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妙玉看着梅林远处语嫣二人远去的方向,回眸对郑芳树一笑:“今日宾客众多,又是在陆家,长公主怎么会无端生事?恐怕是见语嫣模样生得好,十分新鲜喜爱罢了。”
冯宛亦道:“可不是,我们要是贸贸然地过去,闹出什么乌龙来,多半是会得罪长公主。”
*
语嫣因为先前突然显现的画面所扰,仍有些神思不属,一路跟着听月穿行在梅园,并未留心四下。等听月停下脚步,她蓦地抬头,才惊觉不对。
眼前仍然是满眼交错的梅花树,却仿佛是什么偏僻的角落,举头四望,几乎寻不见任何楼阁屋宇的形迹,只有空荡荡的天和绵延不尽的红梅。
“这里是哪儿?公主殿下呢?”她问道。
听月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小姐莫急,其实今儿要见您的贵人是另有其人。”
语嫣皱眉:“你们怎么能……”
听月却道:“您放心,贵人只是倾慕于您,想与您说几句话罢了,有奴婢在这儿望风,不会有事。”
语嫣的眉头皱得更紧。
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抬眸朝方才听月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那树影枝斜间仿佛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见语嫣停滞不前,听月便道:“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小姐如此犹犹豫豫,反倒把事情变得麻烦,再者,殿下交待过奴婢,事必要将此事办成,小姐若是不过去,奴婢是怎么也不会让您离开的。”
语嫣倒吸了口凉气。
这简直就是威胁强迫。
语嫣紧抿着唇,仍然没有动作。此时,那个身影仿佛朝这边走了过来,原本朦朦胧胧的一片青影渐渐变得清晰,淡淡的碧色慢慢地变为深青色,在一片红梅之中,分外孤绝寡素。
不知怎得,语嫣竟感到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心窜上来。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给听月一把从后面扶住反往前推了几步。
等她稳住身形,再抬头看时,终于看清了那迎面走来的人是谁。
一身深青色华服,信步悠然,却气势逼人。那冷冽深晦的鹰目,正如她噩梦中所见,只需一眼,就能令人彻骨生寒。
“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晋王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容。
语嫣僵住,一转眼,原本在旁边的听月却已消失不见。
她死死按耐住想要扭头跑开的冲动,硬着头皮福身见礼:“见过殿下。”
晋王微抬着下巴打量她,今日群芳共聚,本是争艳出头的好时机,而她却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不仅衣裙简素,钗环几无,竟还不施脂粉。然而越如此,却越是显得佳人如玉、浑然天成。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她仿佛被针扎似的往后退去,脸色就沉了下来:“你怕孤?”
语嫣垂着头不敢看他,低低道:“殿下身份尊贵,与臣女有云泥之别,臣女对您自然是既敬又怕。
晋王一哼:“孤看你不是既敬又怕,是只有怕罢?”
语嫣咬唇不语,只把头垂得更低。
他提步上前,长臂飞快一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近前,另一只手已捏起她的下巴,冷冷笑道:“宋语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孤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语嫣吓得低呼:“您放开我……”
“今日就把话跟你挑明了,”他淡淡道,“孤瞧上你了,迟早有一日,是要纳你入王府的。”
他指下的肌肤柔滑娇嫩,如世间最上等的美玉,几乎令他下意识地就摩挲起来。
然而,眼前这张小脸却因为他的话瞬间失了血色,双眸因恐惧而睁大,其形其状,简直如魂飞魄散。
晋王心头那一点旖旎登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冷怒。
他的手一用力,那白腻的肌肤就见了红,她的眼睛也因吃痛凝聚出雾蒙蒙的湿意。
晋王心底掠过一丝诡异的快意和亢奋,这种感觉竟让他觉得熟悉,仿佛……他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而是已经做过百次千次。
他猛然回神,骤然松手。
语嫣往后仰倒,趔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下巴疼得像是给人捏碎了一般。
她攥紧手里的帕子,眼里还有泪意,忍无可忍地怒视他道:“我讨厌你,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晋王本该大怒,却突然心口一震,震得他竟有几分生疼,当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耳畔仿佛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讨厌你,下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出神之际,语嫣已扭身飞快地逃了。
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梅林,幽冷的梅香随风扑面,有些难以言喻的刺骨。
*
语嫣只顾撒腿飞奔,寒风像刀一样刮在她脸上,她却什么也顾不得,这种疼痛,与梦里被强迫的钻心之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只想离那个人远远的,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见他才好。
“小心!”一只手横空而出,将她一把拉住。
语嫣猛然止住,这才惊觉脚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圆石,自己险些就……她惶然抬头,对上一张清隽的面孔,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正怔怔地望着她。
“……多谢。”语嫣忙将手抽出来。
那公子见她这就提步要走,立马上前一步道:“姑娘,你、你别往那里去。”
语嫣一顿,疑惑回眸:“为什么?”
