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音抱着胖团,顺着它额头上的毛,若有所思。
“一点题外话,说得有点远了,咱们再说回魔族。为师之所以说,魔族是一个十分神奇的种族,就是因为,其他种族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长生’,对于魔族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长生是他们这个种族既定的归途,换句话说,一个正统的魔族,从降生开始,就已经在长生的这个轮回里了。”
离音眨了眨眼,有点懵,只下意识抓住了个重点词,“一个正统的魔族?”
“对。现在世人所称的魔族,其实严格意义上讲只能叫做半魔,或者叫杂魔,真正的魔族比较少见,当然了,也最好能不见。毕竟你永远也无法预料,你见到的这个魔族,到底是处在他们的第几个轮回里……”
君无咎看着离音一脸懵懂的表情,笑了下,“很难理解吗?不要紧,为师跟你细细讲。本来没想这么快的,但既然……而且你还莫名其妙跟魔族扯上关系了,以防万一,为师还是跟你讲个大概吧……”
“正统的魔族,血液颜色为纯粹的紫色,亮紫。当一只半魔将血脉修炼到纯紫以后,便成了一只纯魔,纯魔将自发进入到长生的轮回里。当纯魔受到重创,或者失血过多,或者血脉被污染……或者,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他们自己腻味了不想活了的时候,就会进入到自杀期,或者也叫“休眠期”。进入休眠的纯魔,会经历一个比较特殊的过程:像是人的血液更新换代一样,休眠期的纯魔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血都会更新重生。重生的过程会将他们身体受到损伤的部分补全,包括恢复他们受损的器官、骨血,还原他们被毁了的容貌,等等。等到他们身上每一寸拥有生机的地方都更新完全以后,休眠期结束,这时候醒来的纯魔就成了一个全新的个体。所以对于纯魔来讲,一次休眠期,就是一个轮回。”
“哇哦!”胖团从离音手里钻出个脑袋,举起个爪子,“君先生,那新轮回的魔族,是不是都失去记忆了?”
君无咎嘴角的笑意加深,“那是自然。人因为记忆而独特,魔自然也是一样的。没有了记忆,就无所谓来处,更无所谓去处,无所谓恩怨,也无所谓爱恨。休眠期醒来的纯魔,就像是一张白纸,如同新降生于世的婴孩,这世界对他们而言就是全新的。全新的人生,全新的世界。一次休眠轮回,就像是一次清零重生,并且还能将其体格还原到最巅峰状态。”
离音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音,你想到什么?”君无咎眼里带着兴味。
离音的语气有点迟疑,“我就是觉得,师父您说的太美好了,这世上应该没这么便宜的事。按照师父您说的制衡之道,只怕魔族里还有什么限定也未可知。我在想这些限定是什么……”
“不错!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是……您刚才说,纯魔进入休眠期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单纯就活腻了不想活了?他们的生命是无限的,所以他们可以轻视生命,放弃自己的记忆,放弃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坐标。但假如这段记忆是美好的,也没必要就放弃吧?所以我猜测,是不是尽管他们在新的轮回里了,但依然觉得痛苦呢?是什么会让他们在新的轮回里感到痛苦?用归纳法推理一下,我觉得,是不是他们在这个轮回里,可以觉醒上一个轮回的记忆?所以痛苦的记忆依然存在,只不过从时间上讲更遥远了,等他们想起来,痛苦的感觉依然还在。所以,所谓的轮回,对于他们来讲,其实是一种——忘记?但是这种忘记是短暂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想起?”
君无咎叹了口气,“你想对了!所以,轮回对于纯魔来讲,既是新生,也是惩罚。困在轮回的记忆里出不去,一次次轮回的记忆堆叠起来,到最后,情绪往往会疯魔。像咱们这种无法用轮回去遗忘的人,即便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也必须勉强自己去面对,时间长久了,早晚有能云淡风轻的一天。但对于纯魔而言,天道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暂时的良方,只可惜这良方治标不治本,早晚有一天,痛苦会卷土重来……所以真正上了年纪的纯魔是不轻易入轮回的。不入轮回,有无休眠对他们来讲,倒没有什么差别了。”
“现存的纯魔,几乎都曾经历过轮回。几个轮回下来,时间够久了,他们早晚能觉醒所有的记忆。等到记忆都觉醒了,百态人生,最极端的情感他们可能一次又一次经历过了。时间的概念一旦成为恒久,很多事情的感受便变得淡薄起来,所以魔族人大多无情。另一方面,多重记忆叠加,吃喝玩乐可能都过了个遍,魔族便容易觉得生活寡淡,一寡淡就想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伦理纲常在他们眼里都是无用的东西。所以魔族也多偏执,多数魔族都是随心所欲之徒,喜怒不定。因为他们这些特性,在遇到一些比较惨无人道的事情时,许多人下意识就觉得这肯定是魔族做的,事实上有可能真是魔族做的,但大部分情况下,魔族也是在替别人背锅。”
离音想了想,接着问道:“那您刚才说的,魔族跟空禹妖族不太可能结合,又是什么意思?”
