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的笑容比哭还难堪,她也觉得赵筠很合适,但她可不敢就这么定下来,旁的不说,就说乔统领那官,一旦红豆嫁给旁人,还做不做得成,就两说了,“……这件事,容我和红豆她老子商议、商议。扈妈妈,你去问一问红豆,看她乐不乐意。”
扈婆子笑道:“姑娘家面皮薄,哪能问她?这事不着急,二太太和二老爷好生地计较计较。”舒展开两条腿,又是敲、又是打,和蔺氏、邹氏插科打诨了大半天,等钱娘子、妙莲卤好猪肉,她去厅上和猪老钱的老娘一同吃了面条,随后拄着拐杖向抱厦房去,进了房内,望见摆着柜子的屋内累着满满的箱子,蕙娘正帮红豆向箱子上贴封条。
“两位姑娘这是忙什么呢?莫不是箱子里有金凤凰,怕它飞了不成?”红豆伸手在箱子上拍了拍,娇嗔道,“老妈妈还好意思说呢,叫你替我瞧瞧有没有卖丝棉的,你也不替我瞧着。呶,这是我们家荣安上街买书本时,替我拦下的。”
扈婆子忙问:“都是些什么?姑娘别上了人家的当,叫人家坑了去。”
“都查验过,一水的好丝线。”贴好了封条,红豆和蕙娘出来,就顺手把里间的纱门带上,看扈婆子腿瘸子,就问她:“老妈妈,你腿怎么了?”
扈婆子啐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二姑娘的事,我替二姑娘去庵里上香还愿,叫个贼尼推了一把,在雪泥里扭了脚踝。”
“罪过,罪过。早知道就不让您老人家跑这趟腿了。”
红豆把扈婆子扶到炕边,扈婆子料定自己走时,就凭这条伤腿,也能落下二两丝线,就不急不躁地在炕上坐下,见蕙娘手中再做一双白棉布袜子,伸手取过来,用手指撑开袜子,“大姑娘,好大的脚呀。”
蕙娘面皮火辣辣地发烫,夺回袜子说:“这不是我的……是给我爹做的。”
“父慈女孝,好好!不枉二老爷替你寻了个好女婿。”扈婆子拍了拍桌子,蕙娘手上的针险些戳在手指头上,“老妈妈,你说什么?……我爹几时替我寻了个好、好女婿?”
“你还不知道?”扈婆子惊诧地反问,蕙娘心怦怦地跳起来,有一就有再,蘅姑的亲事不就是李正清冷不丁地定下来的吗?
“你去问问爹,快去。”红豆推了蕙娘一把,蕙娘忙下炕穿鞋,抚了抚鬓角就向外走。
“大姑娘,穿件厚衣裳。”扈婆子提醒道,红豆冲她嘘了一声,蕙娘的斗篷改了送给杨之谚那个书呆子了,蕙娘穿得越寒酸越好。
扈婆子趴在窗口,瞅见蕙娘匆匆地走了,伸着两只手替红豆整理棉线,似笑非笑地说:“二姑娘,有人央我来向你提亲了。”
“谁?”
“老身不知道二姑娘的心思,拿不准二姑娘乐不乐意。”扈婆子故意地卖关子,红豆好笑道:“莫不是,你又领了个脸生的来相看我?”
扈婆子忙道:“哪呢,那三位少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况且二姑娘眼瞅着有主的人,这会子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了——是赵家二爷!”
“没来由的,提什么亲?”红豆云淡风轻地说,扈婆子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什么缘由?”
榆钱沏茶进来,小声地说:“陶少爷来了,他在花园里作画呢,请姑娘过去瞧一瞧。”
“陶少爷来了?我得给他请安去。”扈婆子忙拄着拐杖要下炕。
榆钱少不得搀扶她一把,“赵二爷也过来了。”
“赵二爷也来了?”扈婆子又坐下了,她怕哪一句话不对,就把陶纵、赵筠都得罪了。
“一句话也分成两半说,还有谁来了?”红豆摘掉衣服上粘着的绒线头,待榆钱拿了镜子来,慢条斯理地整理鬓发。
“还有个柳少爷,是跟着赵二爷一同过来的——赵二爷先听说陶少爷在这,迟一步才过来的。”
“柳少爷也来了?”扈婆子动了动,拄着拐杖又站了起来,榆钱好笑道:“怎么,您老人家又想动弹了?”
红豆道:“老妈妈和柳少爷有一笔账要算呢。老妈妈,你跟那尼姑说为什么要找她的茬没有?”
