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什么?”赵颁赶紧地问,王三老爷知道他和赵颁先前的过节极深,不吐露些秘密出来,赵颁不会和他亲近,压低声音说,“你真不知道?李正清考的不是第八名,是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怎么会?!”赵颁如同五雷轰顶,被这消息震得头脑发昏,“这可不是小事,他敢在这事上扯谎?等等,你不是说,他铁定在一甲之列吗?”
王三老爷微微一笑,“他确实在一甲之列,也确实只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究竟怎么回事?”
“二百两银子一封考题的事,你知道么?既然考题能卖,就能送!陶家的纵哥儿昏了头,一心要把‘岳父’送上一甲的位置。”
“真是、真是胆大包天!”赵颁以为自己胆量极大,如今一瞧,真是小巫见大巫!“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三老爷颇为得意,背着两只手,瞅着郑家宅子,“我就喜欢杏花巷这个地了,赵老哥,小弟要买下郑家的宅子,还请你帮个小忙。”当初仓促间被赵颁逼走,买下的宅子不但破败,而且逼仄,风水也不算好。
“老弟只管搬回来,谁敢跟老弟过不去,先问问我赵颁。”赵颁心底一阵激流涌动,回到书房,在窗前不安地来回徘徊,“林三,筠哥儿呢?”
“筠哥儿今儿个没出门,小的这就去请他来。”林三赶紧地向内院里走,赵筠乍然被赵颁叫来,心里疑惑得很。
赵颁问他:“李正清究竟考了江南省的第几名?”
“父亲,人人都知道,赵颁考了第八名。”
“哼!第八名,他考了个倒数第八!”赵颁气得一拂书桌,一叠被算盘压住的账册哗地一声掉在青砖地上。
赵筠不信,“父亲听谁说的?若是当真只中了倒数第八名,怎么直到现在,都没人跳出来揭穿他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去,到杏花巷里待着,替我盯着那群书生,看他们想干什么!王三算是哪一流的人物?这种事能被他知道,那知道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先前没人跳出来揭穿,后头必定会有大祸。”赵颁嘴边唾沫横飞,一张极有威严的面孔涨成了猪肝色。
“父亲,你怎么会急成这样?”赵筠多疑地望着赵颁,就算李正清只考了个倒数第八,就算李正清的一甲之路横生枝节,可又跟赵颁有什么关联?
赵颁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我、我全买了李正清……他若中不了一甲,咱们赵家就要元气大伤了!”
“父亲别急,等我去打听打听。”赵筠心中百味杂陈,那个女孩子不但是陶纵的婢女,父亲还未考中第八名……她早先说的另外一桩事,就是这件事吗?
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踩着满地青翠的落叶,赵筠在李家门前稍稍停留,便走上去伸手敲门,门开了,那匹灰马被一个陌生人牵出来。
“只略伤了一点蹄子,养一养就能拉磨使唤了。四十两银子买回去,一点都不亏!”荣安揣着银子,把那陌生人和灰马送出去。看见了赵筠,就说:“赵二哥来了。”
“你姐姐呢?”
“在花园里收拾爹的东西呢。”
赵筠走进去,先瞧见倒座房外,蔺氏仍不急不躁地呵斥丫鬟;走进仪门,则瞧见绣鸾、绣凤抱着包袱跟着邹氏忙进忙出,院子里箱笼都敞开在太阳地里晒着;走进花园里,遥遥地听见红豆在笑。
“那是杨举人的书本,你别放错地了。”
赵筠走到窗边,向里头一瞥,立时望见蕙娘、红豆两个正说笑着,收拾李正清的书本,以及衣裳、被褥。
“这褥子不要了,等回到扬州,再置办新的吧。”蕙娘嫌恶地撩起一条褥子,抬眼看见赵筠站在窗前,就给红豆使眼色。
红豆手中整理着李正清的纸笔,腾出一只手将鬓边的碎发向耳后一撩,“你来了。”
“怎么,准备回南边了?”赵筠以为自己的神情很镇定。
蕙娘一讪,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红豆搁下纸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姹紫嫣红、蝶飞燕舞,轻轻地点头,“是要回南边去了。”
“因为你爹只考了倒数第八名?”赵筠问,红豆见他已知道了,再次点头,“是,都是我家自找的,人言可畏,我家在京城可留不住了。”
“你家可以一走了之,可把我家害惨了!”赵筠摇了摇头,来时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王三老爷的话只是无中生有,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只能面对了。
“你家怎么了?”
