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两……说是借的?”扈婆子不信地喃喃自语,见赵筠也走到了亭子里,忙一拐一瘸地走上亭子,郑重其事地向陶纵请安。
陶纵目光瞬也不瞬。
赵筠问:“老妈妈,你方才跟祺哥儿说什么呢?”
扈婆子笑道:“听说宋五爷把柳大太太借给他开店的七万两银子还回去了,老身想,宋五爷这是不打算客店了。要不,筠二爷把他那客店顶下?”
七万两?红豆望向赵筠。
赵筠嗓子里一痒,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事是他办砸了,原本想和宋五一同昧下柳大太太的银子,谁知横空跳出来个柳祺。
“顶不了,我家不做那一行。”
扈婆子笑道:“为什么不做?紧挨着青云街,买卖兴旺着呢。”
“没有本钱。”
“筠二爷太谦虚了,你向南边跑一趟挣的银子,比老身熬一辈子挣得都多,还说没本钱呢。”扈婆子极力地撺掇赵筠,一旦赵筠顶下宋五的客店,她就举贤不避亲地建议赵筠让她的小子来做管事。
赵筠笑道:“论起本钱来,我哪比得上李二姑娘?听说,李二姑娘买了一船丝线?李二姑娘不如把丝线卖给我,得了钱再去把宋五的铺子顶下来?”
“多谢筠二爷替我思谋,我还是待明年看看行情,把丝线卖了,趁着地价便宜,在南边买些桑田吧。”宋五的客店,租的可是靖国公府的院子。她可不想弄个把柄被靖国公府拿捏着。
扈婆子笑道:“姑娘,‘趁着地价钱便宜’这句话,又是从何说起?你们南边乃是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这太平年月里,地价只有越涨越高的,哪有越来越便宜的?”瞟见陶纵皱了眉,虽虎着脸住了口,心里却雀跃地想:这是瞧李二姑娘和赵二爷说笑,吃醋了?
“‘趁着地价便宜’?”陶纵忍不住沉吟,恰榆钱送了热茶来,红豆将一碗新茶递到他手上,又送一盏给赵筠。
赵筠用碗盖刮着碗沿,笑道:“看来,两淮节度府上还没听说这件事?想来是没人敢拿这微末小事烦扰陶大人。春日里我和兄长一同南下立庄子、贩货,有个走熟了路、擅言谈的伙计从桑农那得知,打从立夏起,桑树便陆续地患病,如今已经在浙江一带蔓延开,到来年,疫病只怕会来得更加汹涌。”
陶纵品茶的手一顿,红豆接下他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放在画桌上。
扈婆子机灵地笑了,“难怪二姑娘叫我买丝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姑娘,你早说嘛,老身这几十年里也攒了些棺材本,拿来和姑娘一起买丝,也能多挣几个养家糊口。也是,桑树患病,养不了蚕、结不了茧、缫不了丝,那些种地的泥腿子交不起税,要想活命,就只剩下卖田卖地这条路了。二姑娘,你买地的时候带带我,叫老身临了也当一回地主婆。”
“老妈妈,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陶纵深深地看了扈婆子一眼,扈婆子小心翼翼地去看红豆的眼色。
红豆道:“对,这事不是什么好事。那些卖了田地的桑农、蚕农多了,聚集成群,定会闹事。
各处征税的官员,征不上来税,要受上面斥责;勉力征税,又要得个强征暴敛的骂名。而江南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两淮节度使的学生……如此一来,两淮节度使府也要担上干系。倘若有人以此做文章,将事情闹大……”
“闹大?就是桑树生病而已,大能大到什么地步?”扈婆子的心窍,被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金色稻浪迷住了。只要跟定红豆,抓住时机多多地买地,她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了。
“农事,乃立国之本。你说能大到什么地步?”赵筠原先只想着趁着桑树患病,多囤积些丝棉,借此时机大发其财,没想到这里头会牵扯出这么多事。而且,红豆一个闺阁女子,怎会和陶纵谈起这些话?
扈婆子瞧这三个青年男女在这忧国忧民,顿时觉得十分可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没事操心这个?”
“想叫皇帝急,难呢,除非在亲桑典礼上,天降凶兆。皇帝急了,朝廷自会派人去处置,如此天下人就不用愁了。”红豆说。
陶纵凝视着砚台里慢慢凝固的墨汁,忽地问:“我在这耽搁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了。”赵筠说。
“这么快?”陶纵念叨着,已兀自走出亭子。
“阿弥陀佛,”扈婆子捂着心口,忽地念叨一声,埋怨说,“二姑娘,无缘无故的,扯这些话干什么?咱小老百姓的,听得多心慌?”