“记得我刚才说过的吧?纯魔的血脉是纯紫色的,半魔或者杂魔要么是身上带着部分紫色血脉,要么是一丝紫色血脉也无。纯魔跟纯魔结合只会生出纯魔后代,那么半魔或者杂魔又是如何来的?最开始的那只半魔,是纯魔跟其他非魔族的种族结合来的,后来的半魔和杂魔,几乎都是半魔杂魔之间任意结合生下来的。倘若半魔生来就带着紫色血脉,那他们需要跟修士一样,不断修行,不断提高其血脉的紫度,直到成为纯魔;但若是杂魔,生来不带一丝紫色血脉,他们成为纯魔的唯一方式,就是吞噬完整的纯魔血脉,将自己的血脉完全替换掉。但纯魔实力大都极强,其血脉岂是那么好吞噬的?只有休眠期刚结束的纯魔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因为这时候的纯魔会失去记忆,什么也不懂,最适合被猎杀,这将是杂魔最好的机会。所以,休眠进入轮回的纯魔,并不是只有记忆缺失这一方面的限制。天道为任何一只想上进的‘魔’提供了机会,只要抓住了,总能成功的……但这过程中,总会涉及欺骗、背叛、忘恩负义等等你所能想到的最复杂的人性算计。说起来,魔族的生存法则,一向都更冷酷,也更残忍。”
“修真界,但凡涉及到血脉,就存在血脉等级。人族妖族如此,魔族也一样。跨族之间繁衍后代,限制太多了!首先必须血脉等级匹配。换句话说,妖族高等血脉如空禹妖族,若想要与魔族产下后代,那这只魔只可能是纯魔,没有第二种可能。但纯魔一旦跟其他种族结合,必须分出一半的血脉之力给予其后代。换句话说,一只纯魔与别的种族孕育后代,必须放弃其纯魔的身份,成为一只半魔。这过程痛苦自不必说,最主要是危险。放弃自己永生的机会,只为了孕育一个后代?魔族没这么高尚的父母情节,一般都不会这么做。”
离音愣了下,“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方继安的血脉是空禹妖族和魔族,那么方继安的亲生父亲会因为他而从一只纯魔变成半魔,而他母亲会因为他而去违反族中严苛的血脉规定?”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他的父母为什么这么做呢?”
君无咎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若是没存在什么意外,算计,或者是阴谋的话,这世间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也许都能归结为爱情?”
离音脸上的表情就有点一言难尽。
君无咎笑了起来,“没开玩笑。情之一事,有时候真是让人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不过现在跟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了些。咱们先跳过这个话题,关于魔族,为师跟你讲了个大概,你可还有什么疑问?”
“有的有的!”离音坐直了身,认真看着君无咎,“师父,好像所有人一提到魔族,都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是您对魔族的态度,似乎……不是那么排斥?我有点糊涂了,魔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第62章 柳谦往事
“这个问题,倒值得说道说道。”
君无咎掸了掸袖子,“不同族群的修士看另一个种族,出发点是不同的。人族妖族中的大多数修士在看魔族时,往往只能看到魔族永生不灭的能力,他们甚至认为,魔族的传承里可能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秘密,解开这个秘密,就能打开通往长生的捷径。修真界有一个组织是专门研究魔族血脉的,他们抓了不知道多少魔族做实验,从这个意义上说,魔族又何其无辜?怀璧其罪,魔族一开始就因为其特殊地位让其他两族心存忌惮,他们天生就处于‘不正义’的地位,世人看魔族,多带着偏见。”
“但魔族真就那么好吗?未必。天道是制衡的,纯魔能永生不灭,但现存的纯魔两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这方天地存在这么多年了,为何纯魔的数量这么少?自然是因为纯魔不是那么好当的。咱们不是魔族,不知道一只半魔或者杂魔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多少的精力才能成为一只纯魔。还有伴生魔子的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复杂得很。这些你往后见识多了,自然就能知道了。”
“一只纯魔,其永生的时间里至少有一半是处于癫狂期,这时候他们喜怒不定,破坏力十足。从这点来说,魔族的确更狂暴,更不讲道理。但是,如果仅因为这一点,就说魔族十恶不赦,那就太过偏执了。”
君无咎倒了杯茶喝着,“修真界族群人数最多的便是人妖魔三族,任何一个生灵在考虑问题时,都是从自己族群的利益出发。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立场、正义,本来就是十分主观的东西,将主观的东西当作评判好坏善良与否的标准,本来就不够公平。对于人族修士而言,妖族和魔族都在跟咱们竞争生存空间,这两个族群都会猎杀人族,当他们的利益与咱们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咱们就天然将他们置于反派的地位,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对于妖族魔族而言,我人族所扮演的,又何尝不是猎杀者的角色?”
