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丰年、裴玄两个大管家,在诡异的默契中,说服官差衙役在偏殿里耐心等候,就双双地走到东厢房外,向里面站着的靖国公、康国公禀报。
“老太爷,各处都准备好了,单等着老太爷发话呢。”蒋丰年、裴玄的眼睛里都有刀子、有箭矢,一等各自的主人发话,就叫被他们牢牢笼络住的御史、翰林们上书,将对方弹劾至死。
靖国公嗓子里吭哧一声,是柳祺□□在先,况且杜新词已经香消玉殒,总是他柳家理亏,“杜公——”
“柳公。”康国公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真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以为他有能耐把握住杜、柳两家的关系,把杜、柳两家的矛盾始终控制在可随时化解的范围之内。不料,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父亲,这事怨不得祺哥儿,”柳徽忧心忡忡地望着人事不省的柳祺,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脉搏,“是杜家那丫头勾引祺哥儿在先——”
承受着丧女之痛的杜大老爷脱口道:“放屁!明明是你柳家教子无方,柳祺色胆包天——”
“住口!”靖国公、康国公齐声断喝。
康国公背着手,叹息说:“是我这老匹夫误了新词、祺哥儿。若不是我钻牛角尖,一直紧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新词、祺哥儿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父亲?”杜大老爷怔愣住,杜新词竟然还能够从康国公府出来!不用多费神,稍稍一想,就能想到是杜大夫人暗中放水。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
“是呵,是咱们两个老东西耽误了他们这对小鸳鸯,”靖国公伸手捉住康国公的手,十分亲昵地说,“康公,你还记得吗?先帝在时,曾说过他们两个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记得,怎么能忘呢?那是一个夏天,先帝忽然玩心大发,叫咱们带了各自的孙子、孙女去避暑山庄游玩。”康国公满脸的怀念。
杜大老爷、柳大老爷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想起这二年处处针锋相对的情景,一阵尴尬地移开各自的双眼。
蒋丰年、裴玄这两个下人,倒是一派沉稳,眼见两位国公爷携着手,唏嘘不已地回忆起当年的峥嵘岁月,二人忙命小厮将西厢收拾妥当,沏茶倒水,请两位国公爷向西厢里说话去。
迟一步赶来如意庵的朱秀安,隔着大老远就嚷嚷,“老太爷、老爷,杜家大姑娘勾引咱们少爷的书信,被小的取来了。哼,还想诬告我们少爷□□?等我们少爷醒了,还要告她一个□□!”
“朱秀安,你闭嘴!”裴玄喝了一声。
“拿着鸡毛当令箭!”朱秀安从鼻子里发出哼地一声,抱着一叠信函走向柳徽,为打压康国公府的气势,继续嚷嚷,“谁家的大姑娘会给爷们写这样不要脸的信?想上公堂,好呀,到了公堂上,叫人好好瞧瞧——”
“闭上你的嘴!”柳徽狠狠地踹了朱秀安一脚,朱秀安蹒跚了两下,险些把手中的信函扔到地上,“大老爷……”
柳徽瞪了他一眼,“把信拿去东厢里烧掉!”
“老爷,这可是康国公府的把柄……”
“朱秀安,”裴玄乜着眼,偏着头,瞅着还不明白状况的朱秀安,“我们大少爷和杜家大姑娘殉情了!因为大姑娘死了,少爷昏了,尼姑们吓破了胆子,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都是压根没有的事!”
“……”朱秀安嘴张着,眼睁着,一心要问“早先吹毛求疵,到处找茬寻康国公府的不是,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怎么就和好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只能忍住。西厢里,康国公、靖国公苍凉、年迈的笑声传出来,朱秀安带着满心疑惑走进西厢。
蒋丰年、裴玄两个知道两府的门生故旧都在等消息,忙走去偏殿,将官差遣散,随后告诉那些已经拟好奏章的御史们、官员们:杜新词和柳祺是殉情!康国公、靖国公懊悔不已,如今已经幡然醒悟,握手言和。
杜、柳两家重归于好,这消息惊得满城人目瞪口呆。
原本以为杜、柳两家会闹个不死不休的皇帝,骇然察觉到自己这九五之尊,被康国公、靖国公愚弄了,不禁勃然大怒。先帝驾崩之后,诸位王公侯爵仗着功勋累累飞扬跋扈、结党营私,他的政令竟出不得这座长安城!若不拔除这群目无君父的狂妄之徒,他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趣味?
皇帝肝火大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他要借住那些读书人的势力,扳倒这些王公勋贵!尤其是两淮节度使,“江南王”?谁下的旨意,封他为王?谁给他的胆量,叫他把江南纳入囊中,占地为王?
江南自古文气荟萃,那的文人秉性孤傲、目下无尘,断然容不得科举舞弊一事。他要借此,给两淮节度使重重地一击!