“我爹把家中的存银,都拿去买你爹中一甲。”赵筠摇头一笑,“算了,我现在就去状元巷,瞧那群书生们打算怎么着。”
他匆匆地走出李家,走到自家院门前,冲守在门前的赵颁摇了摇头,就和林三两个骑着马向状元巷走去。
状元巷一片风平浪静,暄和的日光下,一阵墨香随着清风徐徐飘荡。然而,状元巷的界碑上,懒懒地跨坐着一个小厮。
这个小厮赵筠认得,是宋五爷客店里的伙计。
那伙计望见赵筠,噌地站起来,向院门里钻。
他这行迹,实在可疑。
宋五爷从那两扇黑漆木门内走出来,双手环抱着胸口,撇着一条腿,胸有成竹地冲赵筠笑。
赵筠转身走了。
“五哥,这事会不会出差错?”已嫁为人妇的郑川药走了出来,真真是可笑,她竟被个骗子算计了!早知道李正清没那么大本事,她只需按兵不动,就能看见李红豆沦为过街老鼠。
宋枕书背着手,笑说:“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差错?那天李家人不留情面,害得咱们宋家名声扫地,到放榜那一天,我就叫他家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到放榜那一天……”郑川药默默地念叨着,听见房内宋五爷、宋枕书之母在哀声地叫她,装做没听见,转身拐进自己房里。
从贡院里出来后,李正清、杨之谚都瘦了许多,杨之谚一进李家家门,倒头就睡;李正清则因为悬在心头上的一把斧子,惶惶不可终日,被邹氏摁在床上,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就被声名狼藉的恐惧惊醒。
知道他的心思重,一家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弄出大动静,就连荣宝也乖巧得不吭不声。
轻松地过了会试,半个月后,李正清、杨之谚又一同进宫去考殿试。
待到放榜那一天,一大早李正白就兴头地带着荣喜去看榜,他出家门时,吆喝了一声“二弟、弟妹,把打赏的荷包准备好,别失了礼数!”
“爹,二叔、二婶没吱声。”荣喜咳嗽一声,埋怨家里不够喜庆。
“你懂什么,你二叔这是摆官架子呢!”李正白喜在心头,也不敢李正清、邹氏计较,骑着亲家送的两匹高头大马,带着荣喜志得意满地向贡院走去。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他和荣喜站在榜单前,等着官差把红榜贴上去。
“我二弟是李正清。”
“李正清是我二叔。”
李正白、荣喜二人眉飞色舞地向同在等榜单的人寒暄,边上人或敬仰或疑惑或鄙薄地看他们父子,李正白以为人家沉沦在羡慕与嫉妒之中,脸上越发地红光四射。
“榜单来了!”有人吆喝一声,围在榜单前的人,全都成了奔驰中的白鹅,既要伸长了脖子向榜单跑,又要张开臂膀,将碍事的人推到一旁。
“李正清是中了第几名?”李正白扯着嗓子问。
“李正清中第几名?”一堆压根看不清榜单的人,跟着瞎起哄。
“爹,爹,你来瞧,你来瞧!榜眼是、是——”荣喜眼力劲好,他先看见了榜单,扯着嗓子一阵大叫。
“李正清真中了!”众人从荣喜惊慌的神色中,捕捉他们想要的信息。
“呸!一个区区倒数第八,鼓吹成正数第八,还想中榜眼!”后面一个人粗噶地叫,“什么倒数第八?”有人问,那嗓音粗噶的人嚷嚷道:“李正清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两淮节度使家的哥儿看上了他家姑娘,要抬举他做状元,不,是榜眼。”
“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主考官就是他们陶家人!没听说吗?一份考题只要二百两银子!”
“岂有此理,竟敢在科举场上弄手脚!果然有钱有势的人都手眼通天!这贡院里不该供着孔夫子,合该供着财神爷!”
一群人轰地一声向贡院里冲,那一尊早已准备好的财神爷被一堆读书人簇拥着抬出来,李正白仍稀里糊涂的,他被人泄愤地打了一巴掌,他就恶狠狠地一肘子捣过去。
“满嘴喷粪!我二弟就中了第八名,什么时候成倒数第八了?”李正白嚷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不住乱跳。
“捆了他,去杏花巷里抓李正清去!这个斯文败类,简直不知廉耻!”一群身穿儒袍,头戴方巾的读书人卷起袖子,先揪住李正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随后抬着财神爷像浩浩荡荡地向杏花巷走去。
赵颁隔着很远,听见动静,立时叫林三锁上院门,林三抵着门,听见外头砰砰地敲门,连声说:“错了,错了,李家在隔壁,我们姓赵,不姓李!”