“怎么没说?那秃驴还不认账!吃我扇了她两个嘴巴子,跟她说再敢坏我的事,就把她做下的事张扬出去,叫官府绑了她还俗嫁人,她这才不敢吭声。”
“老妈妈,干得好。我正月十五,出城上香,您老人家走得动,就陪着我一起过去。”
扈婆子动了动脚踝,觉得疼得不大厉害了,笑道:“怎么动不了?别说扭了脚踝,就算折断了脊梁骨,刀山火海的,我也随着姑娘去!”
红豆一笑,披上斗篷,叫榆钱扶着扈婆子,便慢慢地向花园走。
第039章
39.
冰雪覆盖的花园内, 书房的门窗紧锁。
李正清握着书卷, 站在窗户边左右为难, 外面,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太尊贵, 来得又太莫名其妙,叫他没脸出去“认亲”;里面,是哭天抹泪,嚷嚷自己不嫁的蕙娘, 以及手忙脚乱要替她擦拭眼泪又不敢的杨之谚。
倘若到这地步, 李正清还看不出蕙娘和杨之谚之间汹涌的暗潮, 那他也不配做这举人了。
“老妈妈——”李正清把窗户开了一道缝, 声音不高不低地喊。
作画的陶纵没回头, 在一旁负手欣赏的柳祺微微蹙眉, 赵筠一笑, 扬声道:“扈妈妈,你先去瞧瞧李举人那有什么事。”他越想越觉得古怪, 无缘无故的,李正清躲陶纵干什么?
“这就来。”此时万里无云,赤红的日头照耀着满地积雪,扈婆子被映在雪地上的日光耀花了眼。她瞅着三位玉立婷婷的公子哥,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红豆速速地在三人中做出选择,如此她也好把剩下的两个说起其他的闺秀。
“老妈妈。”李正清咳嗽一声,示意进门的扈婆子向书案那边瞧, 扈婆子打眼一望,只见蕙娘哭得梨花带雨,杨之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怎么,大姑娘不乐意这门亲事?”扈婆子奚落一声。
李正清心里急了一下,待收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定下心来,握着书案故作沉稳地看书。
“爹,你听扈妈妈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认账!”蕙娘急了,一头扎进李正清怀里,抽噎着说,“爹,你瞧你给蘅姑定下的亲事……稀里糊涂的,连人家是不是统领都不知道,就巴巴地跟人家做了亲!我料到、料到你给我定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正清眉心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合家老少全仗着邹氏养活,也不为蕙娘姐弟几个敬重他。
“大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扈婆子又开了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娘放心,我替你相看过了,人家的哥儿,家大业大、学问又好,一表人才的,包大姑娘满意。”
“我不依!”蕙娘捂着脸,抽噎个不停。
“姑娘……”杨之谚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半天,猛地跪在李正清面前,“叔父——”
“你这是干什么?”李正清作势要搀杨之谚起来。
杨之谚急急地说:“叔父,我……蕙娘,还请叔父成全我们!”
扈婆子不禁为杨之谚着急,这书呆子活像是个细口茶壶,满肚子都是皮薄馅大、令人垂涎三尺的饺子,偏生倒不出来!
李正清装傻地问:“成全什么?杨兄弟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哎,爹——”蕙娘才开口,扈婆子忙伸手在她臂弯上拧了一把。
杨之谚忙说:“请叔父将蕙娘许配给我,我、我,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这……”
“李举人,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嫌杨举人学问不高、人品不好?”扈婆子笑了。
李正清蹙眉道:“不是这样说……是杨兄弟孤身一人在京城,若是我应下了,他家中不乐意,又或者已给他另外定下了亲事,这不是耽误了我家蕙娘吗?”
“这好办得很,”扈婆子弯腰把杨之谚搀扶起来,对他说:“杨小兄弟,你给你家里去一封信,告诉令尊令堂,就说你要和举人千金、康国公府的干女儿、两淮节度使府上的外甥女定亲。杨举人,不是我说,早先不是李举人一家收留你,这会子你早冻死在大街上。这样忠厚仁义的人家,你家还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这一封信一过去,你家里保证会应下。”
“不可!”李正清急心里咯噔一声,照着扈婆子的说法,他不就成了趁人之危、骗亲的无耻小人了吗?
