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是蒋竞年挑的,在S市郊区的某个陵园,环境优美。因为林霞不是本地人,没户口,蒋竞年托了人,以高于市场价三倍的价格买下这块公墓。
这些事,蒋竞年没和张哥说,怕他又念叨还钱的事。
办完林霞的丧事,陈望和许墐就飞回了B市,这期间,许墐和蒋竞年没有一句交流,完全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遑论沈蕴,看都不看一眼。
只有在面对陈望时,许墐才会聊上几句。
沈蕴替蒋竞年难过,同时也替他不值。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被许墐如此冷落对待。
沈蕴这么跟蒋竞年抱怨的时候,蒋竞年只淡然一笑:“朋友之间的相处讲究缘分,三观合则志同道合,不合则分道扬镳。不必强求。”
因为梅雨季节,这场雨足足下到高考结束,终于放晴了几天。高考过后的那个周六,蒋竞年又一次带沈蕴去了S市郊区的陵园。
这次,他们去看了两个特殊的人。
蒋竞年的父母。
下过雨的墓园到处散发着泥土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烟烛味道。不是逢年过节,墓园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表情或喜或悲或麻木。
总归是人间百态。
下了车,沈蕴跟在蒋竞年身后,弯弯绕绕了好长一段路,在一座双人墓碑前停下。
蒋竞年俯身,将手里的花置于墓碑前,鞠了两个躬。沈蕴也跟着鞠躬,听到蒋竞年说:“我妈不喜欢百合那些淡雅的花,就喜欢红玫瑰。”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在诉说,又是在呓语:“她说,红玫瑰比较衬她。”
一大束火红娇艳的玫瑰花,出现在清冷的墓园,分外显眼。但与墓碑上,美艳娇俏的女人一对比,却又逊色几分。
遗照上的女人美的不可方物,烈焰红唇衬得她的肌肤白如雪,眉眼与蒋竞年有七八分相似,连冷淡的神色都是如出一辙。
而另一座墓碑上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透过有年代感的照片,依旧能看出眉清目秀的五官。
郎才女貌,甚是登对的一对夫妻。
“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此刻说什么都显得特别苍白。倒是蒋竞年,笑了,抬手捏了下她的脸:“干嘛哭丧着脸,替我难过?”
沈蕴没心情跟他打趣,拂开他的手,轻睨他一眼,“别闹。”
他的手落了空,转而揽过沈蕴的肩,敛笑,淡淡道,“妈,这是我女朋友,是不是长得跟你一样漂亮?”
没想到他这么不正经,沈蕴用手肘撞他的腰,听到蒋竞年继续说:“不过脾气比你好多了。”
“偶尔发发小脾气,但是很好哄。”
“最是经不起逗。”
沈蕴再也听不下去,抬手蒙住他的嘴:“别说了!”
嘴被蒙住,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有笑意。沈蕴那颗一直沉着的心,稍稍松了几分。
蒋竞年握住沈蕴的手,移开,转而拢在掌心。笑意渐渐敛去,说出来的话,轻而认真:“爸妈,她特别好,我不是一个人了。”
因为这句话,沈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轻轻刺了一下。
蒋竞年给墓碑重新描了字,沈蕴在旁边帮忙,干完这些,日头已经升的老高。两人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去。可才走了一步,突然有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哟,这不是蒋大老板么。”
沈蕴看到蒋竞年的脚步倏然一顿,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眼神冷成冰霜。
第39章
说话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 烫着齐肩的卷发, 瓜子脸尖下巴。兴许是方才那句尖锐的话, 无端给沈蕴一种刻薄相。
在她身边站着个男人, 也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眉眼竟与蒋竞年有五六分相像。此时,正拎着一篮子元宝蜡烛, 皱着眉头看身旁的女人,神情不悦。
可那女人丝毫没察觉, 踩着高跟鞋往前走了一步,男人想拉她, 没拉住, 只见女人双手揣着裤兜, 阴阳怪气的说:“哟,还记得你死去的爹妈呢,还以为你飞黄腾达了就不记得了呢。”
她的声线很尖很细,让沈蕴想到近年来流行的一个玩具。
尖叫鸡。
男人跟着上前,拉了一下她, 沉声道:“阿娣!你给我少说两句!”
“我说什么了,你就让我少说两句!”屠招娣瞪他, 扯着嗓子说:“人家现在可不就是大老板吗,我说错了吗?!”
“行行行,你说你说。”在吵架上,钱建国向来不是屠招娣的对手。
“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你管得着吗,我现在不想说了!”
钱建国是彻底服了,不打算再搭理她,上前几步,走到蒋竞年面前,和颜悦色道:“阿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来找我?”
