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老三的男人没说话。
吴叔又说:“不是咱的钱,咱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去要的,你明白吗?”
老三的脸色十分难看,吴叔这个人活了大半辈子,心思通透的很,什么事都能看明白,有时候能对你耿直的说出来,有时候又装糊涂,有时候又执拗的不行。
方胥坐在角落里和陆忱喝茶,有点看不明白,小声说:“吴叔这战斗力可以啊,我还以为他会被欺负的说不出话呢,都打算给他帮腔了……”
陆忱放下杯子,淡淡的说:“能把儿子成功供到好大学并送他去当警察的人,当然没你想的那么差。”他垂着眼,没有抬头,“不过这是吴叔的事情,你和我只是外来的客人,不能插手,不能参与,不能做评价。”
方胥一手撑着下巴,微微瘪瘪嘴,“又怪我不知礼数?”
他似笑非笑的回:“只是怕你上去自取其辱。”
“为什么?”
“你可以试试。”
方胥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发现对方如果来一句‘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时,她还真没什么话说,只好又默默低头喝起了茶。
……
深夜,小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吴叔睡前又接到一通电话,是早就嫁到外省的幺妹打来的,说是和夫家不和,离了婚,要回老家落户。
实际上吴叔心里很清楚,这么多年,幺妹和丈夫一直关系和睦,恩爱的很。
现在离婚要回老家落户,只可能是为了想分拆迁房。
家里兄弟好几个,当初分家的时候只有他愿意和老人住在旧宅子里孝敬双亲,其他的兄弟都各自立了门户在外边盖了新房。
出嫁以前幺妹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如今要回来,自然只能在吴叔家里落户。
像是生怕他不同意,幺妹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和他说:“俺也是爸妈的闺女,爸妈留下来的房子要是都不能让我住,那可真没我去的地方了……”
字里行间半句都没有提拆迁的事情,像是一点也不知道。
吴叔皱紧眉,叹口气说:“行,那你回来吧。”
他清楚一旦幺妹回来落了户,两套拆迁房就得让出一套给她,起码之前爸妈留下的那套是要给她的,虽然破旧,但是大,曾经住下了他们十几口人。
并不是他心疼舍不得让出拆迁房,只是他从小就最疼这个小妹,如今最亲的人之间竟也这样心翼翼的试探,难免有些凄凉。
不过分家的时候她确实也没分到什么,家里只是给了她一份稍微体面些的嫁妆。
她就是照实说想要拆迁房,他也会给她的,完全没必要这样。
陆忱看着方胥睡着之后,从屋里出来,发现吴叔的房里是黑的,并没开灯。
他微微皱眉,难道猜错了?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一秒钟之后,他嗅到了烟味。
稍微往外走了两步,陆忱看见了一个佝偻的人影,静静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也没有开灯,只是就着那一星半点的月光,手里拿着一个老烟管。烟管头的那团火星在夜里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门口被烟雾笼的呛人,其实吴叔并不爱抽烟,只是干农活的时候时常疲乏,抽一口会提提精神,乡下人都是这么过的。
但偶尔,他觉得愁闷,生活没有盼头的时候也会抽。
上一次城里来人送来了他儿子的勋章和证书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石墩上坐了一晚上。
这种旱烟不太好,太呛,又熏得慌,那天晚上他就一直抹眼睛。到了第二天眼睛还是红肿红肿的,用井水敷了都不行。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来看他,也带了很多东西,他们围在他身边说他儿子是个英雄。
他那时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
其实,人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温暖的,只要别互相侵占彼此的利益,也就是了。
旁边忽然有人坐下来,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一片烟雾中,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了他的旁边,半天,才温和的提醒他,“吴叔,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把烟管头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几下,倒出还没烧完的烟丝,收了烟袋,说:“不抽了,呛得慌……”
“小胥要是知道您这么晚还没睡一个人在这里抽烟,大概会很心疼。”
吴叔叹口气,转了话锋,“你怎么也没睡?”
男人笑了笑,“我来陪吴叔说说话。”
“我就是烦那间草棚的事情,正打算明天去把它给拆了,想想又舍不得,毕竟是小天给我搭的……”
“可以不拆。”男人说。
吴叔愁闷的摇了摇头,之后两人一起看着这间大大空空的院子,陷入沉默。
夜风吹了几遭,呛鼻的烟雾没几下就消散干净了,年轻的男人看着远处的房屋,稻田,语气平淡,又像是夹带着叹息,“等拆迁重建之后,这里就会是一个陌生全新的地方,再不会是以前的样子……”
吴叔听的一怔,心里很难受,“起码山没变,水也没变。”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人也在变。”男人的目光又移向他,平和的问,“您说是不是,吴叔?”