“爹!”蕙娘连连顿脚,扈婆子忙问:“怎么?李举人还瞧不上杨举人?我告诉你吧,杨举人家在他本乡,也是数一数二的缙绅大族——”
“我不是说这个!”李正清皱眉,“我的意思是,写信时,不必提起什么‘干女儿’、‘外甥女’。”
“老身知道李举人清高,不爱慕虚荣,但这都是事实,叫杨举人在信里写上一笔,也碍不着什么。杨举人,你说呢?”扈婆子转向杨之谚。
“我这就写!”杨之谚忙走到书案边,濡墨铺纸。提笔时,望着袖口上的翠竹刺绣,心头不禁盈荡起脉脉的暖意。虽说在家时,也有女儿家悄悄摸摸地向他暗送秋波,但彼时,他是家中的骄子,哪像现在,他一身落魄,蕙娘仍钟情于他……
“写呀!”扈婆子催了一声。
蕙娘停下啜泣,见李正清并没给她定亲,都是扈婆子在捣鬼,忍不住娇嗔道:“老妈妈,你别催他……他落笔前,要仔细想一想呢。”
“我是替姑娘着急。”扈婆子促狭地一夹眼睛,蕙娘羞赧地一低头,“促狭鬼!”扭身要走,扈婆子赶紧把她拦住,“姑娘,外头冷!姑娘,我记得你有一身大毛衣裳,怎么不穿着?冻出个好来,那就没地后悔了。”
蕙娘唯一的一件大毛衣裳,被她改了之后送给杨之谚了。此时扈婆子提起,蕙娘忍不住看向杨之谚,杨之谚恰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带出满室春光,扈婆子看了,宛若久旱的大地遇上甘霖,说不出的畅快;李正清不免怅然若失,重重地吭了一声。
杨之谚脸红得宛若融化的铁水,提起笔来,行云流水地写下家书,写完之后,双手捧给李正清看。
李正清既想成全女儿,又羞于看见“干女儿”“外甥女”一类的字眼,扭着脸不肯看。
“我来瞧瞧,”扈婆子抢过书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见杨之谚面上呆呆的,心里却也有两分清明,信里只说李家待他极好,并未提起蕙娘柔情万种、特别照顾他的事,“行了,信我带出去,叫赵二爷的伙计去南边时送向杨家。”揣了信,又把蕙娘、杨之谚眼眸间你来我往的情意看了一遍,走出书房时心里仍旧甜腻腻的。
这份甜腻,在她看清八角亭子里的一双璧人后,又增添了两分。
她打量着亭子中并肩作画的二人,带着两分悲悯地走向柳祺。柳祺背着手,瞅着扈婆子一拐一瘸的腿,好笑道:“老妈妈,听说你和如意庵里的葛姑子打了一架?”
“那秃子跟少爷告状了?”扈婆子忿忿地撇嘴,“车多不碍道,这个贼秃子敢坏我的勾当!要不是看少爷面上,我早拆了她一身的贱骨头!少爷,我这条腿,是为了给你当差弄坏的,你瞧——”
“为我当差?”柳祺轻轻地一轩眉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亭子里,怎么瞧那一对人都碍眼得很。家里那堆惯会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们,都在窃窃私语,说靖国公两口子有意要将靖国公府交给二房。空穴来音,未必无因。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给他大房找个靠山,让靖国公夫妇不敢那么肆意妄为。而要找到靠山,必须先挪开一块绊脚石。
扈婆子笑道:“可不是么?”顺着柳祺的眼神一溜,发现柳祺看向那对璧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她寻思着在葛姑子那摔了一脚,跌了好大的面子,这面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回来。
“少爷,李二姑娘想在十五那天,出城上香。她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得老身来替她拿主意,你说,叫李二姑娘去哪上香好?”
柳祺嘴角扯了扯,猜测着扈婆子的用意,没有吱声。
“少爷,李二姑娘上香的事,我可一个字没跟旁人提起,单等着跟你来说,老身待你的这片心,只有天知道!老身知道少爷见多识广,相好的人儿个个如花似玉……”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相好的?”柳祺嗔了一声,扈婆子笑道:“少爷,你还瞒我?老身眼睛花了,心可不糊涂!那个葛婆子替少爷干的茧事,老身一清二楚。”
柳祺听扈婆子在撮合他和李红豆,就大概猜到扈婆子为什么跟姓葛的尼姑过不去了,“老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头唚!李二姑娘要烧香,只管领着她去如意庵。”
“就怕葛姑子记仇,要向李二姑娘多敲香油钱。”
“放心,她没那么大胆子。”柳祺忽地想到了踢开绊脚石的法子,暗暗地将个荷包递给扈婆子,“不要在李二姑娘面前贫嘴薄舌,到十五那天,只管领着她去——我在如意庵东厢里等着她。”
“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扈婆子使劲地在荷包上捏了捏,柳祺好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跟李二姑娘解释一些误会而已。”
“爷,宋五把银子准备好了,拢共七万两雪花银,只等爷过去点清。”柳祺的小厮走了过来。
“哎呦,少爷您这是在哪发的那么一笔财?”扈婆子咋舌。
柳祺笑道:“发什么财,是我母亲借给宋五开客店的,现在到期了,宋五来还银子。”对陶纵、赵筠点了点头,回头瞅了一眼人头晃动的书房,就领着小厮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