红豆笑道:“心慌什么?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咱们去顶。老妈妈,咱们给陶少爷出这个主意,也算是积德了,将来有咱们的福报呢。”
“老身稀罕什么福报?老身撮合的良缘无数,难道还少我的福报吗?”扈婆子暧昧地一笑,“就说眼前,难道将来筠二爷会不给我谢媒钱吗?你们二位慢慢地聊,老身这腿脚不好,得去房里烤烤炉火。”走出亭子,立在松柏枝旁,又忍不住回头去望。
第040章
40.
“这个老婆子——”赵筠摇着头, 叹一口气, 在栏杆上靠着, 眺望着远处的红梅、松柏,“原本已经说服了宋五,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被柳祺截住了。”
“算了,不义之财如流水,犯不着挂在心上。”
“不义之财如流水,正是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赵筠又叹了一声。
红豆好笑道:“哪来这么多的感慨?十六那天, 我去烧香, 你去吗?”
赵筠不料她会主动邀请, 很吃了一惊。
红豆对他的诧异, 不以为意, 坦然地说:“像我这样排行第二, 被大姐、小妹夹在中间的女孩子,从小就要懂得, 幸福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世间男儿虽多,但能有几个可以让她早早地相识、熟悉?就连跟蘅姑定亲的乔英才,人虽住在对门,但至今还没让蘅姑见过面呢。
“姑娘这样说,我非去不可了。”对面的女孩子毫不扭捏,赵筠就也大方地应下。
扈婆子嘴里咝地一声, 连声说:“二姑娘,你请筠二爷同去,怎不早跟老身说呢?你瞧这事弄得!”
“这老婆子又怎么了?”
红豆笑道:“这老东西把我当摇钱树了,不用问,她听说我要去烧香,一准又准备带了谁过去相看我。”
“哪有这样的事!”扈婆子赶紧撇清,“是柳少爷听说姑娘要去烧香,说十五各处庙里人山人海,怕脸生的人挤到姑娘,就说他和如意庵的尼姑相熟,不如叫如意庵的尼姑提前扫好庵堂,屏退闲人,叫姑娘自自在在地烧香祈愿。”
“柳祺过去么?”红豆问,见扈婆子说话前迟疑了一下,又开口说,“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不然,谁有闲工夫带着你一同买地?”
扈婆子连连讪笑,艰难地走到亭子里,在红豆耳边说:“柳少爷说在东厢跟你说话,他要解释葛姑子引出来的误会。”
“知道了。”
“二姑娘,不是我说,大姑娘、三姑娘的事眼瞅着都定下来了,就你这夹在中间的二姑娘,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叫老身看着,替你着急呀!”扈婆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赵筠,“有劳筠二爷替杨举人给家里送个信,事关李大姑娘的终身,筠二爷千万上心些。”
赵筠接了信,在手心里拍了一下,调笑道:“二姑娘,你着不着急?”
“赵二爷,有些事,你并不知情,与其日后着急,不如现在慢着点。”
扈婆子道:“二姑娘,还慢呢,等大姑娘的事正儿八经地定下来,只落下你一个,就惹人笑话了。”笑了一阵,见榆钱又送茶来,拉着榆钱说,“好姐姐,扶着我点,我实在动弹不得了。”
榆钱笑道:“老妈妈,你要是动弹不得,太太那边给的赏赐,我就全领去了?”
“太太那边知道大姑娘的事了?”扈婆子心里一喜,榆钱点了点头,挽着扈婆子缓缓地向外走。
赵筠端起茶盏,回忆起方才红豆替陶纵端茶时的动作,心里恍惚了一下,那熟稔的举止,不得不让他多想。
“二姑娘和陶少爷究竟是什么亲戚?”
红豆掰着点心,喂给雪地上不住蹦跶的麻雀,“这亲戚,三杆子都未必打得着。实不相瞒,我是陶少爷身边的婢女。”
“哦。”赵筠恍然大悟。
“赵二爷这反应太小了点,”红豆扭头看他,“赵二爷上了那么大一个当,就没点恼羞成怒?”
