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村子中心时,那里有几个女人正推着碾盘的柱子排队碾辣椒,一旁的路边三三两两的蹲了几个抽烟的老爷们在闲扯。
他皮相极好,斯文疏淡,举手投足皆具涵养,早在前一天就被村里很多人注意到了。
有年轻的女人忍不住和他搭话,“城里人也起这么早啊?”
“没有,次数很少。”他客气的回了句,目光落在碾盘上方的草棚上。
这个草棚很大,差不多二三十平米,四边的木板每一块都被人认真仔细的钉牢过,不知道为这些来这里碾粮食的人挡了多少风雨。
那女人见他一直盯着草棚看,主动解释,“这草棚呀,还是你们吴叔家的儿子搭的。早些年有段时间一直下雨,这碾盘泡在雨里碾不了东西,村子里呀也没人管。后来吴叔就让他儿子在这里搭了个草棚。那家儿子老讲究了,四面还用木板围了墙,漂亮的跟那小木屋一样,大家都挺高兴,也算是造福村子了……”
“这样啊……”他点头,移回了目光,走进去看了一眼后,不动声色的笑笑,“听说你们村子要拆迁,吴叔也算善有善报了。”
路边的几个大老爷们顿时都抬起头看他,其中一个忍不住问旁边的人,“这是啥意思?这棚压根没搭在宅基地,拆迁也能拿到赔偿款?”
“这我咋知道?”
“这是公共的区域撒,也不能都归老吴啊。”
“他家都两套拆迁房了,他儿子又没了,要这么多有啥用?”
“也得亏之前他给他儿子攒钱盖婚房了,本来都用不上了,结果这下又说要拆迁了,老天爷也是蛮照顾他的。
……
陆忱出了草棚才发现东方的朝阳一点点升上来,薄雾已经渐渐散了,他眯着眼抬手遮了下太阳,眼底有嘲讽的轻鄙神色一闪而逝。
出来的太久,他顺着原路往回走,大概是因为没吃早餐的原因,低血糖的症状又上来了,有点头晕目眩。
快到家的时候,他接到了某一位公务人员的电话。
“陆先生,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投资申请了,但是这个旅游工程很大,现在部分地区还没拆迁……您上次说的那个草棚属于违章建筑,原本是不能赔偿的,但考虑到您说的利民元素,我们正在补办相关手续和证明。”
“那就再帮我把这个草棚的拆迁款在标准以内抬到最高,这笔钱我出。”他靠在路边的一颗大树上,仰头看树叶间隙的斑驳日光,感觉头晕目眩的厉害,嘴角却仍有笑意,“也不能总让做好事的人吃亏,你说是不是?”
“好的,其实如果是您出这笔拆迁款的话,违不违章根本无所谓。只是可能会引起民怨纠纷,毕竟其他村民的住宅都没办法拿到最高标准的拆迁补偿,要不您和村民们解释一下这是您私人赔的?……”
陆忱几不可闻的轻嗤了一声——他当然不会让他们知道,他要的就是民怨纠纷。
对方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的传过来,他看到一个身影,已经没耐心听完,“真到那个时候,我会出来解释的。”
方胥一路东张西望的找过来时,他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不吃饭就跑出来了?”她扑过去抱住他,感觉他站都站不稳了,有点冒火,“你最近本来就吃的很少了,低血糖还这么严重,早上不吃饭就敢出门晕外面了怎么办?”
他胳膊搭在她肩上任她扶着,低头靠近,轻若呢喃的说:“我有自知之明。”
方胥一边扶着他往回走,一边皱着眉暗自嘟囔,“有自知之明就怪了。”
回去后,吴叔已经坐在院子里等了。早饭的桌子上有她给他做的甜汤,还有几样乡下独有的爽口野菜,最近的餐食她一直都弄的很素,也很清淡,半点都不会腻。
看得出极其用心。
方胥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柔软,还在兴冲冲的和吴叔说话,“昨晚上下过雨了,今天是不是可以去山上捡红菇?”
吴叔点头,“都在大山深处,挺远的,咱吃完饭就得走,还得带些干粮和水。”
方胥连连摆手,“我们两个人去就可以了,路那么远,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跟着我们瞎折腾……”
“你吴叔身体硬朗着呢,”吴叔没好气的说:“那些红菇每年都在固定的地方长,没有人带路你们铁定找不到的。”
他又问陆忱,“小陆身体还行吧?看着脸色不好。”
方胥也跟着瞎起哄,“对啊对啊,要不你在家休息吧,爬山挺考验体力的。”
陆忱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神情似笑非笑,“我体力怎么样,你不知道?”
