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不相信孤的话?”晋王不悦。
其实王彦这句话问得温和有礼,完全没有质疑之意,但晋王不知为何,对这位几乎是人见人夸的王尚书打从心底不喜。并非是他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快,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感。
王彦只是摇头:“下官不敢,只不过,下官从南楚巫女那儿问来的消息和殿下先前所言,略有出入。”
晋王凝眉:“什么出入?”
“据殿下所言,红莲教教主与纯阴脉女子合欢,而后将其虐杀放血,以摧邪功。巫女却说,红莲教教主确会寻纯阴脉女子合欢,但并不会虐杀那些女子,”王彦道,“关于红莲教虐杀女子的传闻南楚也有不少,但都没有像殿下先前所言那般残忍。”
晋王:“原来如此……孤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红莲教的底细,是从一个红莲教叛徒那儿知道的,此人被人追杀,为孤所救,应该没有理由骗孤。”
王彦若有所思:“殿下是在何处救的此人?不知此人如今又在何处?”
“孤是在淮水岸边救的人,至于他人在何处,孤就无从而知了,那以后孤就放他走了,”晋王心念一转,“莫非你是怀疑……”
话还未说完,外头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只见方恒玉探头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惊急道:“大人,殿下,有刺客,那巫女她……”
几人赶到巫女那处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屋里走出一人,手里转动着一个菱形的黑色飞镖,意态悠闲。
“哎,王大人,您来了!”赵泽叫道,“刺客我可给您打趴下了,您等等……”语罢二话不说,飞身进屋提着个人出来,甩手就扔到院子里。
晋王眉头紧皱地打量着赵泽,神色莫测。
地上的人虽身着夜行衣,但面罩已给人扒下。
赵泽:“这蠢货,大白天穿什么夜行衣,太扎眼了,想不看到都不行。”
方恒玉看到地上口吐鲜血的人,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
此人黑面长目,正是法华寺的南楚使者——蒙陀。
他此时的形容,与先前见到时那副爽朗直率的模样大相径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气。
王彦打量他片刻,又问赵泽道:“巫女如何?”
“好得很,就是吓傻了。方才吵着要杀了这个刺客,我嫌吵,把人切晕了,在里头躺着呢。”
王彦点头,看向蒙陀,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使者,你还真是令我意外。”
蒙陀:“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赵泽安慰他道:“不是你武功不好,是我武功太好。”
蒙陀一呛,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彦转头吩咐方恒玉道:“把人绑了带到审讯室。”又看向晋王:“殿下,要不要一起?”
晋王沉着脸点头,目光还似有若无地落到赵泽身上。
赵泽见他们要走,赶忙道:“大人,我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您怎么嘉奖我?”
王彦脚步一顿,回头道:“到时请你喝酒如何?”
赵泽登时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好得不能再好,您慢走——”
*
刑部,审讯室。
王彦使人拖了张凳子给蒙陀坐,又与晋王一同坐在他对面。
说是审讯室,却丝毫不森严可怖。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屋内还飘荡着淡淡的墨味。
晋王扫视屋内,神色微动。
蒙陀嘴角一翘:“大人这审讯也和邦交政策一样,要来怀柔那一套呢?”
王彦笑笑:“刑部的审讯室,分两种,一种上刑,一种不上刑,显然,使者不是那种会屈打成招的人,若打了你还会被说是欺侮外族使臣,况且……”
蒙陀挑眉:“况且什么?”
“况且,已经没有再审的必要,”王彦道,“你今日刺杀之举,已无异于向我们招供了。”
蒙陀瞳仁骤缩。
晋王搭在膝盖的手轻轻一动,转头看向王彦。
“这次的命案根本就不是红莲教犯下的,”王彦注视着对面之人,“南楚恐怕是想用两条人命引大越朝廷剿杀红莲教,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晋王猛然盯向蒙陀。
蒙陀脸色已变,仍然强自镇定:“随大人怎么说。”
“随我怎么说?”王彦挑眉,“南楚王派人毒杀大越子民,栽赃红莲教,意图借大越朝廷之手剿灭邪教……使者,我说得可属实?”
蒙陀冷哼:“刑部里自然是你说什么就算什么了。”
王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们为了迷惑大越,不惜捏造出假的红莲教叛徒,散播关于红莲教的不实传闻,甚至于,为灭口,狠毒至连对南楚巫女都能痛下杀手……不知道南楚那边若知道他们的王有如此作为,会作何感想?”