只有天知道赵筠心里的诧异,虽自常有人说大户人家的丫鬟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可是他从没想过,红豆竟当真做过丫鬟。可是心里虽诧异,他面上却纹丝不露。
赵筠道:“这就解释得通了,不然,煊煊赫赫的江南王府上,却有那么一户穷亲戚,实在太蹊跷了点。”
“我猜测,大概是我母亲为了遮面子,随口说得一句,不想被人传扬开。”
“那姑娘现在对赵某坦诚,是因为……”
“你说要等我,”红豆微笑着望向赵筠,“就冲你那句话,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该骗你。”
“这句话,光明正大的不像是从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赵筠也十分地坦诚,“我以为,姑娘在男婚女嫁这件事上,也要来一场尔虞我诈呢。”
“世道已如此艰难,何苦再跟自己过不去?骗别人,不过做戏一场,过了就过了。在男婚女嫁上做手脚,可要难受一辈子了。太得不偿失了。”红豆引赵筠向游廊中去,觑见扈婆子不在,悄声地说,“十五那天,你设法带着我离开如意庵。我料到那一天,定有一场是非。”
莫非前面坦诚,是为了现在让他办事?赵筠点头应下。
隔着百来步,来打探消息的邹氏一眼瞅见红豆和赵筠并肩走着,看他二人有说有笑,不禁喉咙一哽,忙避开红豆、赵筠,快步地向书房走来。
书房的门响了两下,李正清撇下正一脸痴笑的杨之谚走了出来。
“他爹,赵家打发人来提亲,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邹氏愁眉苦脸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正清咳嗽一声,“不如,用个缓兵之计。”
“什么缓兵之计?”
“跟赵家说,蕙娘的亲事,一等杨家回信就能定下。叫他家稍安勿躁,等上个把月。”
“老爷也中意赵筠?”
李正清眉头一拧,他刚才一直留意亭子里的事,据他所见,陶纵对红豆没什么男女之情,不然,他岂会撇下红豆,叫她和赵筠孤男寡女地站在亭子里,虽说还有个扈婆子,但扈婆子一个虔婆子,能顶什么事?
如此看来,陶纵隔三差五地向红豆嘘寒问暖,定有旁的意思。
“我瞧那筠哥儿做事明白得很,咱家也没那能耐攀龙附凤,也就是他了。”
“那我就把老爷的话,叫扈婆子转给赵家了。我琢磨着,赵家怕得罪陶家,也巴不得这样。”
“太太,又有人过来送礼了。”柳先恩家的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邹氏问:“谁家?”
柳先恩家的笑得合不拢嘴,“是京兆尹的连襟家。”
“我们又不认识……”邹氏嘀咕了一句,赶紧地和柳先恩家的出去见人。
柳先恩家的笑道:“太太,咱不认识人家,人家认识咱们!这两天,又有人家的女孩子递帖子,邀请咱们家的姑娘去她们家玩呢。难怪人家说一举成名天下知呢,瞧老爷多风光,连大老爷都跟着沾了光。”
邹氏似笑非笑地说:“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等着瞧吧,有他和我们翻脸的那一天!”
“太太可别这样说,哪有触自家霉头的?”柳先恩家的抿唇一笑。
眨眼之间,新年已至。
从大年初一开始,又陆陆续续地有人登门拜访,邹氏不胜其烦地迎来送往,幸而有柳先恩两口子襄助,才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年初二,乔家打发扈婆子过来请期,邹氏借口没有嫁妆,不好仓促嫁女,不想这话传到了陶家,陶二太太亲自问蘅姑料理,不过几天光景,就为蘅姑操办出二十抬嫁妆。
陶家如此器重李家,给李家拜节的人更多了。
邹氏忙得脚不沾地,虽看着琳琅满目的礼物时心花怒放,可一想到谎话拆穿后的结果,不禁又惶恐了,忍痛定下二月初嫁蘅姑,便一头病倒在床上。
李正清早先闭门读书,如今见邹氏病了,登时没了读书的心思,也不向花园书房去了,只捧着书本日日在邹氏床前坐着。
如此,替蘅姑准备嫁衣等零碎物件的担子,便落在了红豆、蕙娘肩上,姊妹三个一通忙碌,直到元宵节这天,红豆才陡地想起烧香的事。
蘅姑出嫁在即,蕙娘焦急地等待杨家回信,如此,就只剩下红豆一个人出门了。
这一天,料峭的寒风吹着,天上又飘起鹅毛大雪。
替邹氏当家的蔺氏,叫人雇了一顶轿子给红豆,租了一辆马车,叫榆钱、胡六嫂、扈婆子坐着。
红豆上了轿子,就琢磨赵筠会怎么把她弄出如意庵。
正琢磨着,忽听咣当一声,原来轿子已经抬到了青云街上,一阵狂风刮来,将街旁挂在柱子上的鲤鱼灯刮掉了。
“快把灯笼捡起来!”有人大声地吆喝着。
这一串灯笼还没拾掇好,那边哗地一声,却是一串莲花灯和一只仙鹤灯缠在了一起。
“这天真是邪门了!入了冬就开始下雪,到现在也没停过!”有人哑着嗓子抱怨,忽地又有人大叫:“走水了,快救火!”看去,却是有人放了一支烟花,那烟花恰把挂在架子上的五彩斑斓的彩灯点着了。
“这个鬼天气!还叫不叫人活了?”不停地有人在抱怨。
雪片穿过窗子飞进来,红豆伸手接了一下,恰瞧见荣喜喜滋滋地从一间酒楼里出来,她就叫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