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坐着兰沁酥,两人挨得极近。
这么多年,皇后一个月才见皇帝一次,夫妻情分还不比不上兰沁酥一个外臣。
兰沁禾眼睫颤了颤,依旧跪了下去。
“圣上,礼数不可废。”她顿了顿,“臣此次前来,是为请罪。”
她不喜欢别人管她叫郡主,穿着这身朝服,她就只是兵部侍郎、内阁阁员,再没有别的身份。
“请罪?”小皇帝疑惑,“是前线出了问题吗?”
兰沁酥马上接话,“那都是武官们的失职,姐姐远在京师的,哪有什么错。”
兰沁禾论君臣,她得论人伦。慕良派来的太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她,兰沁酥一早就知道殷姮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二十多年的情分,一出事还不是把姐姐一个人推出来。
她现在坐在这里,广袖底下的手偷偷在皇帝手心勾了勾,咬重了姐姐两个字,小皇帝马上意会。
他朝兰沁酥投去一瞥,示意她放心。
酥姐姐的姐姐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他不会责怪的。
兰沁禾跪在地上,对于上面的小动作似有所感,她没有抬头,举起了两份奏疏,由慕良转呈皇帝。
“这两封信函,一封是鞑靼少主关于进京的回信;一封是前线的急递,粮草尽失军心涣散,纳兰珏整军不利,失了垚兆,大军现驻扎九簧。”
小皇帝一一看过去,越看脸色越差,尤其是当他看完鞑靼少主的回信后,手臂一扬,当场就要撕了。
刚要发作,身侧袭来一股冷香。女子从侧边倚了过来,软软地半趴在他的肩头去看那两封信。
她看得很专注,两条柳眉也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皇帝身后的垫子上支撑自己,微抬着下巴信上的文字。
“岂有此理。”娇媚的声音在皇帝暴怒之前响了起来,“不过是群蛮夷,真是给脸不要脸。”
她抓着皇帝的袖子,似是生气又似撒娇地来回摇晃,“圣上,得赶紧让户部调粮草给纳兰珏,让她立刻把那群蛮夷给办了,叫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
这一连串的暗示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他把信放到一旁,“对,叫殷姮赶紧把粮草补过去,口里无粮,纳兰珏这仗没法打。你回去催催她,不能再耽搁了。”
兰沁禾半瞌着眼睑,她跪在地上,磕了一头,“是,臣这就去催户部办粮。”
在交了这样两封引发帝怒的信函后,她没有被责怪一句,安然无恙地从乾清宫退了出来。
慕良出来送兰沁禾,到了台阶前,兰沁禾抬手拦住了他。
“不必送了,公公回去吧。”她冲慕良笑了笑,那笑容并不长久,淡淡地转瞬即逝。
慕良一愣,接着听到兰沁禾轻声开口,“军国大事向来是兵部内阁和司礼监共议的,本不该外泄,今日是我轻率了。”
“娘娘……”
“我知道。”兰沁禾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多谢公公今日解围。”那声音缥缈似沙,松松地散在风里。
女子说完兀自下了台阶,一步步朝外走去。
慕良望着她离去,抿了抿唇。
快十年了,娘娘竟然还对兰沁酥和皇帝的事情心怀芥蒂。兰沁禾在江苏待了四年,也算是看尽为官之道了,可今日的作态依旧如此。
慕良叹息一声,殷姮说得没错,娘娘是个博学刚直的人,可为师表,但是做官就难了。
兰沁禾未尝不明白这一点,今日乾清宫短暂的面圣让她如鲠在喉。
该指责把妹妹卷进来的慕良吗,可他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够不被圣上责罚而已,这份体贴她应当珍视而不是指责。
那该指责惑主弄权的妹妹吗,可她因为担心自己,把一切公务都抛下了跑来圣上面前提自己求情,这份情谊何忍苛责。
兰沁禾谁也不能怪,身为最终的受益者,她只能闷在心里,默默咀嚼。
这些在外人眼里正常不过的手段,很难想象一个进了内阁的阁员居然还看不过去。就连殷姮也一早算到了兰沁禾不会受罚,才示意由她面圣。
不对劲的不是别人,正是和这个官场格格不入的兰沁禾一人而已。
……
前线·九簧·帅帐
“禀主帅,押送军需粮草的车已经离开太原,预计明日晚上就能抵达大营!”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正在看手中的地图,听到这声奏报,她将图纸放下,露出了正脸。
那张脸上面无表情,双眸冷锐,漆黑如墨。听到了粮草即将解送到的好消息也并不惊喜,反而露出了几分沉思。
她旁边的副官开口道,“主帅,这是好事啊,得赶紧通告各营,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不急。”纳兰珏起身,对着下面的探兵吩咐,“粮草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许外露。让解送官在太原歇一日,后日晚上再把粮草送来。”
帐中的几人一愣,又听她道,“去告诉粮官,从今天晚上开始把所有粮米都断了,一粒米都不许发。”
“主帅!您这是何意啊!”几位副官纷纷起身,大惊失色,“粮草一断,将士们该怎么作战呢?”