方才他在说话时,蒙陀扬起的嘴角一点点僵住,随后彻底挂不住,露出了几近狠绝的神色。
晋王怒极冷笑:“南楚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连孤都给你们算计了进去!”
王彦道:“据我所知,南楚的王并非世袭,而是禅让。南楚王若失了民心,不知还能不能坐稳那把椅子?”
蒙陀:“王大人这是威胁我?”
晋王:“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王尚书胁迫的分明是你的主子南楚王。”
蒙陀:“王上岂是你们这等宵小之辈能威胁到的?”
王彦放下茶杯,似笑非笑:“既然威胁不到,何必派你刺杀南楚的巫?我想使者不会如此自作主张。”
*
王彦与晋王从审讯室走出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天色昏黄,将近傍晚。
两人走在刑部长廊,谁也没有说话。晋王一手在腰前,走得不疾不徐,看似神情淡漠,心里却并不平静。
他眼睛微转,看到旁边这人温文儒雅的侧影,眉头一紧。
“大人,殿下。”仆从上前行礼,目光看着王彦,带点问询之意。
王彦颔首:“说罢。”
“方才您府上老太太差人捎话来,说是府上有客人,要您今天尽早回府。”
王彦眉心一动,若是寻常客人,老夫人是不会特意使人来说的,恐怕是……
他点头:“我这就回去,差人备车。”
晋王眉头耸动,投来好奇的一瞥。
王彦视若未见:“殿下,下官家中有事,就先告辞了。”
晋王摆手:“到了下衙时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王彦走后,他迈着大步,看似不紧不慢的,却一下子走到了方才那仆从的身后:“你——”
仆从一惊,转身跪倒在地:“殿下……”
晋王拧眉,差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长得有这么吓人么!
他不禁想到这几日在刑部所见。
众人对着王彦时从未有过这等噤若寒蝉的畏惧。
虽则如此,大小官员在公务上一应规规矩矩,没有人敢打马虎眼。
他冷笑出声,这个王彦,到底是……
“殿下?”仆从很是不安。
晋王回过神:“孤是要问你,方才你说的,要去王府做客的是什么人?”
仆从松了口气:“回殿下,是宋家的二老爷和二小姐,好像是去探望王老夫人的。”
第42章 不请自来...
王彦回到府中,下廊走到水月园,在园口就听见隐隐约约的谈笑声。
绕过假山石,见小池边上王老夫人正和身边的嬷嬷、丫鬟正说着话,看着很是愉悦,他便带笑上前行礼。
一众仆婢见他过来,声音便息了,不敢似方才那般敢随口出声说话。
王老夫人笑嗔道:“你瞧瞧你,人一来,吓得一伙人大气也不敢出,败了我的兴!”
王彦但笑不语,他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转回时恰与王老夫人的眼睛对上。
王老夫人道:“我们在说语嫣那丫头,她见了元宝喜欢得不得了,方才将那猫逗着逗着就不知跑去了哪儿,刚好你回来,尚书大人耳聪目明的,赶紧帮我们去找那丫头,找到有赏。”
王老夫人是个老顽童,常常“尚书大人”的叫自家儿子,有意打趣他。
王彦:“那丫头最是调皮,一来就玩得不知东南西北了,母亲倒也跟她一般。”
王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三岁爱玩是天性,像语嫣这样,十三岁还孩子似的,是福气,我就爱她如此,你还管起我来了,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王彦摇头既笑且叹,就往丫鬟指着的方向去了。
水月园多假山石,与灌木环绕,幽深叠复。
王彦沿着石子小径信步往前,忽而听到一声极低的轻呼,脚步一顿,抬脚跨进矮丛,朝深处去。
时至黄昏,天边火烧云卷。
倚着松柏树的假山石顶,一个青裙的少女怀抱着一团灰猫缩成了一团。她怯怯地朝底下望去,脑袋探出半个,低低道:“元宝不怕啊……这么点高应当摔不死的,咱们跳下去试试……”
王彦失笑,暗道她这是在和元宝说呢,还是在和自个说呢。
那秀气的菱白绣花鞋颤巍巍地伸出了半只,在半空里荡了一下。
语嫣打了个哆嗦,更加抱紧了怀里的元宝:“叫你乱跑,看看,遭报应了吧!”
