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色如黑云压城,向后退着,摔门而出。
盛君殊眼睁睁看着黏了一早上的灵犀,让他一把砸在墙上,“送出去的礼物都能要回来,我佩服你。别要了!”
“………………”盛君殊薅起桌上的茶杯摔过去,碎在肖子烈甩上的门上。
瓷片下雨一样纷纷落下,将张森吓得倒退三步。
这兄弟俩这千年整天吵架,多是肖子烈小娃儿不懂事,单方面气盛君殊。盛君殊骂他打他,都还克制着,从没气到灵魂深处,气到摔东西过。
张森眼睛闭了一闭,哆嗦着准备抽身而退,里面的人又把他叫住,“张森,”
盛君殊蹲着,拼了几拼之后,发觉灵犀已经碎得用灵火都凑不到一块儿了,闭了闭眼,忍了又忍,平和地嘱咐:
“去,去买点502来。”
会议室门外,盛星的经理们手里捏着文件夹,相互嘀咕。虽然他们也并不喜欢每周一早上风雨无阻的例会,但例会突然取消了,心里到底不安。
人事部经理压低声音说:“这是陛下龙体欠安了?”
除了生病,他们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人形时钟一样的总裁撂下公司的事不管。
另一人略有忧愁:“我们这高层,是不是要动荡了呀?”
众所周知,陛下后宫暂无,未有太子,这么多年来就跟诸葛亮似的,呕心沥血亲力亲为,他真要有点什么事,这么大的公司,还真的可能出现一点决策上的短期混乱。
“瞎、瞎猜什么。”
两人吓得倒退一步,抚着胸口,原来是张森抱着文件夹,站在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散了散了啊,是杨贵妃进宫了,从此君王不、不早朝了。”
别墅里阳光璀璨。八点半,盛君殊轻轻把窗帘拉上,阳光被阻挡在外,非自然的暗淡深深浅浅,有些暧昧。
衡南果然还没睡醒,头微微歪着,黑发散落在枕上,被子蹬掉一半,睡裙肩带掉着,唯一柔顺的是翘起的睫毛,整整齐齐排列,冷冷淡淡覆下来。
盛君殊看她半天,感觉衡南藏在里头这性子,恐怕和肖子烈才是亲姐弟。肖子烈还想要她,简直乱伦。
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微抬,把渔线挂上去,指头捏着滑落到颈侧的灵犀转到前面,轻轻摆进锁骨中间的小窝里,空调温度调高,把被子拉起来盖好。
摆在床头柜上的吊兰精抻着藤,看得正起劲,见他瞧过来,骤然缩回藤蔓脑袋去,耷拉下来装作睡着。
盛君殊瞥了它一眼,没做声,拎起叶子,拿水壶公事公办地喷了点水。
“唰唰唰”藤蔓快速甩动,盛君殊回头时,写字的藤蔓“倏”地抽回去。
再低下眼,桌面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并一个标点符号:“加油!”
“……”
谢谢啊。
电话震动。
“喂?”
他压低声音,轻手轻脚离了房间,反手闭上房门。
“盛先生吗?”艾诗厂负责人的声音仓促地传出,“找着符合条件的伤了眼睛的女工了。”
盛君殊眉眼稍敛起来:“我马上到。”
*
“洪小莲。”盛君殊看着档案。
“肯定没问题,这里是身份证复印件。”负责人恳切地说,“我们厂出过事,人事这方面审核很严,身份证肯定是真的。”
身份证照片上的女人短发,烫了小卷,圆鼻头,小眼睛。和视频里的鬼影,确实有七八分相似,不过面向年轻很多,头发还是黑的,也没有那么重的眼袋和皱纹。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有点拘谨的农村妇女。
“这个洪小莲,是2006年左右到我们厂的,在我们厂干了四五年,之前没在别的厂干过,从头学起的。但人很踏实,还拿过一次生产标兵。”
“2010年初,有一次,同车间的女工在操作打鞋样的机器的时候操作失误,差点把机器烧坏了。洪小莲为了救机器里的零件,被喷出来的橡胶渣灼伤了左眼,当时是七级伤残。”
他把另一份记录推过来,“除了十万的一次性补助金之外,因为是护厂英雄,我们老板从私人账户里又走了十万,一共是二十万给了她。考虑到她落下残疾了,另外还承诺我们厂会终身聘用她和她老公。”
盛君殊的目光短暂地划过“护厂英雄”几个字,只是问:“他老公也在你们厂?”