“是啊,这几日军中没有粮草储备,众将士已经有些焦急浮躁了,要是再不发粮米,怕是会引发众怒的。”
纳兰珏踱步出了座位,她遥遥地望着远处,一字一句地下令,“明晚大攻,告诉他们——从鞑靼那里抢到的战马全部杀了吃肉。”
作者有话要说:鞑靼:战马吃肉,你他妈真不嫌浪费啊!
末世饥荒出来的纳兰珏:不嫌。
西朝:我他妈嫌啊草!
这篇文皇帝一共就两种戏份:
1.酥姐姐酥姐姐!
2.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王瑞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万清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殷姮气死我了楼月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太后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兰沁禾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没钱气死我了气死了我......
不过兰沁禾就一个戏份:
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和慕良搞完黄色都要爬起来站在窗口对着月亮想: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夹在中间的慕良左顾右盼: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他气了她急了......
第100章
京师·司礼监
慕良从城外办差回来,刚踏入司礼监的门就见平喜匆匆跑了过来。
“干爹。”他见到慕良后,踮起脚就凑到他耳边私语,“娘娘在慈宁宫,太后又找她了。”
太后又找娘娘了?慕良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平喜,“为的什么事儿?”
“嗐,新的粮草紧着置办完之后,国库里就空了,和西洋的买卖又还没谈成,殷大人就想加收三个月的税先顶着,可娘娘不同意,又将之前提的增收皇税的方案提了出来。”平喜一边说一边去给慕良挂披风,他把司礼监休息室的门关了起来,小声道,“殷大人自然不同意,万阁老又不在,两人就在中堂吵了起来,没人敢拦,吵了半个时辰。下午太后就把娘娘叫走了。”
他倒了水给慕良,忧心忡忡,“太后刚刚拿和亲的事儿敲打过娘娘,娘娘这么快又旧事重提,儿子估计,太后这回是真的要动手了。”
慕良猛然想起三年前兰沁禾在苏州同他说的话,当时她笑着敷衍了过去,慕良也没有当回事。
收皇税,这样的事称作谋逆都不为过。万清如果在内阁,绝不会让娘娘说出这样的话来……
等等,为什么娘娘三年的时间里从没有提过,偏偏在万阁老病了之后才提?
慕良恍然一惊,“这几日娘娘宿在哪里?”