小女孩哆哆嗦嗦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是王彦也不知怎的,觉得这情形有趣得很,一时竟也不动作,只是在暗处这样看着。
语嫣如今十三岁了,在人前有意无意地就做出一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模样,可王彦一看她,就知道她内里其实没变。
语嫣两只脚都放了下来,人已经坐在了石头上。
她喊了声阿弥陀佛,一咬牙,身子前倾就往下跳落。
王彦眼睛一凝,飞掠上前,蓦地就将一人一猫接了个满怀。
他打横抱着人,觉掌臂之间犹如拥着一团轻棉,丝丝甜香萦绕,温软盈然,当下便是一怔。
语嫣睁开眼,一见是他,险些喜极而泣:“王叔叔……”
王彦垂眸望向她,见她是如此夸张滑稽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这丫头,有胆爬上去,倒没胆下来,若摔个缺胳膊断腿的,岂不是要受大罪过了?”
语嫣吐吐舌头:“呸呸呸,才不会呢!”
她看看他,又探头看看四下,张眼望他道:“王叔叔怎么会到这儿来找我的?大家人又在哪儿?”
王彦:“都在池子边笑话你,老太太看着不成体统才发威要我来找你的。”
语嫣微微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神情:“我这算不算是闯祸了呢?”
王彦故意面无表情道:“你自己说呢?”
语嫣咬唇,乌眸湿凝:“您饶了我这回罢,我、再也不敢了。”
一见她如此,王彦稍稍用力,将她轻轻一颠,吓得她忙楼住他脖子既惊又恼道:“王叔叔!”
王彦浅笑道:“怕便对了,看你往后还敢不敢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语嫣羞恼地瞪他,眼里蓄了泪:“我都已经十三岁了,你还把我当小孩……”
王彦挑眉:“哪个十三岁的姑娘家会跟着猫一块爬山?”
语嫣嗫嚅:“哪个三十岁的男子还逗小女孩玩呢?”
王彦一愣,随即意识到到此情此景很不妥当,目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将人放下道:“下回可没有人接着你,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丫头。”
语嫣却抿嘴一笑:“下回我才不来王叔叔府里爬了。”
她长长的眼睫上还聚了一滴珠子似的泪,是方才未来得及落下的,这样一笑,笑容映着泪光,灵澈绝尘。
他默默看着,不禁抬手替她轻轻一拭,将那泪珠子拂在掌心。
语嫣见他动作,想到自己方才竟又掉了金豆子,心觉王彦更要把她当孩子看,不由脸上一红:“王叔叔,你做什么……”
王彦将拿一滴泪揉碎了捏在掌心,拢在袖中,望着她道:“如今倒知道不好意思了。”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赶紧回去吧,省得他们担心。”
语嫣点点头,将熟睡的元宝搂在胸前,乖乖跟着他往回走。
王彦走在前面,听到身后时快时慢的脚步声,摇头一笑。
他们二人走回池子边,却未见王老夫人。留在原地的嬷嬷见了他们,忙禀报说是晋王殿下大驾光临,因而王老夫人先行离去相迎,原本在书房等着王彦过去的宋常山也跟着一道过去了。
王彦闻言,略微一顿,看向语嫣,她的脸色倏然苍白,手一松,元宝竟一下落了地。
他眉心一蹙,没有说话,只脸色微沉。
*
前厅,晋王与宋常山、王老夫人同桌而食,场面寂静得诡异。
宋常山打量身边这位先前素未谋面的晋王殿下,暗觉古怪。传闻晋王是个冷面之人,今日看着倒不像,虽则,他嘴角那一丝笑不知为何有些令人瘆得慌。
王老夫人倒是吃得轻松得很,她眼睛毒辣,反正晋王殿下此行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她和宋常山都无关,恐怕是来寻她儿子的麻烦。
近日晋王协从查案一事,老夫人也有耳闻。她猜测,约摸是王彦在公事上给人吃了瘪,如今人家要在私下找回场子。而这也不过就是最坏的情况。
三人心思各异地吃着饭,此时下人禀报,说是王彦和语嫣到了。
晋王放下筷子,朝门口看去,见一男一女并肩而来。
男子芝兰玉树、丰姿毓秀,女子乌发雪肌、秀美如画,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相宜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