吴叔点点头,叹气。
“小胥很喜欢您,她把你当成她的父亲,我和她都希望你能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男人低笑,摇着头说:“她喜欢红的蔷薇,白的玫瑰,可惜怎么也种不好。”
吴叔没有说话。
男人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等我们再过一两年有了小孩,也可以多个人照顾他,和他一起玩。”他语气平淡,眼神却异常柔和,“毕竟,他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很可怜,是不是……”
吴叔听到这里眼眶泛红,双手也抑制不住的微颤。
他不是没想过的——他的儿子会娶一个贤惠的媳妇,给他生个可爱的孙子,他会去城里给他们带孩子,甚至可以每天捉蛐蛐给他玩。
如果小夫妻住在村子里不方便工作,他甚至努力存了钱可以帮他们在城里买套房。
他以为他后半辈子的晚年大抵就是这样了。
然而他儿子殉职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敢做这样的梦。
午夜每次梦醒,家里只剩他一个,门外再没他牵挂的人。
旁边的男人说,“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在家里给您准备好房间,”
屋里传来动静,大概是方胥醒了。
夜太黑,怕她看不见磕碰到,男人话没说完就起身快步回去了。
吴叔独自呆了一会儿,心里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属于他们的一边。
他不得不承认,陆忱很会攻心。
吴叔活了大半辈子,看人尤其准,当然也知道他们是真心的。
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人供养他,他还有力气,可以干得动农活,也还有钱,可以去养老院。
但是他们的愿望太强烈了,让他暗淡没有盼头的生活又生出一丝温暖的光亮来,好像失去的东西又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兴奋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你给他说了什么?”
另一道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应该是压着声音在和她说话。
“你谈生意的时候也这么多套路么……”那道声音激动的几乎要叫起来,“太好了,我要去找吴叔确认!”
屋子的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吴叔一愣,就看见方胥穿着大号的男士拖鞋站在门口,毫无焦距的眼睛努力辨识人影,“吴叔,你终于想通要和我回家了吗?”
吴叔想了想,点头,“是啊,去给你们种种花,打理打理花园。小陆说包吃住,还给买五险一金,待遇特别好。”
轮到方胥懵了一下,“啊……?”
吴叔被逗乐了,“不过果园的葡萄就要熟了,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怎么也要收获完才能走。”
“没问题没问题,你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
第四十二章
之后的半个月, 方胥就在家里数着日子等葡萄熟。
她每天都要走一段山路去果园里转一转,再摘一颗尝一尝滋味,看它甜了没有。
等到青绿色的果园变成一片紫红色时, 方胥拖着竹笼和纸箱催着吴叔进果园, 吴叔犯愁的说:“今年收葡萄的主顾还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来了……”
方胥急的直跺脚, 一副快哭的表情。
陆忱把她手里的纸箱接过去,顺手摸了下她的头发,说:“没事,今天就摘了吧。我认识一家酒庄的老板,常年高价从乡下果农那里收这种品相好的葡萄, 卖给他就行了。”
吴叔犹豫,“可以吗?”
方胥小鸡啄米的点头,“可以的可以的。”
吴叔还是纠结, “可是总得人家先来看过货啊,这样会不会……”
陆忱摇头说,“不会,我是那家酒庄的股东之一,货我看过就行了。”
吴叔略微放心, 分给他们一人一把剪刀,做了个前进的手势, 挺直背说:“那行, 开始摘吧——”
方胥精神一振,挎起竹笼十分抖擞的走着正步第一个进了园子。
一老一少童心未泯。
陆忱跟在后面摇了摇头。
葡萄摘起来很快, 一串有好几斤,只要用剪刀剪下来就好,方胥差不多三分钟就能清空一棵葡萄树。
烈日当空,快中午的时候三个人已经摘满几十箱,方胥抱着满箱子出来,要拿空箱子进去时,在地头发现了几个熊孩子。
这几个熊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起谋划好的,干净利落的一齐上脚,一眨眼就毁掉了几乎一大半的葡萄,见方胥出来,立马一溜烟跑了。
方胥当然不是省油的灯,飞快的窜出去一手抓一个,拎了两个熊孩子回来。
两个熊孩子在她手里死命挣扎,其中一个还扭头咬她手腕,方胥吃痛,毫不客气的一个鞭腿扫到他屁股上,熊孩子这下不敢动了。
“踩烂人家种的心血,就这么好玩?”方胥都要气死了,胸腔里一股火气直往外冒,恨不得再狠狠甩他们几个嘴巴子,拼了老命才忍住了,“待会跟着我去见家长。”
这几个熊孩子的脸上却好像都没有惧怕的表情,依旧无畏的瞪着她。
方胥做警察时的那点职业敏感又来了,难道是受父母唆使的?