蒋竞年尚未来得及开口,听到背后屠招娣又说:“找你?呵。人家现在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还看得上我们这帮穷亲戚么。”
从一见面,屠招娣就开始冷嘲热讽,沈蕴有点忍不住,想怼几句,却被蒋竞年攥了下手,便只能作罢。
虽然脸冷得吓人,蒋竞年倒是克制。此刻听到钱建国这么说,淡淡的开口:“去年年初。”
他打量了一下钱建国手里的元宝蜡烛,面色稍稍缓解。钱建国见状,忙说:“今天你妈忌日,我和你……”
话音略一顿,笑着说:“来看看你妈。”
沉默了几秒,蒋竞年才说:“谢谢舅舅。”
时隔十一年,钱建国再次从这个外甥口里听到舅舅两个字,既激动又感慨,把手里的东西在墓碑前放下,说:“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蒋竞年未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听到屠招娣又嘲笑道:“钱建国你脸真大,人家愿意跟你一家人吗!”
钱建国正在将篮子里的元宝蜡烛拿出来,闻言转头看她,骂道:“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屠招娣哼了声,钱建国摆好祭拜用品,站起来,小声对蒋竞年说:“她就这臭脾气,你别搭理她。”
这句话彻底惹毛了屠招娣,她踩着高跟鞋过来,指着钱建国的鼻子骂道:“谁臭脾气了?!论脾气臭,这世上谁比得过他和他——”
她斜睨一眼蒋竞年,在迎上对方冰冷的眼神后,心底微微一颤,话音顿消。
心道,这臭小子十一年不见,眼神比少年时更可怕了。
可她不想自己露了怯,只能梗着脖子骂钱建国:“钱建国你就是个孬种,人家十一年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和我们家断得干干净净,你还上赶着认亲。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害臊!”
钱建国被她骂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是个嘴笨的,说不过她,气得胡子翘上天:“你翻什么老黄历!”
屠招娣说:“怎么的,老死不相往来这话是我说的?”
钱建国被说得噎了好半晌。
一直在隔岸观火的蒋竞年终于开了口:“您没变,依然这么利喙赡辞。”
这词儿,屠招娣没听懂,但她知道铁定不是好意思,便怒目圆睁道:“仗着自己喝了几年洋墨水就鼻孔朝天了?说几个听不懂的词儿就不知道你在骂我了?!”
沈蕴在旁默默看了半天,这会儿实在忍不住,插了句话:“阿姨,利喙赡辞是个褒义词,意思是您的话特别优美,没有骂您的意思。”
屠招娣惯会嘲讽挖苦,沈蕴这么一说,脸色更加难看:“不就在破公司当个总经理吗,搁在这儿摆什么谱,谁稀罕你似的。”
蒋竞年似笑非笑地说:“是没什么可稀罕的。但不知道我表弟,您那宝贝儿子,如今在哪高就。”
屠招娣的儿子比蒋竞年小二岁,早些年两家没断之前,偶有联系,蒋竞年对那不成器的表弟略知一二。
不好好读书,成天惹是生非,十六岁那年因为伤人致残,甚至被关进了少管所。
果不其然,屠招娣听完,瞬间脸色大变。钱建国的脸色也不太好,扯了下屠招娣:“行了,别闹了,非要当着淑芬的面把场面弄得这么难堪吗?就当给我个面——”
话未说完,屠招娣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脚边的香烛台:“行什么行,人家就差指着你鼻子骂你儿子了,你还给他妈上香?上你个大头鬼!”
香烛台被踢翻,恰恰倒在钱淑芬的墓碑上,烛油滴在黑色的墓碑之上。沈蕴大惊,连忙蹲下,将香烛拿开,用衣服下摆去擦。
蒋竞年本想阻止她,却是来不及了。只见她将墓碑上的烛油擦干净,皱着眉头看屠招娣:“对故人如此不敬,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屠招娣一愣,旋即道:“遭报应?!我他妈年年跟着钱建国这个杀千刀的来给她扫墓,她就知足吧!”她看一眼蒋竞年,说:“行行行,是我犯贱好了吧。自己儿子都不管,要老娘操什么心,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呸!”
蒋竞年拉起沈蕴,勾唇冷笑:“你是好心,还是良心不安,只有你自己知道。”
屠招娣又要骂,倒是钱建国先开了口:“阿年你这话舅舅真听不下去了,我来祭拜我姐姐,怎么就是良心不安了呢。”
方才的那一丝感情瞬间被风吹走,蒋竞年冷冷道:“当年的那笔钱,你们用的安心吗?”
