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半,众人返程,各自坐早上来时的位置。
回去的路上,夏敏疲惫至极,从车一发动就开始呼呼大睡,身边大多数人也如夏敏一般,累的倒头就睡。
沈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坐在座位上,盯着前座那颗毛茸茸的后脑勺出神,半晌,她从背包里掏出一顶帽子。
是蒋竞年的。
她分明有两顶一模一样的红色鸭舌帽,却能轻而易举、并万分笃定的挑出蒋竞年扣在她头上的那顶。
还有蒋竞年不带丝毫温度的话。
“帽子你留着,脏了。”
蒋竞年毒舌起来,真是无人能敌,可惜二十七岁的沈蕴不复十七岁时的厚脸皮,被人讽刺后还能露出没心没肺的笑。
她从前排座椅的后兜里拿出垃圾袋,堪堪将帽子放进去,塞回后兜。
沈蕴从包里掏出手机,在通讯里找翻出刚刚加上的许墐微信,发了条信息过去。
“许总,我想过了,我愿意调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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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黑色大奔疾驶在机场高速公路上。
许墐坐在副驾驶座上,挂完电话,从包里掏出口红补妆。蒋竞年看了她一眼,问:“陈望到了?”
许墐抿了下樱唇,将口红扔进包里,“早到了,这会儿估计在出站口骂咱们俩呢。”
蒋竞年轻笑了声。
以陈望那火急火燎的性子,还真说不定。
听到若有似无的笑声,许墐偏头看蒋竞年。蒋竞年开车时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不管是不是在高速上,喜欢单手握着方向盘。
左手肘撑在车窗上,整个人看上去慵懒散漫,却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性感。
明知道这样的驾驶习惯不好,却禁不住被他勾去几缕魂魄。
许墐收回思绪,拿出手机刷了一会知乎,知乎上有条提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如何才算真正放下一个人?
答案寥寥,倒是有个回答另辟蹊径: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真正放下一个人,只知道分开数年,当我对着他无意间送我的“礼物”还恋恋不舍时,我知道自己还放不下他。
许墐随手给这个回答点了个赞,切换屏幕刷了会热搜,眼也不抬的问:“阿年,你以前不喜欢参加团建,这次怎么会心血来潮想起去爬山?”
蒋竞年目视前方,语气淡淡,“来分公司快一年了,也该和他们出去团建一次。”
许墐未置可否的笑了下,摁灭手机屏幕,偏头看蒋竞年,“今天你跟沈蕴说的那句话,是不是过分了点?我瞧着小姑娘眼睛都气红了。”
蒋竞年的视线落在沉沉夜幕中,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象征性的扯了下嘴角,“是吗?”
放在以前,蒋竞年说完那句话后,沈蕴铁定要跳起来,硬生生的将帽子扣回他的头上,然后笑嘻嘻的跟他说:你不愿戴,我偏要你戴。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这不是沈蕴。
这不是他认识的沈蕴。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浮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说不上好坏。
就像他打出一拳,原以为会传来锥心刺骨的痛,不承想却落在一堆棉花上,白白费了他的力气。
许墐看他一眼,转回头,说:“刚才在大巴上,沈蕴发微信跟我说,她想换岗。“
“这事你怎么看?”
前方一辆小轿车骤然减速,蒋竞年反应敏捷,迅速收回撑在车窗上的手,打了个方向盘,从小轿车左侧绕过去,方才免去一场车祸。
等车再次平稳行驶在路上,蒋竞年这才偏头,看许墐:“她要换岗?”