她吓唬他们,恶狠狠的说:“反正这里没人,你们自己踩烂的,那就你们自己来赔……”
熊孩子甩头,“我们没钱!”
“没钱没关系啊,拉你们去人贩子那里卖,怎么都够了……”
“再说,现在孩子的肾啊,肝啊,可值钱了……”
熊孩子被她的话吓哭了,一边哭着骂她是魔鬼,一边胆小怕事的快速承认了家长的教唆。
方胥开着手机一字不落的全录下来了。
陆忱和吴叔很快也一前一后从果园里出来了,看到眼前的景象脸色都不太好看,吴叔更是脸色发白说不出话。
辛苦种了一年的水果,哪怕最后得到赔偿,被这么糟蹋了也是心疼的,他当时就提着两个熊孩子的后衣领往他们家去了。
夏日提不起精神的中午,村子里却异常喧闹。
几乎是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本来是吵不起来的,熊孩子的妈妈在旁边一边数落孩子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真是,孩子不懂事,这可真是太闹心了!”
陆忱摇头,随和的说:“没关系,照市场价赔就好。”
孩子的妈妈这才吵起来,“又不是故意踩的,小孩子不懂事,我们赔点可以,哪里有全赔的道理?再说了吴叔还没说话,这些葡萄也不是你家的,你能做什么主?”
吴叔正要回嘴,就听见陆忱淡淡做出回应,“吴叔和我有过口头协议,这些货,是要卖给我合伙的酒庄的。现在损失都是我的,你说我该不该要个说法?”
孩子妈妈瞬间就有点语塞,被堵的不知所措。
“这么想想,酒庄订这批货的定价好像是要高出市场价的,你们可能还需要多赔些。”陆忱不甚在意的一笑,“不如走司法程序?”
村长在一边试图化干戈为玉帛,谁料两方都安抚不下来。
孩子的妈妈听了那二十多箱的赔偿价格,哭的心都有,抵死不认,“钱我是不会赔的,葡萄是孩子踩的,他不懂事,你们要不解气,就把他打死吧。”
典型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赖行径。
她想的挺美,法治社会,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对她儿子怎么样。
谁料方胥慢条斯理的打开手机,在一个安静的间隙播放了录音,幽幽的说:“小孩子做错事不用负法律责任,大人可是要负责的呀。”
看热闹的纷纷闭嘴听录音。
孩子妈妈也震惊的看着她手机,一手指着她,不敢相信。
方胥见她一副见鬼的样子,耸耸肩说:“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干警察的,职业习惯。”
陆忱已经不想再做这种浪费时间的无谓纠缠,把方胥往后拉了两步,神情寡淡的说:“就这样吧,走司法程序,我的私人律师会联系你。”
孩子妈妈急说:“大不了那个草棚的拆迁款我们家不问吴叔要了,这还不行?”
陆忱笑了,“本来就不是属于你们的东西,他不要,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抢,”他瞥了眼站在一边看起热闹的村长,说:“村长应该知道这笔拆迁款是怎么来的,不如你给大家好好解释一下?”
村长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咳了好几声才说:“这个啊……这个本来早就应该和大家说的,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接到上面的通知,说咱村里这个草棚其实是违章建筑,拿不了赔偿款的。当时是陆先生自己拿出二十万说他愿意私人补偿。其实这草棚啊,也就是个由头,陆先生本来就想资助吴叔,只是怕吴叔不接受,这才找了个草棚当借口,想借拆迁款的名义把这笔钱给吴叔,这笔钱原原本本就是给吴叔的,结果你们全都一个劲的抢,还说吴叔是拆迁关系户,闹着要上访,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