钱建国脸色一僵,屠招娣却是面不改色,说:“你这是要跟我翻旧账了?老娘还是那句话,房子是你外公的,那笔拆迁款,我们本来就有份,你的那份是你自己不要,怪得到我们头上吗?难不成我还要得供着你、亲自塞到你手里才行?做你的春秋大梦。”
蒋竞年冷笑一声。
钱建国说:“你也知道,当年是为了救你弟弟——”
蒋竞年笑了,目光在钱建国和屠招娣之间逡巡:“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还是一点没变。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希望以后你们别再出现在我父母的墓碑前。”
冰冷的目光最终停在钱建国僵硬的脸上。
“恶心。”
屠招娣气得全身发抖:“钱建国,你听见了没有!人家说你恶心!”
她那双粗糙的手,指着蒋竞年的脸,怒骂道:“你有资格说我们恶心?再怎么恶心,也恶心不过你这死去的——”
“闭嘴!”钱建国冷声打算她。
沈蕴看到蒋竞年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狠意,他几步逼近屠招娣:“你再说一遍试试。”
屠招娣的心里其实是怕的,嘴上却是不饶人:“说就说,你妈就是小三!被人捉奸在床,脱光了毒打的臭小三!”
话音刚落,被钱建国扬手打了一巴掌。
“你胡说什么!”
这下子,屠招娣彻底撒泼开了,一边抓钱建国,一边哭骂道:“你打我,钱建国你竟然敢打我。你姐姐就是小三,不要脸的小三!”
两人的打闹声,终于引来公墓管理员,一行人不欢而散。
因为这场闹剧,回去的路上蒋竞年一言不发。沈蕴找了好几个话题,故意逗他,蒋竞年的脸上这才又扬起些许笑意。
原本沈蕴打算下午在家画稿,临时改了主意,拉着他去吃饭看电影。蒋竞年看着电影院里明明昏昏欲睡,却试图打起精神陪自己的沈蕴,不落忍,看完电影便载她回家。
昨晚睡得迟,一早起床扫墓,又闹了这么一出。两人都有点累,回到家,蒋竞年便搂着沈蕴睡午觉。
等沈蕴醒来,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看了下时间,竟然已经7点多了。
她穿了拖鞋,急急忙忙跑下楼。
刚到楼下,就听到开放式的厨房间里传来声响。她走过去,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在厨灶前,在做饭。
沈蕴笑了下,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腰,整个身子贴在他的背上,头却往前张望,“哇”了一声。
“竞年哥哥真厉害,连牛排都会煎。”
“醒了?”蒋竞年偏头看了她一眼,被她的表情逗笑。
“嗯,你怎么不叫醒我。”她喜欢抱他的腰,又窄又细,隔着单薄的T恤能摸到若隐若现的八块腹肌。
不夸张,兼具手感与美感。
“怕你累。”他煎着牛排,还得应付她的话,和她环在腰上不安分的手:“你这是把我当猫撸呢?”
“你要是猫就好咯。”她感叹。
蒋竞年问她:“你想养猫?”
想起蒋竞年的十级洁癖症,她作罢:“怕你洁癖症发作,虐猫。”
蒋竞年笑了:“我有这么残暴吗。”
“那可说不定。”她嘟哝,“网上不都写着吗,智商越高的人,越容易虐小动物。”
他知道,沈蕴已经开始在胡说八道了,于是赶她:“去餐厅等着,牛排马上好。”
为了搭配几十块钱的牛排,蒋竞年特地拿了两瓶几千块的珍藏红酒出来。
温馨浪漫的气氛,将早上的坏情绪一扫而光。两人边小酌红酒,边聊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中途,沈蕴接了个杨爱芳的电话,跟她哭诉沈蓄又在赌车的事,沈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好心情,被杨爱芳的一席话全数扫光。
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沈蕴在电话里安慰了杨爱芳几句,说迟点她会处理,这才挂掉电话。
回到餐厅,却发现桌上两瓶红酒都见了底。沈蕴一惊,绕到蒋竞年身边:“我天,全被你喝完了?”
蒋竞年第一次有了醉意,脸上泛着酡红。眼里的醉意更浓,作势抬手扯胸口的领带。却落了空,才发觉自己只穿了件T恤。
他眯着眼,笑起来,狭长的眼睛因为醉意显得愈发的勾人。
像是自嘲,他笑着说:“有点醉了。”
沈蕴心想您这哪是有点,可到底没忍心对他说狠话,扶着他的肩说:“我扶你去睡觉。”
蒋竞年坐着,沈蕴站着。这样的高度差,恰好可以让蒋竞年环住沈蕴的腰。他将脸贴在沈蕴的肚子上,摇摇头:“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