许墐心有余悸,堪堪稳定呼吸,点了下头,“依我看你俩这么不对付,换岗对你们而言也是好事。”
话音略顿,“还是说你想辞退她?这事也不难,反正还在试用期。”
许墐说完,看了眼蒋竞年的表情。
蒋竞年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用了力,指肚略略发白。良久,他都没出声,只有拉直的唇线宣泄出他的情绪。
许墐心一沉,识相的不再开口。
很快车就到了机场高速收费站,蒋竞年摇下车窗,将钱递给收费员。
车窗玻璃缓缓上升,蒋竞年沉声说:
“这个事我迟点亲自和沈蕴说,在这之前无论她和你说什么,你都别理她。”
有很多话想问,许墐最终还是一句都没说,收回眼神只回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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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云神科技的CEO,陈望对于自己被晾在机场近一个小时感到相当的不满,见到蒋竞年和许墐自然好一通抱怨。
最后被蒋竞年一句“谁让你自己不愿意配秘书”全数堵了回去。
在机场接上陈望,蒋竞年驱车去了S市一家最有名的酒吧。
蒋竞年喜静,但这么些年因为公司少不了应酬,倒也习惯了灯红酒绿。
而陈望恰恰相反,他性子活脱,热情幽默,“狐朋狗友”遍布全世界。他们俩是大学同学,当年也算B大计算机系的两大风云人物,有时回过头想想,蒋竞年也想不通怎么就和陈望成了死党。
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再后来,他从美国读硕归国,彼时陈望刚刚从B大本科毕业。
他在读书上确实有那么点天赋,只可惜,再高的天赋也抵不过社会的残酷。23岁的生日,大概是他顺风顺水的几年里最受挫的一天。
技术专利被剽窃、奖项被剥夺,被排挤被非议,声名狼藉。
后来他就从那家国内最顶端的互联网公司辞职,和陈望白手起家,创办了这家云神科技公司。
那时候他也不过23岁,磕磕碰碰自不在话下,幸而和陈望一路扶持。再后来,许墐也加入他们的队伍,成了业界有名的云神三剑客。
这才有了今日的云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十一点的酒吧内,炫丽的灯光投到一张张艳丽精致的脸上。嘈杂震耳的的音乐声中,舞池里的年轻男女舞动着腰肢,尽情释放压抑在心里的情绪。
远离舞池一隅,蒋竞年窝在沙发里,单手撑着头,晃了晃酒杯里的液体。
他仍旧穿着早上那身休闲装,在精心打扮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美艳的女人凑过去,邀他共舞,无不例外都被他冷言拒绝。
蒋竞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刚给自己倒了杯酒,就看到陈望凑过来。
陈望刚从舞池下来,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兀自倒了杯酒,眼神注意到蒋竞年神色寡淡,奇了:“今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
烈酒入喉,灼着胃,蒋竞年不由得拧眉:“怎么说?”
陈望扬了扬下巴,舞池里,许墐换下白日里的休闲套装,亮片紧身短裙衬得她的身材妖娆而迷人,此刻正贴着人群在热舞。
“平日里她可不这样,你们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蒋竞年笑了下:“我们俩能发生什么,你别太敏感。”
有些事许墐兴许不知,蒋竞年却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他扫了眼许墐:“大概是见着你来,高兴。”
陈望朝许墐方向看了一会,忽然拉出一个苦笑。不过很快,他就换上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撞了下蒋竞年的肩,笑得一脸淫/荡。
“老实招,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桃花?”
蒋竞年没吭声,径自倒酒,却被陈望夺下:“你看看你都喝多少酒了?胃还要不要?命还要不要?”
有了几分醉意,蒋竞年挑眼瞧陈望:“方回那小子又跟你说了什么?”
不待陈望解释,他又补了句:“迟早炒了他。”
陈望笑起来:“这么看来,方回说的是真的?那个叫沈……沈……”
名字在脑子里卡了壳,陈望冥思苦想,却看到蒋竞年捞起身边的外套,站起身:“抽烟?”
夜里气温又骤降,两人倚在酒吧门口吞云吐雾。
S市是座不夜城,哪怕午夜将至,街道上依旧霓虹闪烁,映出一个个不归人。
蒋竞年眯着眼睛,吸了口烟,耳边是陈望细碎的声音,讲些生意上的、圈里的杂事。蒋竞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姿态倦倦。
时不时有年轻情侣搂着抱着从眼前走过,总会下意识看他们一眼。
蒋竞年微醺的视线落在远处,漫无目的地、没有焦点。
忽然间,淡漠迷离的目光一顿,身子倏然从墙上直起。
半截烟蒂在指间带着火星,烟灰落到脚上。陈望奇怪,顺着蒋竞年的视线望出去。
远处的便利店门口,站着一男一女,女生像是喝了很多酒,醉意甚浓,扶着垃圾桶呕吐不止。
男人揽着她的肩,支撑她身体,不停用手顺着她的背。
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陈望却读出蒋竞年眼里露出别样的情绪。
令他为之一怔。
第8章
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根棒子在不断地搅拌。脑子却晕乎乎的,天旋地转般的犹如坠身云海。
直将胃里的东西全数吐完,沈蕴方觉有些许缓解。她直起身子,有人递了瓶矿泉水过来,沈蕴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口,听到有人说:“漱口用的,快吐掉。”
人虽迷糊,话倒是听了进去,沈蕴乖乖吐掉。
反复两次,沈蕴闭着眼呢喃:“难受……”
有声音在耳边抱怨:“现在知道难受了吧?刚才劝你少喝点你不听!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你现在跟她说什么都听不见去了。”傅孟易将沈蕴的包递给俞快:“俞快姐,你拿下包,我背蕴姐,我车就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挺近的。”
俞快接过包,傅孟易将沈蕴背起,两人朝停车场走去。
沈蕴耷拉着脑袋,神志不清,嘴上说着囫囵话。俞快听不清,凑过去细听,都是些什么混蛋、了不起啊什么的胡话,听不懂。
俞快念叨:“瞧这事闹的,原本想着趁生日大家聚一聚,谁想到今晚的酒全被沈蕴一个人喝了。也不知道她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傅孟易偏头,用余光瞄了眼沈蕴。毛茸茸的脑袋垂在他的肩上,摇摇晃晃中,她稀碎的头发一下一下抚过他耳畔肌肤,痒痒的触感。
傅孟易扶正沈蕴的头,低声问:“今天不是说去团建了吗?”