“那儿是诸位大人在的飞雪楼,都是男子,姑娘如此过去,恐怕不妥……”
语嫣吓了一跳,暗道幸好,捂住心口喘了口气:“多谢公子,不知我该往哪儿走才好?”
他脸上有些红道:“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可带姑娘走一段路。”
方才的事给语嫣敲了个警钟,她如今是万万不敢再随便和人走了。她正要说话,却见远处有一抹若隐若现的青色,登时骇然欲绝,也顾不得和眼前这位公子说话,转身就往园中疾步而去。
那公子一愣,朝她离开的方向伸了伸手:“姑娘……”
“谦明,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青衫玉带的男子下石桥而来,端其样貌,与这位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有三分肖似,正是罗家大公子罗谦行。
罗谦明握拳轻咳一声:“没什么,闷得慌,一个人出来走走罢了。”
罗谦行看他目光闪烁,神色间还有几分怅然若失,不由凝起眉头:“你不会是偷偷见了什么姑娘家罢?”从方才过来,他就闻到风里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气息,与花香味截然不同。
罗谦明登时红了脸:“大哥!”
罗谦行:“上回你闹的那一出还不够么,如今到陆家来做一回客,还能让你起那等不该有的心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给一位走错路的姑娘指了指路,”罗谦明气急败坏道,“而且方家的那门亲事,也不是我的缘故,分明是……”
话说一半,脸色一变,赶忙止住。
罗谦行面露异色:“你说什么?”
罗谦明暗道糟糕,看他大哥这个样子,多半……是瞒不下去了。
原来,当初方家和罗家定亲,罗谦明本来对这门婚事颇为满意。
毕竟方家大小姐才貌双全,又是出了名的温柔静淑,娶这样的妻子进门,在外有面子,在内也和美。谁知两家定亲还未多久,他就从方大小姐那儿收到了十余幅美人图。
这图上有魏王的印章,画中少女肖似方家大小姐,而画中人所处之地分明是在魏王府的别苑。
当中深意,昭然若揭。
得知魏王对方大小姐有意,那方家的这门亲事于他而言就变成了烫手山芋。且方大小姐既然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此事,想必也是为了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动提出退婚。否则,她大可以装作若无其事,顺势嫁到罗家,何必多此一举。
主动提出退婚,错责在他,但是他总不能称自己是畏惧魏王才退婚,这个脸他丢不起,罗家也丢不起。
再者,他当时若是把实情说出来,依照他大哥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退婚。
因此,他就谎称自己是另有所爱。这么一来,退婚就成了无奈之举,虽然会被人骂出尔反尔,却也好过被指着脊梁骨说他们罗家畏惧权势。
后来魏王暴毙,他也是意外之至,虽然心觉惋惜,但木已成舟,万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本以为这事可以一直瞒下去,没想到今日竟当着罗谦行的面说漏了嘴,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听他将事情原委交待完,罗谦行的脸已经是黑如锅底,手指着他道:“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我看你是……无药可救!”
