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音正前方的空气中挂着一卷合上的卷轴,其轴杆是暗黑色的,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君无咎端着脸,“我沉魁一门祖训,当以天下苍生为重。一不可心生邪念,枉造杀孽;二不可不辨是非,仗势欺人;三不可汲汲营取,见利忘义。我辈修士,当无愧于天道,无愧于己心。你可能做到?”
离音顿首,“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君无咎的声音和缓了下来,“当然了,若是有人欺上门来,你也无需客气。我沉魁一脉,从不仗势欺人,但也从不怕别人仗势欺人。”
说完后,君无咎站到离音侧边上,对着那卷轴打了一道法诀。卷轴随之发出莹莹的光来。
“宗籍尊者在上,沉魁君字脉脉主君无咎,今日收座下第四名弟子,其名离音。望宗籍尊者裁录。”
这话,君无咎用的,是标准的荒文读法。一字一句的,离音都听清了。
卷轴的轴杆从水平转为竖直,然后快速铺展开。一杆吸满了墨汁的笔在空白的卷轴首端,浓墨重彩地写下“沉魁”二字的荒文,其气势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最后一笔往上勾时,卷轴的背景忽然成了一片星光闪耀的夜空,千万颗明星应着笔势,微微颤动,然后先后化成一颗颗流星,势如破竹一般,汇进沉魁二字中。那二字由浓墨转为银黑,在夜空中闪着幽光。
离音看得胸潮澎湃,恨不能引吭长啸。
一眨眼,场景便又一换。一个黑白色的水墨画出来的人,拿着把剑,迎风起舞,姿态从容,锋芒尽显。卷轴往后滚动,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黑白水墨画,寥寥几笔,或者在舞剑,或者在比斗,或者迎着朝阳安坐,或者坐在湖边垂钓……一个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一一跃然纸上。
卷轴打开的速度越来越快,景物和人的动作也越来越急,最后直接连成了一道道闪着光舞动的彩带,像是高速快进的电影一般。离音渐渐看得吃力,只觉得脑海中一阵阵刺痛,胸口发闷。
她及时闭上了眼。
等到那股难受的劲儿过去了,离音才又睁开眼。
卷轴停在了一段空白的界面上。
君无咎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尖凝出一道金色的光,在空气中游龙走凤,写下“离音”二字。
是荒文的“离音”写法。
刚成型的两个字,在君无咎指尖微微颤动。
君无咎伸出空着的左手,对着离音的眉间一点。
离音只觉得眉心有一阵短暂的刺痛。
一滴泛着红光的血珠从她眉心飘了出来,被君无咎托在左手上,融进了那“离音”二字荒文中。
金色的字体里,一条红色的血线游离其中,慢慢融了进去,再不分彼此。
君无咎右手成掌,将那两字往前一送。
离音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卷轴之上,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升起一道玄妙的感觉。
新印上的“离音”二字在卷轴上连续闪过七道光,赤橙黄绿青蓝紫,然后是一道彩光,最后才是一道白光。
君无咎扬了扬眉。
从卷轴中,滴溜溜飞出一道牌子,直接停在离音面前,离音下意识接了过去。
触手温润,摸上去像是玉,看上去却像是古木一般,散发着古朴的气息。牌子的正上方有个小孔,中央是用荒文写就的“沉魁”二字,右下方则是小一号的‘君字脉离音’。
发完牌子以后,那卷轴又从一端开始,慢慢合了起来。再次卷成一道轴杆,滴溜溜飞回君无咎怀里,消失不见了。
君无咎见离音盯着那牌子看,就解释了一句,“这是你的身份凭证,记得收好。在宗门外,若不是大事,一般用不上这个。”
离音乖巧地应是,喊了声师父。
君无咎笑眯眯地应了,“拜师最主要的部分是完成了,他日你到了宗门后,还需再举行一次拜祖师的礼。因为是在外,一时也回不到宗门,便一切从简了。你是我座下第四位弟子,若无意外,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了。你上头还有三个师兄姐,这个,日后你自会见到他们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拿着,这是为师给你的拜师礼。”
君无咎递过来一个金黄色的小袋子,样式看上去有点像香囊,但并不显女气,要更别致一些。
“这是乾坤袋,你如今还用不上,但东西我都放在里面了。待你正式入了道,便能打开它了。”
“多谢师父!”