他想起一事,问俞快:“俞快姐,你有听她说起过云神科技的事吗?她是不是干得不开心?”
“没有吧,听说同事都很好,之前还一起聚餐来着。”
傅孟易沉默下来。
相识七八年,对沈蕴这人多少有几分了解,平日里脸上总挂着笑,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却比谁都敏感。
藏着事儿,不爱说。
傅孟易叹了口气,俞快瞧在眼里,说了句:“你别担心,明天等她酒醒我问问她,她这人心思浅,藏不住事。”
傅孟易笑了下,没说话。
两人聊着,往停车场走。傅孟易说停车场不远,其实也有好些距离,幸好沈蕴不重,背在身上没多少吃力感。
路过一家酒吧,聒噪的音乐漏出来。酒吧门外黑暗处,有两道修长身影,倚在墙上吸烟,烟雾缭绕。
那两人的身型实在过于出众,俞快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倒是愣了下。
这会儿沈蕴已经搂着傅孟易的脖子昏睡过去,俞快脚一顿,回头看酒吧门外的男人。
傅孟易见俞快没跟上,停下来:“俞快姐,怎么了?”
“没事。”俞快几步跟上,脸上却露出些疑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傅孟易察觉出异常,便问:“熟人?”
“有点面熟,不确定是不是。”
说话间,两人走到停车场。俞快心中疑惑不散,不由地想起前段时间沈蕴问她还记不记得蒋竞年。
那是这么多年来,俞快第一次听沈蕴提起蒋竞年。
她停下脚步,对傅孟易说:“孟易,你们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去确认一下。”
话毕,不等傅孟易说什么,转身往回跑。
等回到酒吧门外,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地上些许烟灰证明方才一幕并非是她的幻想。
俞快四处张望,有点失望,刚转身想走,却被一名从拐角蹿出来的人挡住了去路。
“找我?”
男人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拉链未拉,露出里面一整套休闲套装,很奇怪的搭配。他双手揣兜,表情闲适的看着她。
一样的眉眼,与记忆中的那张脸无甚差别。只是褪去少年气,五官比年少时更加锋利几分。
“你是……蒋竞年?”俞快试探着问。
蒋竞年笑了下,“是我,好久不见。”
俞快颇感意外:“你记得我?”
蒋竞年又笑了下,没回答。
怎么可能不记得她,沈蕴高中时的闺蜜,要说当年沈蕴做的那些事,还少不了俞快的助攻。
“之前听说你去留学了,我们都还以为你一直在美国呢。”
“早回来了。”蒋竞年依旧保持着揣兜的动作,表情淡淡,但在俞快眼里却很稀奇。
他是蒋竞年耶,这样的大佬竟然还记得她。
两人聊了两句就没了话题,蒋竞年说:“如果没什么事,先走了,你朋友应该还在等你。”
刚才果然看到了她,俞快心想。
蒋竞年转身就走,俞快连忙叫住他:“蒋竞年,你还记得沈蕴吗?”
修长的身型一顿,转回身,黑黢黢的眼眸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记得,我们现在是同事。”
俞快:“……”
深夜风大,刺骨的冷直往脖子里蹿,蒋竞年裹了裹羽绒服,说:“告诉沈蕴,当年她做的事,我一件都没忘记。”
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