罗谦明一向敬畏兄长,如此情形,本就是他自己有错在先,自不敢回嘴,只立在那儿噤声不动,一副乖乖受训之态。
罗谦行有心骂他几句,但也知道这会儿时机不对,只好压下怒气沉声道:“此事回府再算,到时你自己去跟爹娘说。”
*
另一头,语嫣因为害怕晋王又追上来,慌不择路跑进了一处园子。此处不比梅园盛景,目光所及,颇为萧索,又几乎见不着什么人,林影幽深,寒风阵阵,真有几分阴森之感。
她迷茫地立在其中,全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既盼着有人能来,又害怕有人会出现,心头一阵空落。
此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语嫣眼皮一跳,脚尖一转,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内。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隐约听见是一男一女在说话。语嫣透过缝隙张望了一眼,见是个衣着不俗的男子搂着个小丫鬟往这边过来,忙捂住嘴更往里去。
那二人调笑的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园子里尤为清晰。
语嫣本无心听他们说的什么,却突然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屏息细听,突然想起,这正是她上回听到的那位礼部侍郎郑戚的声音,心头猛地一跳。
郑戚搂着小丫鬟正说笑,忽然说话声止了,有奇异的声响隐约传出。
语嫣皱眉,不知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探眸一看,登时浑身一窒。
那二人竟贴着假山石……交颈而吻。
语嫣忍不住往后一退,心头砰砰砰地乱跳。
她两手捂着耳朵躲蹲在角落里,不断在心里骂道: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静了下来。语嫣近前去张望,见那两人已经不在,不由吐了口气。
此时,却有个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你在这做什么?”
于语嫣而言,这声音无异于平地惊雷。她人还在假山内,只头朝另一侧转去,看到来人,不由惊圆了双眼:“王、王叔叔?”
王彦立在那儿,神色是少有的端凝,看着她的目光竟似有几分凉意。
语嫣一滞,直觉他是生气了,情不自禁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过,他却没让她得逞,在她完全缩进去以前,他极快地伸手握住她小臂,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扯了出来。
语嫣大惊,跌出了假山就往前栽倒,一声惊呼,竟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王彦只想将人拉出来,却意外抱了个满怀,一时也有些怔住。
尤其此刻,温香软玉,甜香弥漫,怀中人迫不得已仰起头咬唇望着他,双眸盈盈如水,那神色既羞且恼,分外可怜,却又令人分外地想把她……
他呼吸一顿,扶住她肩膀,将人推开几尺之距:“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此刻,他脸上一丝笑影也无。
语嫣有些心慌气短,只攥紧了裙边,极小声道:“我……我不是成心的,您不要生气。”
王彦也知道她不至于胆大到如此地步,脸色却并未和缓,只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语嫣瞧他一眼,沮丧地垂着头,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一照实说了。
她说完了,却久久没等到他开口,便悄悄抬起眼望过去。
他皱着眉,脸色比方才还要不好。
语嫣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王彦一怔,见她眼圈已经有些红,是个将要落泪的模样。
他一伸手,轻握住她手腕将人拉近些道:“不许哭。”
语嫣却觉得更委屈了,原本只是有一点点想哭,此时此刻,却觉得那股酸意怎么都止不住似的,突然揪住他的前襟就埋头呜咽起来。
王彦觉得有些不妥,要把她推开,那只手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
须臾,他叹了口气:“哭什么……真是个傻瓜。”
语嫣一听,哭得更凶,她在他怀里抬起头,两手揪着他的前襟,泪珠子还在簌簌地掉,两眼又红又湿,像只兔子:“我才不是……傻瓜!”
王彦失笑:“是是是,你不是。”
语嫣一边瞪他,一边抽抽搭搭道:“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王彦俯身,举起袖子替她将眼泪擦去,但是擦去了还会有新的冒出来,这女孩儿真跟水做的似的,有掉不完的眼泪。
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替她轻轻擦拭,直到大半片袖子都给泪水沾湿。
而她的眼睛给泪水洗过,愈发清澈剔透。
王彦抬手,在那眼睛上一抚,迫使她闭了眼,指腹在上面柔柔地擦过,滑落至有些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按。
当他抬手时,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清淡的醇香从他袖口飘出。就像当年在青山书院初见时那样,这股味道,奇异地令她心安。
语嫣怔了好半晌,才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此时,他目光往下一落,就看到了她下巴上醒目的红痕。
细看之下,分明是指痕,方才他脸上的笑登时消失无踪,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道:“这是晋王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