“……”
这个季节,山里蚊虫很多,虽然闷热,但是方胥还是穿上了长袖和长裤。
所幸越往上走,海拔越高,温度也慢慢降下来,很是凉爽。
山上生长着很多大簇的野生竹子,还有她不认识的笔直巨树,地面上铺了很厚的一层枯黄的叶,几乎没什么路。
吴叔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念念叨的给他们做科普,“这种菇啊,现在越来越少啦,你别看它无花无种,但却有传宗接代的始祖地,每年都只在这一片土上生长。我们那边的采菇人每找到一处菇穴,都会记住地方,之后每年都能去那里采到。”
方胥背了一个小背篓,频频点头,“您之前采菇的时候也记住了很多地方吗?”
吴叔叹息,“唉,现在采的人越来越多了,加上要开发,破坏的很严重,以前的很多菇穴都没了。等我们翻过这座山再穿过一个林子,会有一大片茂密的椴木林,那里应该会有。”
他们脚程不快,加上方胥和陆忱都是第一次进这种接近原始森林的大山,见什么都稀奇,自然越走越慢。
山上有很多野生的坚果和药材,很多方胥都没见过——她采了很多五味子,一串一串,很像葡萄,据说可以入药,也可以当水果吃,味道偏酸,生津止渴。
方胥野外求生的电影看的有点多,遇见这种就恨不得直接把树都搬走,末了还摘了很多野核桃和野板栗,最多的就是野生的蘑菇。
雨后很多蘑菇都会冒出来,除了他们这次要采的红菇之外,他们几乎收货了接近大半篓的野生菌菇。
吴叔说:“野蘑菇特别香,完全不像菜市场卖的蘑菇,你们吃过一次就知道了,绝对终生难忘。”
就这么一直走到中午,他们吃了点干粮,歇息了片刻,还是没有到目的地。
再这样估计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没多歇息,也没再东摘西采,几人加快了脚步,没多久后终于到了吴叔说的那片椴木林。
林子里落着很厚的一层枯叶,很多都腐败了,需要拿树枝把那些树叶挑起来找红菇,是个十分考验耐心的事情。
陆忱的耐心一直都很好。
方胥就不一样了。
在找到两棵红菇之后,她眼风就瞥见了不远树上的一个巨大蜂巢。
方胥看了眼陆忱,中午的干粮他几乎没怎么动,爬山这么耗费力气,他肯定是撑不下来的。
要是能让他吃点甜食补充下能量就好了。
严肃的盯了它两分钟后,陆忱走到她的身后拍了拍她肩膀,很有预见性的淡淡问了一句,“你别告诉我,你想把它给捅了。”
“我想给你找点吃的,”她望望那边盘旋的蜜蜂说:“总不能让你饿着。”
他皱眉,“我不饿。”
吴叔显然也看见了,眼前一亮,“哎呀,这么大的巢,估计能收十几斤蜜呢。哎小胥我和你说,这种野生蜂蜜泡水喝对人也挺好……”
“是啊是啊……”
陆忱,“……”
吴叔有取蜜的土方法,他找来很多发潮的树枝绑在一起,把上面的叶子引燃,然后放到那棵树下用浓烟去熏蜂巢。
叶子烧了一堆,一个小时后,蜜蜂们受不了陆陆续续飞走了。
吴叔看了一眼,觉得可以取蜜了,于是把没烧完的树叶扑灭拿开,正要上去,就见一个人影已经忍不住抢先窜上去了。
方胥自然是不会爬树的,她是踩着那些细碎的树枝上去的,所幸她体重较轻,并没有压断枝桠。
陆忱在树下及时握住她一只脚踝,脸色不太好看,“不肯听我的话是不是?”
方胥有点抖。
陆忱笑了,语气温和,“我再说一次,”他压低声音,“给我滚下来。”
方胥只好乖乖下来,脚着地撞在了他怀里,她眼镜歪向一边,他轻轻帮她扶正。地上树叶很厚,她除了脚踝被树枝划出几个白痕并没受什么伤。
他说:“你呆在这,我上去。”
吴叔忍不住笑了两声,“你上去更糟,还是我来吧,你们都不会爬树,这么上去挺危险。”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爬上去,动作挺利索,方胥有点惊呆,“吴叔肯定没少干过这种事。”
吴叔没顾得上理她,好一番功夫才把那个大蜂巢分成几大块装在了背后的背篓里。
他往下掰的时候方胥就看到有蜂蜜从他指下溢出来,拉着丝往下淌,金色的,阳光一样的颜色,只是看就觉得一定很美味。
之前已经捡了不少红菇,因为取蜂蜜又耽搁了太多时间,吴叔从树上下来后,就提议说回去。
两人欣然同意。
经过小溪洗过那些蘑菇后,回程的路上,吴叔掰了好大一块递给他两,“尝尝,蜂巢蜜,可以整块放在嘴里嚼着吃。”
方胥没忍住,用食指在蜂巢上戳了一下,金色的蜂蜜立刻流淌出来裹住她大半根手指,她放进嘴里只尝了一点点,就把手里的蜂巢递给陆忱,“真的好吃,超级甜,你肯定喜欢……”
见他一直不接,又问:“专门为了你才弄来的蜂蜜,真的一口不吃?”