“这一份,是给你那小宠的。”君无咎又递过来一个蓝色的小袋子。
一直发呆的胖团眼神都亮了一下,两只前爪扒拉着离音的裤腿,不依不饶地闹她。
自从知道他们的交流君无咎都能知道后,胖团就不爱同离音“说话”了。
离音看它那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胖团两只后爪立在离音的掌心里,伸出两只前爪,团在一起,把属于它的小袋子接了过来,讨好地递给离音。
“胖团?”离音不赞同地看着它。
胖团扭扭捏捏着转了个身,对着君无咎做了个揖。颠三倒四,很不成样子。
君无咎笑着受了,摸了摸它的脑袋,对离音说,“我知道你们主宠二人感情不一般,只你也别太宠它了。你这只小宠的本事大着呢,还是需要好好历练,往后才能独当一面。”
离音若有所思。
胖团团起身子,用两只前爪捂住了眼睛,狠狠地颤了颤。
……
遥远的沉魁派内,藏经阁中忽然传来连续的九声钟响。藏经阁外那一棵参天古树的顶端,忽然多出了一块玉牌。如有风过一般,古木的枝干微微摇晃着,一块块挂着的玉牌也随着晃动,发出颜色各异的莹莹玉光,煞是好看。
青云殿里,几位正在品茗的大佬手中的动作一顿。
上首的是一位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者,他的语气有点淡淡的惊讶,“看这样子,宗籍对新收的弟子评价很高啊,经钟九响,这可不多见。”
另一位老者接过话,“可不是,你听,籍树还在散灵,可见心情很不错。这新入门的弟子,还挺讨他欢心的。”
“说的老头子也有点好奇了。经钟九响,这可是顶级天资。可惜,近日也不是收徒季,只怕这弟子是不在本界了,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见到。”
“约莫不太久的,经钟九响的资质,不能以常理论。”
“我倒是好奇,这好苗子,是归在哪一脉下?”
“合该是我流字脉。”
“胡扯,肯定是老子的锋字脉。”
“怎不能是我霄字脉?”
一群人吵得不可分交,一直坐着喝茶,置身事外的那个人,便显得十分突兀了。
上首的老者点了名,“小七,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安静了下来,看着那“小七”。
“小七”顶着众人的目光,不急不慢地喝完了杯中的茶,一举一动,气度天成。
“嗐!老子就总看不惯老七他们君字脉,能磨蹭死人。这不就是小戏文里的小白脸穷书生作派嘛?还一脉之主呢!”
“锋仝,容我提醒一下,你们锋字脉的女修,最喜欢的可都是君字脉的人。”
“哎,老四,你提这事干什么,咱们今日只论正事,不谈小辈风月。”
“就是,就是,锋仝,冷静!我霄字脉的男修就可喜欢你们锋字脉的女修了!咱不能急啊,冷静冷静!”
“滚犊子,你霄字脉都是一些弱鸡,当然想找能打架的女修了!”
“嘿!你还给脸不要脸了是吧?给你个台阶不知道顺着往下爬?当我霄字脉真是好欺负的?”
“怕你啊,来啊,不服打架啊!”
“好了!年纪都不小了,火气怎么还这么大!”上首的老者开了口。
一群人吵着的人都讷讷的。
那老者的声音不疾不徐,又拉回了上一个话题,“小七,对这经钟九响的弟子,你可有什么看法?”
他口中的小七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开口的声音温润尔雅,“并无什么看法。适才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不过是想起本脉的一些事务,心有忧虑罢了。近日无咎那孩子跟我说,他心有所感,觉得收徒时机到了,准备去云游一番。我这当人师父的,心里总记挂着徒儿,尤其无咎年纪轻轻的,也没个轻重。也不知道我那徒孙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怪不得你不急呢!合着早就知道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想起君字脉上上下下的人,又想到刚才的经钟九响,心里都呕的不行。
“老七啊,虽则咱们年纪大了,但还是可以切磋切磋的。”
“哎,切磋多伤和气,打打杀杀的,不利养生。小七啊,师兄甚是思念你第七峰产的凌霄玉露,不知道可还有?”