有人发现敲错了门,就向前面走;后面的人不知情,依旧拿手去敲门。
林三不得不再三重复,“错了,我们姓赵,不姓李!你们去敲隔壁的门。”
人流涌到李家门前,柳祥恩、柳先恩和奉官、远山、近水一同抵着门。眼见那门框已经被人从门里推下,整个地向内倾倒,柳祥恩忍不住说:“哥,咱撒手吧。”
“撒手?怎么撒?”柳先恩知道柳祥恩心里有怨气,他就罢了,早先跟着李正清、邹氏沾了光,柳祥恩一直跟着李正白、蔺氏,可是一点好处都没得。
厅房上,李正清脸色煞白,他攥了攥拳头,咬着牙根向外走。
“他爹,是我害了你。你别去,叫我去跟那些人说清楚。”邹氏慌地去拦李正清,李正清叹了一声:“你个妇道人家,哪好出门?还是我去吧。千错万错,都错在我身上。”可惜,他埋头温习半年,临了连自己究竟有多少才干都摸不清。
“爹、娘,红豆已经出去了。”蕙娘看了看邹氏,又瞧了瞧李正清,想不到她家怎么就落到这个份上了。
“红豆——”邹氏口中叫着,两只手紧紧地揪住李正清的袖子。
院门咣当一声落下,亏得柳先恩、柳祥恩、奉官几个跑得快,才没被压在下头。
“李正清,你快点滚出来。”领头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宋枕书,其他人待要向前冲,就见影壁前,站着一个雪肤月貌的女孩子。
“这就是李正清的二姑娘,被陶少爷看上的那个。”宋枕书说,那群被意气冲昏头脑的读书人,立时叫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二姑娘,比烟翠楼里的金枝还水灵,难怪陶少爷喜欢!”
“她比金枝强?你长得不是两只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拿她比金枝,她给金枝提携都不配!金枝那回眸、一抬头,真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
“依本朝律例,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得□□宿妓,否则,十年内不得下场科考。”红豆瞥了一眼那几个貌似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门前稍稍地静了一下,旋即,有人叫道:“少啰嗦!你一家招摇撞骗,还有脸数落我们?李正清呢,叫他滚出来,老子倒要瞧瞧,他长得哪点像榜眼?他一个倒数第八,也敢在老子跟前要强?就是他这种卖女求荣的人,弄得我大梁乌烟瘴气!”
宋枕书眼角瞅着众人,待要起哄叫人挤开红豆向里冲,就听红豆问:“我爹中榜眼了?那报喜的呢?”
“你们还想等人来报喜?”
“杀人也得给个确凿的罪名,你们无非是以为我爹这个倒数第八,不配中榜眼。那么,他现在当真中榜眼了吗?”红豆问。
“你爹中了!”有人斩钉截铁。
“中了没有?”有人觉得心虚。
宋枕书说:“有陶家罩着,你爹怎么没中?来呀,跟我向里面冲,把李正清捆起来,咱们来个‘榜眼’插花游街!”
“走——”一堆人叫嚷着向里头冲,红豆不但没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扇在宋枕书脸上,“姓宋的,你先是骗婚,后是逼婚,现在,竟然带一群乌合之众来欺负我们!”
“李红豆,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不成?”宋枕书咬牙说,他只是不甘心被人那样打脸。
“都站住,报喜的人来了。”斜地里忽然响起一声,红豆听是赵筠,宋枕书当即冷笑一声:“英雄救美的来了!赵筠,你想捞个榜眼岳父?想得美,这太阳还没打西边出来呢。”
“先听听报喜的人怎样说!”赵籍跟在赵筠身后,瞅着眼前的乱相,暗暗地吐舌头。
“好,我们就来听一听,人家是怎么给李状元报喜的!”宋枕书抱着手,闪在一旁,李正清早被读书人揪出来了,他狼狈地被摁在仪门下,勾着头,不敢抬头看人。
“喜报!”一阵锣鼓声传来,隔着老远,就有人扬声问“请问杨之谚杨老爷住在这吗?恭喜杨老爷高中榜眼及第!”一堆人涌过来,望见前来闹事的人,不由地一怔。
李正清一直勾着的头,抬了起来。
“杨老爷?对,杨老爷,快把杨老爷请出来。”虽闹事的人还在,但听说女婿高中,邹氏不由地咧嘴大笑。
“杨之谚,他是谁?”闹事的书生们叽叽咕咕,没一会子,杨之谚就被人拥了出来。
邹氏忙着说:“快,绣鸾、绣凤拿赏钱出来!小哥儿,不知道我家老爷中了第几名?”
“你家老爷是?”
“李正清。”邹氏傲然地说。
“不算数!有人在考试之前,大卖考题,今科的榜单不算数!”宋枕书猛地一挥手,邹氏冷笑道:“你考试了吗?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