皇帝的心思诡谲难测,可没等他悄无声息地打击康国公、靖国公,开春他主持的籍田大典上,一阵斜风刮来,一株田埂边的桑树匍匐在地,将泥土撅起,露出新移植后还未长好的根须;他的籍田大典如此晦气,皇后的亲蚕大典,更是万事俱备,偏因所有桑树不出芽、不长叶而难以进行。
这样的不祥之兆,很快传入民间,惹得四方黎民惶恐不已,再加上元宵之夜,狂风肆虐、雨雪不断,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皇家避暑山庄,民间流言四起,到处都有商户屯粮、屯布,十家米粮铺子就有八家关门。
皇帝为安抚人心,一面和皇后二人到上国寺亲自为民祈福;一面令人严查商户,禁止商户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屯粮。
待一封奏章上来,陈述江南一带桑树疫情,皇帝开始起疑了:世间怎会有如何巧合之事?江南桑树患病,死伤大片,亲蚕大典上的桑树,便寸叶不发。莫非,当真有天意?
身为天子,皇帝对“天意”二字,却不是笃信不疑。他疑心这一切都是两淮节度使在作祟,于是他将那一封奏章留中不发,并和心腹大臣商议起增加江南税费一事。
那一封奏章留中七天后,上报江南桑树疫情的奏章,就似雪片一般了过来。至此,皇帝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下旨令掌管农桑一事的官吏前去勘察、防治疫情。
不觉间,已进入三月末,大考在即,所有人的心思,都从桑树的疫情,转移到为国选才的会试上面。
大考第一天,住在杏花巷一带略有些头脸的人物,以及在京的许多扬州老爷们,纷纷地汇聚到杏花巷中,前来给李正清送考。
李正清对着邹氏的菱花小镜,整了整衣冠,望着镜子中那张疲惫不堪、好似老了十岁的面孔,狠狠地咬了咬牙,端出沉稳的笑,在众人簇拥下,走上轿子。
送考的人太多,杨之谚被挤在后头,迟迟出不了门。
“再等等吧。”蕙娘耐心地安抚他,杨家的回信是和杨家的聘礼一同送来的,当着杨家小厮们的面,蕙娘不好意思和杨之谚太亲近。
杨之谚仍是那副迷迷糊糊的表情,既不见紧张,也不见踌躇,也不见紧张,只不时地念念叨叨,似乎还在温习功课。
“这个书呆子!”邹氏好笑地骂,蘅姑已经在二月里嫁进乔家,随着乔统领一家下了扬州,她等着李正清考完,就带一家老少回扬州和蘅姑团聚去。好不容易等到李正清被人簇拥着去了,杨之谚也在小厮们的护送下出了杏花巷,她当即叫奉官锁上门,“大嫂子,等放榜之后,我这所宅子就要发卖了。你把家当收拾收拾吧。”
蔺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呆愣愣地说:“卖这宅子干什么?弟妹,荣喜说了,他二叔中了状元,八成就要进翰林院了。在翰林院干上几年,再放个外任回来,将来指不定要做多大的官呢!你现在把宅子卖了,叫他二叔将来住在哪?”
“反正不住在这了。”邹氏想到马上就能把李正白一家打发走,不禁心情大好。
柳祥恩家的顶着一张比来时瘦削不少的脸——往年在靖国公府,肥鸡肥鸭吃着嫌腻,如今跟着蔺氏,真是做梦都想吃一块滋滋冒油的肥肉——她说:“大太太,这宅子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很大。想来,是二太太想要换个临街的宅子了。”
“……也是。”蔺氏心思动了一下。
邹氏也不管她,反正这宅子她一定要卖,而且,要卖三千两!她搭着蕙娘的肩膀,对她说:“好孩子,去把你和红豆的东西都收拾、收拾,不要嫌琐碎,但凡能用的都带上吧。”
“弟妹眼瞅着就是状元夫人了,还这样小家子气!”蔺氏拉了妙莲过来,“弟妹,该商议商议妙莲的事了吧?钱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邹氏说:“急什么?还没放榜呢。就这几天了,你还等不得?”
蔺氏笑道:“我是怕弟妹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想着咱们先合计合计,拟个单子出来。多了,我们也不敢奢求,也承受不住。怎么着,妙莲的嫁妆都该比着蘅姑的来吧?不然,人家不笑他二叔吝啬才怪。”
蘅姑是亲女儿,凭什么比着蘅姑来?邹氏带笑不笑地许诺说:“放心,不管怎么着,妙莲都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还能偏了她的?”听见马厩里的马和骡子咴咴地叫,不耐烦地说:“怎么扈妈妈还没把她的骡子牵走?”