陆忱扣住她手腕,日光下他的眉眼清晰又沉郁,她窥见他眼底一点灼热的温度,非常奇怪的眼神,像是一只正在觅食的狼寻见了猎物。
他目光幽暗的看着她,低头咬上她的食指指尖,并没有真的用力,过后又含住,细密专注的舔,温柔又令人颤栗。
方胥下意识抬头去看吴叔,幸好他一直走在前面带路,没回头。
指上蜂蜜被她吃的一干二净,他没放手,接着舔她的指腹,还伴着吻。
她忽然想到给他投食的好方法,晃晃手指问:“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多吃点?”
陆忱挑眉看她。
方胥换了根手指整根戳进蜂巢裹上蜂蜜,眼巴巴的小声说:“这根也要……”
他低头含住。
一个亲密的小游戏,两人彼此都找到乐趣,一路上乐此不疲。
回去后天早黑了,已经过了九点,但村子里却好像还有很多人没睡。
还没走到家,就发现吴叔家的大门外站了好几个人,方胥不清楚状况,听见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高声喊了句,“哎呀,老吴头终于回来了。”
“吴叔啊,我们今天给上边负责拆迁的人打电话,他们说咱村中心那个草棚也会给补偿款!”
吴叔听了也觉得高兴,“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听说可以补二十万,就是大家伙一起分,那一家也能拿不少嘞……”
吴叔听明白了,到这才知道这些人晚上不睡觉在这等他的目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看,冷嘲热讽的说了一句,“当时那雨下那么多天了,也没人搭个棚。现在要拆迁了倒都想起过来分一杯羹,哪有那么好的事。”
旁边一个女的细声细气的接话,“哎呀吴叔啊,话可不能那么说啊,当时我家本来想搭的,这不被你们抢了先嘛,再说那块地儿是公共的,有补偿当然是大家一起分啊……”
方胥一双手握的死紧,刚想冲上去就被陆忱拉住,“你过去做什么?”
“骂这群不要脸的啊,平时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因为钱这样?”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没听过吗?”陆忱反应极淡的纵容着眼前的这出闹剧,表情嘲讽的笑笑,“道德,是建立在温饱的基础之上才有的。这种丑恶的嘴脸我见得多了。”
第四十一章
虽然方胥并不很认同这句话,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之后的几天,吴叔都在被村子里的人骚扰。
更让人气愤的是吴叔的同族兄弟也时常来劝他,“那个草棚本来就是占的大家的地方, 你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何苦得罪整个村的人。”
吴叔听的十分心寒, “说实话,我以前都不知道这草棚还会有拆迁款, 如果不来找我说这些,也许我还会主动分给大家。”
那几个同族兄弟一听,双眼一亮,都有些高兴。
却听见吴叔随即又冷着脸补充,“但既然都找到我头上硬性要求我这么做了, 我又为什么还要好心让出去呢?你争我抢还不如大家都别要,反正我当初让儿子搭那草棚,也没想着有什么人会来感谢我, 给我什么回报。”
对方一下子傻眼。
“啥意思啊吴叔?”
吴叔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我明天就去把棚拆了,和上面的人打电话说一下这笔补偿款不用给我了,就当是上缴给国家了。免得一个村子都为这件事闹腾。”
“你疯啦?”几个同族兄弟忍不住一起拍桌子,眼神炽热, “那可是二十万啊,你说不要就不要啦?”
吴叔并不在乎, “我就一个人, 再说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黄土了,两套房子的拆迁款怎么都够了, 没必要贪那个心。”
“可你不要,也要想想咱兄弟几个啊,你是一个人了,咱那边还有几个孩子要养呢,这才刚上小学,以后读书,上大学,娶媳妇,买房子,哪个不得要钱啊……”
吴叔皱着眉,“老三,你是觉得这钱纯属就是我白捡的,所以就该分给你们是吗?凭良心讲,这个草棚是小天一块板一块板仔细钉上去的,并没有人帮他,他花了好几天才搭起来,并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