那些可怕的情形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粗糙得硌人的手掠过肌肤时引起的绝望。
她一路飞奔,出了屋子,又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
眼前一片浓黑,风中飘散着酒香的气息。她越跑越觉得迷茫,不知该往何处去。
就在拐角处,一只手臂蓦地伸出,握住她肩膀,将她扯进了一个狭小的隔间。
语嫣颤抖着要出声,却忽然周身一暖,给人轻轻环住。一股熟悉的淡香驱散了先前熏香和酒气的味道,意外地令她安定了下来。
那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是我。”
语嫣一呆,愣在原地。
她情不自禁地揪住身前这人的衣襟,侧过头,略带迟疑,须臾才轻唤道:“王叔叔?”
夜色太浓,此处又无灯光,根本看不清彼此,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
王彦轻轻握住她攥紧自己衣襟的手,声音里竟似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怎么,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么?”
语嫣浑身一松,整个人险些瘫软过去。
太好了。
王彦:“方才你已经惊动了晋王的护卫,眼下先去我屋里避一避。”
语嫣乖乖应声,心里是从所未有的安定。
两人沿着过道,疾步至王彦的寝屋,进屋时语嫣顺手就想熄灭烛火,却听王彦道:“不必,此时熄烛有欲盖弥彰之嫌,反引人怀疑。”
他合上门,扶她坐下,端详她面孔。见她泪痕点点,眼中也满是心悸惊惶,心下一沉:“晋王对你做了什么?”
语嫣的泪意一下子止住了,她摇头:“他解了我的头巾,我就、把他推倒了。”
王彦一怔,又见她乌眸转动,目光闪烁,似有几分心虚,说不出的灵透可爱,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语嫣有些恼,忍不住轻瞪他一眼:“王叔叔!”
王彦忽然微微正色:“你怎么会在晋王的船上,眼下你不是该在杭州么?”
他这么一问,语嫣更为心虚。
她垂下头有些难以启齿,正想着要如何应答,略一抬头,对上他沉静深邃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一个哆嗦,便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语嫣一边说一边注意王彦的神色,他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就连听到那位魏姑娘把她当情郎的部分,也没皱一下眉头。
这下,语嫣也不知他是喜是怒了。
她把事情原委一一尽述,而后立即缩着脖子竖起两根手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彦笑了笑,淡淡道:“越是这样说的人,以后越是会重犯。”
语嫣一噎,低下头:“我错了……”
王彦抚了抚她发顶,却见她抬起脸,一双似乎天生含情的眸子水汪汪地望向他。
他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小丫头长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了。
“王叔叔不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他反问。
语嫣正松了口气,却听他悠悠道:“等你爹爹知道此事,自然是雷霆震怒、地狱之十八层,如今还不必我浪费气力。”
她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那眼下该怎么办,晋王殿下会放过我么?”
王彦看着眼前这双乌溜溜的眸子,温声道:“旁门左道多半是行不通,为免以后遇到不必要的麻烦,最好是老实交待。”
他见语嫣似有不解,便耐心十足解释道:“晋王手下高手如云,想要强行逃脱,极有可能陷于险境,更何况不单单是你自己,还有一个紫扇。殿下并非蛮人,你与他老实坦白,自报身份,他就不会为难你。”
***
翌日晨,晋王方洗漱毕,正头疼欲裂,忽听下人禀报,说是王尚书求见,脸色就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沉。
昨儿喝多了正是被此人气的,没想到这一大早的他竟又跑来膈应自己。
晋王磨了半天牙,还是道:“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王彦带着一人徐徐走近。
晋王一看他身边带着的人,两眼一眯。
两人向晋王行过礼,晋王道:“一大早的,尚书大人有何指教?”目光却落到语嫣身上打了个转。
王彦无奈一笑:“昨夜在小宴上,臣隐瞒了殿下一事,特来请罪。这位小侍从实际是臣的熟人,并非歹徒,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