“人族对草木生灵的破坏力是最大的。那些上了年岁成了灵的药草最痛恨的就是人族修士,为了自身实力而去残害成了灵的药草的修士并不少见……这种猎杀者与被猎杀者的身份,关乎种族存亡,是天然对立的,不太可能有缓和的一天。说到底,所有生灵不过是都是从自己的生存角度出发,所做的事也不过是自然界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实在谈不上正不正义。若是一定要将自己立在一个审判者的地位,所做之事都要扣上冠冕堂皇的正义借口,实在令人尴尬。”
君无咎的语气转为严肃,“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任何生灵所做的事情都是基于自己的利益,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自然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无需为此感到羞愧。但也不能就因此而走向极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轻视生灵的性命,枉造杀孽。这世上任何一个族群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们可以因为一时的利益去伤害一个族群的特别个体,而这些族群也会因其利益而伤害我们这个族群的个体,这是注定的必然因果。从大族群的意义上讲,各个族群之间应该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这才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道……”
这种观点,倒是新奇。
胖团一双兽眼亮晶晶的,它从离音怀里跳出来,爬上了桌子,用爪子去够君无咎的袖子,语气十分崇拜:“君先生,您真是个博爱的人。这世上要是像您这样的人多一些,那该多好。”
君无咎笑着用折扇点了点胖团的爪子,“我沉魁一门一向是个讲道理的门派,做不来他人那般道貌岸然的行径。往后你需得好好努力,增强自身实力,好好辅佐你家小主人,也监督她成为一个讲道理的人,可能做到?”
胖团挺了挺胸脯,骄傲得不行,“那当然,我家阿音还小呢,我得好好照顾她的!”
……
离音闭关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徐若涟来跟她道别。破妄阁的弟子只有在过了攀脉期之后才能自由在外行走,所以徐若涟和离音约定,等她们俩都过了攀脉期之后,便一同外出历练;林雍人没来,他托徐若涟带了口信,说等着和离音切磋剑道。
送走徐若涟,天龙小队的人又一次找上门来。在离音睡着的这三天里,天龙小队的人每天都来打听她的事。如今她既然已经清醒了,也是时候将这些事下个定论了。
天龙小队五人的形象一贯十分落魄,他们被侍者引着走进光明整洁的洲主府时,还十分局促地拉了拉衣袖,只有一个柳谦,表情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
君无咎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为师可需要避一避?”
“哪有让师父避让的道理?您在一边坐着,我很快就能处理好了。”
天龙小队的人第一次直面君无咎,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了,即便精明如柳谦,也暗地里咬了咬牙,深吸了几口气。
离音跟他们寒暄完,直接进入主题,“柳谦,关于你身世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柳谦抿抿唇,长揖到底,“此事是柳某不地道。当时想着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下意识回避了。我们五人今日上门,是想要寻求托庇的,关于我们五人的来历,自然该跟您讲清楚。”
柳谦回头,看了剩下四人一眼,眼神十分坚定。
爆炸头老大挠了挠头,“我们这五个人里,除了老四之外,剩下的都是普通人,这辈子最大的是非也不过是跟街上的张三李四王五有过点矛盾,除此之外,便不曾跟人有什么恩怨了。我们这个小队,一开始只有我跟老二老三,我们三个都是资质不怎么样的散修,脾性相投,混在一起抱个团,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后来我们三人在彷若城外捡到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四,就是随便瞎救了一把,没想到老四命不该绝,活下来了。有了老四之后呢,他脑瓜子灵活,总能琢磨点路子出来,我们这四人小队的条件慢慢就好了点。再后来我们在大街上遇见叶家人欺负个小厮,把他打得半死。我们也没本事,只敢等叶家人走了再去救人,没想到竟然救活了,然后队伍里就多了个老五。我们这五人的小队因为抱团,老四又有个聪明的脑瓜子,在彷若城的散修里也攒下了点小名气,偶尔能接到一点点单子。后来的事,你们便也知道了……”
柳谦直视离音,神情很认真,“我这四个兄弟,来历都是清白的,只我一个人跟叶家有点牵扯……”
柳谦深吸了口气,“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有记忆开始,便是跟着我母亲在一处生活。母亲在彷若城外开着一家小茶馆,给路过的人提供个歇脚的地方,挣点银钱。我们的日子并不富足,但足够自给自足。母亲为人乐善好施,跟邻里的关系十分要好。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她出事的那天,邻居里有人愿意冒极大的风险,暗地里通知我,叫我再也不要回我们那小茶馆,说是我母亲让人抓走了。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母亲那样的人,性情温和,长得也没有如何美艳动人,究竟是谁花了这么大力气要抓她?甚至还守着我们那小茶馆,就等着将我斩草除根?我一直追查了近二十年,终于发现了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