“还有那一醉幻蝶。”
“百花丛荔也不错啊。”
那小七一贯云淡风轻的脸,终于有了崩裂的趋势……
第10章 启蒙入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进屋里时,离音便睁开了眼。
两个月前,拜师仪式结束以后,君无咎带着离音离开他们住了将近半年的客栈,前往边际大林,一直走到边际大林的深处,才停了下来。
草木茂盛之处,临水的小湾里,一栋简单而质朴的小木屋,他们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离音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完后,她进屋摸了摸依然睡得无知无觉的胖团,便开始做这一天的既定功课。
小木屋前有一片小空地,面对着小水湾。清晨阳光熹微,风来微微,小水湾的水面上波光闪闪,像是碎了金的缎带一样,美得安静又祥和。
离音两脚微微分开站立,双手背在身后,闭上了眼睛,调整着呼吸。
周围的一切动静似乎都放大了。远处有风吹过树叶时,叶间微微的颤动声;再近一点,是露水滴在草叶上的啪啦声;更近了,是小水湾的水慢悠悠浸润着岸边的石头细波声;再近的,便是她自己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离音右脚往前踏出,双肩打开,两手自下过两肩再往上,在头顶上慢慢合上,动作徐徐,不紧不慢。
牵机术,万变牵机,是启蒙入道者最好的指引人。
迎着阳光,离音不时变化着动作。先是准静态的掌,再到动态的挥,最后成快攻的拳,一步一步,越来越快,柔中渐渐带刚,威势一层层堆积。直到最后打出的那一拳,势如破竹,似乎携了万钧之势,速度极快,划过空气时,甚至带起了破空声。
离音的动作瞬间定格。
她的头上已经微微见汗,呼吸却依然不见急促。
大量的雾气从她身上蒸腾而起,离音感觉自己的骨血都在微微发热。
她盘腿坐了下来,闭上了眼,凝神静气,心中一片空灵。
眼前的世界并不是黑暗的,而是一片碧蓝,碧蓝中带着勃勃生机,荫凉凉的,宁静又柔和。离音如以前一般,又能模模糊糊感受到那一簇簇十分活跃、十分温暖的能量,它们正在她周围跳动着。
这便是灵气了。
等到她身上的雾气不再蒸腾的时候,那一簇簇十分活跃的灵气一如往常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她的身体里涌来。
初时离音以为,这便是师父说的纳气淬体。
君无咎听过她描述的状况以后,拉过她的手仔细探查了一下,告诉她,这样的现象,不是坏事,但纳气淬体,时机还未到。
修道之人,总爱讲个时机、缘分。离音虽对真正的修仙生活好奇,但并不心急。既然君无咎都说了这不是坏事,她便也不再纠结这件事,每日里只勤勤恳恳练习君无咎教给她的牵机术,一日不曾懈怠。
今日围绕着离音的灵气似乎格外多,离音能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团似乎都往她这边涌来,慢慢的,甚至聚成了一团雾气。
离音看不清那碧蓝的背景了,周围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她独自一人立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四下一片宁静,周围的声音似乎都离她远去了。
前方那个微弱的呼唤声便因此更加清晰可闻了。
用的是一种离音从未听过的语言。不是术语,也不是荒文,而是另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腔调,像是遥远的歌谣一般,传达着一种既喜悦,又亲切的心情。
离音站在原地,表情有些茫然,心里却不自觉地呼应着那个呼唤声。那呼唤声充满了正面情绪,但不知为何,应声涌上离音心头的,却是一股淡淡的哀伤和迷茫。
那呼唤声更急切了。
离音沿着弥漫着雾气空间往前跑,遵从那个声音的召唤,越跑越快。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强了。
身后的迷雾慢慢散开,风微动,离音回过头,一幅前所未见的景在她的眼底铺陈开来。
接天的莲叶一望无尽,只那荷叶却不是绿色的,而是蓝色的,碧蓝蓝的荷叶随着微风摇曳着。在离音的注视下,那荷叶的颜色由碧蓝转为深蓝,蓝得十分纯粹。莹莹晃动的蓝色波涛里,一杆杆荷花的颈蔓从丛丛荷叶深处探出头来,一眨眼便是一个花骨朵,然后花骨朵慢慢饱满,撑开,争先恐后地一一绽放。
连荷花也是蓝色的。十分干净透亮的蓝,美得让人心碎。
离音的鼻尖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这香味像是把什么东西从她脑海中唤醒了,她只觉得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那股淡淡的哀伤如火星重燃一般,渐成燎原之势,堵得她心头发酸发梗。
满塘的蓝莲开始闪着微光,那光影明明灭灭,像是云雾遮绕下的星空,一闪一烁的。
蓝莲上的微光越聚越大,慢慢的,那微光开始漂浮起来,一点点汇在一起,成了漫天星河。星河下,一朵朵盛开的蓝莲由盛转衰,一眨眼的时间便凋零枯萎。
像是一场生命的献祭。
离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漫天的星河。星河流转,光影覆灭,渐渐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
素白的裙,长发及腰,只一条简单的蓝色束带。
离音看着她时,那女子也回头,看着离音。
她的面容依然掩在看不清的雾气里,只一双眼睛是清亮亮的,十分漂亮。
那样温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