“好像都在郡主府,朝中事忙,郡主府离得近些。”平喜答道。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慕良握拳,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万清明明病着,素来孝顺的兰沁禾却在第一日服侍母亲后就回了郡主府,这哪里是因为什么事忙,而是她一早开始做了提收皇税的准备。
她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艰难,于是把万清摘出去,让司礼监镇抚司知道这件事和万清无关。
慕良重重地闭眼,连坐之下,血亲之间哪有什么无关。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万清见面,这件事最后也会落在万清头上。
因为她是兰沁禾的母亲、是西朝的首辅,这件事她逃不了干系。
娘娘啊……蜉蝣撼大树,您要做什么啊……
兰沁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没有告诉母亲,没有和慕良商量,单枪匹马地闯进了紫禁城,枪尖直指金銮殿上的龙椅。
她在江苏磨了三年的枪,一直默默准备着,终于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内阁。
慕良实在想不明白,娘娘向来是个内敛克制的性格,她似莲花,虽然读的是圣贤,可也深谙水下污泥对于莲花的重要性。
她会低头附和权贵,喝酒、赌博、养戏子,这些都可见她并非极端的清高之辈。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呢。
前方战局危及,娘娘此时最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讳。
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无策。泰山皇权之下,没有人可以动摇半分。
“让慈宁宫的人盯着,一有消息就回来禀报。”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慈宁宫内,太后正携着兰沁禾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两人迎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看着就像是一对普通的贵家祖孙。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吗?”老人看向左侧,那里长了一树金桂一树银桂,花香馥郁,浓得散不开。
兰沁禾倾身,“儿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爷打趴下,让他管我叫主子,因为他老是趾高气昂的,看着就烦。”
“噗。”后面跟着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后嗔她一眼,然后继续跟兰沁禾说话,“这事儿奶奶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别往外说。”
兰沁禾点点头,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说。”
“有一次你太.祖爷在御书房看书看睡着了,我去的时候,他那身龙袍就挂在椅背上。我想着,当九五至尊多气派呀,于是就偷偷把龙袍穿上了。”
兰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这样诛族的事情也敢做出来。
太后接着讲,“你别说,我穿上还挺合身。太.祖爷醒了,他看见我穿了龙袍也不气,还笑眯眯地跟我说,‘你穿着好看,这件衣裳就给你了’。”
“我怎么没见您穿过呢?”兰沁禾问。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停下了脚步,正了色看向兰沁禾,“穿着呢,打从太.祖爷去了,我已经穿了这件龙袍四十年了。”
兰沁禾一愣,她从没想过能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尖锐的话。
“我日里穿,夜里也穿,没有一刻能把它脱下来。”她直直地望着兰沁禾,“丫头,你是七岁得的郡主,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年载。才穿了一件郡主的凤袍,你就被压得喘不过气,可皇奶奶已经把这件龙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边的笑意染上了苦涩,“人人都羡慕这皇城里的日子,可皇城里的人呢,谁又不是羡慕外边的日子。”她拉着兰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志气,奶奶心里明白,咱们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请民愿、清盛世,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里。”
“但是丫头。”她抬起头,那双带着皱纹的眼睛泛红,在日光下闪着明显的泪光。太后伸手,抚上了兰沁禾的侧脸,“一件龙袍,需要两百名绣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将上面的丝线一根根抽出来,到死也难啊。”
兰沁禾沉默着,良久,她低声道,“可是娘娘,这件衣服从一开始就织错了,不想弃了它,那就只能拆了重织。”
再不重织,唯有抛弃。
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满目失望,“你不为自己想想,多少也该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为了我家中父母着想。”兰沁禾抬眸,眼眸深邃,“君父国母皆在,儿臣如何不为家国忧心。”
“你…”太后一怔,女子的目光让她忽地忘记了后话,好半晌,她才软了语气,“纵要改革,如今强敌当前,内里要是再生变动,难免会引发乱事。这件事内阁要慢慢商议,绝不能操之过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亲一旦闹将起来,国将不国。
兰沁禾明白这一点,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绝不能拖,一旦拖缓就不会再有下文。
“娘娘,此时鞑靼进犯,国库空虚,这正是改革的好时候。若是等到鞑靼退去,国泰民安之时,那些皇室宗亲焉能答应加收皇税。”
她后退了半步,“我不明白,只是单单收他们一成田税而已,为何就是不可行。平头百姓,从未受过礼仪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为国库里缴银;那些皇室宗亲每年都拿朝廷那么多的俸禄,他们为什么就不愿拿出九牛一毛来为国渡难。这是彦氏的天下,他们头顶各个都顶着彦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该拿些钱出来以全孝道。”
兰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仰着头望着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国母,只要您发话,这件事就成了大半。国库年年空虚,百姓年年重税,二十年倭患刚清,鞑靼又接踵而来,鞑靼以后西有亦力把里、北有瓦刺。东有女真。不过一个倭寇进犯,偌大的西朝竟是连一场秋闱的钱都出不起了!”
她双眼通红,拉着太后的衣摆哀求,“如今还能靠着和西洋各国的买卖筹措军饷,可有朝一日西洋诸国起了歹心又该如何?战船火炮皆是从他们那里买入,这么多年来我们光是抵御外敌、救济灾民就拖垮了整个国家。民生艰难、温饱难行,何时才有精力支持工商?”
“皇奶奶,”兰沁禾膝行了两步,膝盖抵上了太后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强啊!”
太后低头,她看着女子年轻的面庞,沉沉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