“……扈妈妈一直在这住呢,这会子,她替二妹妹做牵头卖丝线呢。”蕙娘说。
蔺氏急道:“这个糊涂孩子,现在卖什么丝线?再等一等,价钱还有得涨呢。”
“我听说,价钱都翻两番了。”柳祥恩家的插了一句嘴。
蔺氏说:“弟妹,红豆卖丝线,没跟你打招呼吧?”记起年后她要开红豆的锁、开红豆的箱子,取一斤丝线给妙莲绣嫁妆,被红豆硬生生地顶了回来,不禁一阵气闷。
“……说了,怎么没说?就是我叫她卖的。一个小姑娘家,也跟人家学着做买卖?这算什么话?”邹氏不肯承认她和红豆这对母女间隔膜得很,揽着蕙娘一径地向后面走。
蕙娘不禁为妙莲担忧起来,“娘,当真不给妙莲准备嫁妆?”
邹氏抬手在蕙娘额头上弹了个响榧子,“你的嫁妆还没齐全呢,就替人家瞎操心!我冷眼瞅着,从年头到年后,人家也奉承了你大娘许多东西。我就不信,她没东西陪送给妙莲!”
“……那些东西,给荣喜定亲时,都送出去了。”
“……总之,不管我的事,也不管你的事。我又不是她亲娘老子,凭什么处处为她担着?”邹氏想起蔺氏那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就不打一处来,瞅着天上悠悠的白云,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蘅姑怎么样了,她那个性子,怎么能和乔家两个姑娘相处得了?”
没了和她争抢东西的蘅姑,蕙娘也有些怏怏的,怅惘地扶着柱子,就见荣安、扈婆子领着远山、近水走来。
“这么快就找到买家了?”邹氏问
扈婆子笑眯眯地说:“太太,这时候吆喝一声要卖丝线,多的是买家呢。也不是旁人,是王三老爷要买。”领着人向抱厦走,没一会子,奉官、荣安、远山、近水哼哧哼哧地搬箱子出来。
一会红豆也从抱厦房里走出来了,她在前厅里和王三老爷办了交接,王三老爷望着上面的檀条,重重地一抖字据,出了李家院门,迎面遇上赵颁,稍稍犹豫后,握着拳头,拱手寒暄:“赵老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赵颁也握着拳头,连连地拱手,“听说,王老弟把办蜡烛的差事领下了?”
“儿女不争气,挣扎着给他们挣一份口粮罢了。哪比得上赵老哥,膝下的三个哥儿个个出类拔萃,大哥儿把有容典打理得井井有条;二哥儿跟着陶家少爷当差,交游广阔;三哥儿……”王三老爷略顿了顿,一时无话可夸,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赵颁说:“别看老三乌眉灶眼的,他也还算争气。教他的先生说,明年他就能去考县试了。”
王三老爷忍不住在心底嘲讽说:能去考,可未必能考得中!一眼瞅见对过的乔家、郑家都锁了门,纳罕道:“乔家锁门就算了,我知道他一家去江南上任了。怎么郑家也锁门了?”
“郑家,”赵颁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郑太医那个老糊涂,家财都被他内人搬空了。他那个姓魏的小妾,机关算尽也没扣住郑姑娘的嫁妆,等郑姑娘出嫁,就挑唆郑太医把这宅子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哄他说‘先逼一逼太太,就不信太太眼瞅着咱们都被扫地出门,还不肯出银子赎这宅子’,郑太医赌钱赌昏了头,当真信了她的,果然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交给魏姨娘收着。姓魏的也真做得出来,连儿子也不要了,揣着一千五百两银子,跑了!”
“跑了?”王三老爷哑然失笑,“那等没有根底的妇人,怎么能信她?那现在老郑人呢?”
“人家把宅子收了,郑太太买了前头我家那老酒鬼的两进小院,把茶铺子改成了药铺子。郑太医跟过去,常时在药铺里替人抓药。你从梅柳巷过来时,没瞧见他?”
“我只顾瞧你家新开的杂货铺了,到底是你能耐,把宋五爷的客店顶了下来。”王三老爷艳羡地向前面瞅,靖国公府柳二太太当家,真是便宜了赵颁。除了那偌大的一所院子,赵颁不知道还占了靖国公府什么便宜。
赵颁捻着胡须,笑得十分和气,“只顾恭维我,我还要求你呢!杜家清词姑娘和柳家祺哥儿的亲事定下来了?你和杜家的蒋丰年要好,想来清词姑娘置办嫁妆的事,要落在你身上了……”
王三老爷说:“提起这事,我正为清词姑娘的嫁妆着急呢。杜大太太一心要给清词姑娘打一套黄檀的家具物什,到现在还没找到好木头呢。我记得,老哥你存了一库房的木头?”
赵颁嘴里咝地一声,“那些木头,是我给老二攒下来的,就连老大成亲,我也没舍得用它。”
“老哥,”王三老爷眯缝着眼,瞅着天上的日头,“你还惦记着李家二姑娘?我劝你罢手吧,瞧陶家那一副亲热劲,陶家少爷从早到晚地赖在李家……咱们不过是中等人家,拿什么跟人家抢?”
“……等发榜之后,再说吧。”
“还等呢,谁不知道李举人铁定在一甲之内!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