“对,他们俩是八里村人,一块来招工的。”负责人把另一份档案递给盛君殊,照片上是个穿背心的满下巴胡茬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她老公叫刘大富,是我们厂的司机。”
“像这样的打工夫妇,我们厂有不少,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许诺过了,他们俩出了事没多久还是辞职走了。当时洪小莲握着厂长的手,还哭了呢。”
老实巴交的洪小莲鼻子通红,眼睛也通红,握着厂长的手,一个劲儿地鞠躬,说厂子待她好,厂长是个好人,在边上围着的其他的女工看得动容,也都拿袖子擦着眼泪,相当不舍。
“为什么走?”
“家里要盖房子,孩子要上学。唉,一般情况下,要走差不多都是因为类似的理由。”
盛君殊把资料拢了拢:“谢谢你了,我带回去?”
“没问题,没问题。”负责人跟着站起来,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
盛君殊拿出手机。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传来了肖子烈吃枪药一般的呛声:“干什么?”
“女工真名叫洪小莲。”盛君殊说,“左胳膊不能用,眼睛也只剩一只,还有档案污点。以你对基层的了解,这种情况还能进什么厂?”
肖子烈默了片刻:“正规厂子是进不了了,顶多做做临时工。”
“你去查查三年内,长海小区附近大楼的临时工有没有因为坠亡赔款的,受益人是她老公,叫刘大富。”
那边又默了好半天:“你怀疑洪小莲这些年,是故意……骗保?”
肖子烈摸了摸发旋,忽而骂了一句,好像想起来自己和师兄还在冷战中,“呵,我跟一个没有心的人废什么话?挂了。”
盛君殊靠在车座冷冷地说:“你师姐好得很,昨天晚上,她还骑着我打了一顿。”
“……”肖子烈好像更生气了,咆哮着挂了电话,“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第20章 鬼胎(十)
时间过了一点半,盛君殊心道要糟。下一秒,王娟的电话果然打过来,语气隐隐带着点失落:“盛哥儿,这午饭……还吃吗?”
盛君殊说:“吃。叫上张森,今天在外面吃。”
张森兴奋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想吃蚌埠大、大公鸡。”
王娟咄了一声,忙把电话移开,声音里也带上喜色:“吃什么都随便,便宜的就行。”
中式餐厅海晏楼,穿旗袍的侍者小姐把玻璃转盘正中间的插花移开,摆了道超大号鸡公煲。
王娟简朴惯了,抬头看看雅间里璀璨迷乱的玻璃吊灯,又看看桌上淋了油的鲍翅海参,坐得非常局促。
盛君殊没动筷子,按着纸张,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串名字,折起来,平淡地嘱咐张森:“这个月三位外门师兄回魂,找到了人,把钱送过去。”
王娟好像难过,又似抱怨:“这一月月的,得送到什么时候去。”
张森纸张揣在口袋:“要怪、怪就怪章师兄他们磨磨唧唧,都一千年了,别、别人都投胎投了几轮了,他还在畜生道磨叽,等他等得人民币都贬、贬值了。”
王娟拿筷子戳着饭:“当年折在垚山下头的哥儿姐儿有三百个,可惜投了胎都是普通人,一个也用不得。掌门现在是个光杆司令,当牛做马的,还得往外赔钱。”
盛君殊竟难得让她逗得笑了一笑。
当年为垚山战死的外门,都是手足英烈。他大的给他喂过饭,比他小的让他带过剑法,这些人能有机会在世上重走一遭,哪怕擦肩而过素不相识,还能提供物质上的帮助,知道他们过好了一辈子,就算是了了心事。
只可惜,阳炎体剔了凡骨,就彻底离了六道轮回,长生不灭。内门欢欢喜喜洗髓的时候,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呢?一旦死了,反倒再没有了。
盛君殊捏着杯子的指节稍紧,垂睫抿了一口水,唇色让他抿得微微发红:“可惜子竹和白雪。”
“哐啷”一声,张森跳起来,抽了好几张抽纸擦干净桌上的酒,暗瞟盛君殊:“吃、吃鸡太激动了。”
盛君殊扶正杯子:“吃吧,菜都凉了。”
筷子响动起来,盛君殊看向王娟:“对了,李梦梦那边……”
“出院了。”王娟头都未抬,“好几个人来,把她带走了。”
“去哪儿怎不跟着?”盛君殊微抿嘴唇,“那个徐小凤,路子不太正。”
“李梦梦可高兴呢,账上钱一把还清了,有说有笑走的。”王娟瞧着他,叹了口气,“老祖都说了,咱几千年的行当,驱鬼捉妖,诅咒解咒,画画符而已,管不着人心。李梦梦有她自己生身父母管着,再不济有老天爷看着,我们又算什么呢?”
盛哥儿哪哪都好,就是为人太正,人只有一个脑子,事事这么操心,早晚累死。
“小六哥都嘱咐好了,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那怨灵胆敢来夺这胎,我就敢给它抓了。”
话既说到这一步,盛君殊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召来服务员买单。
海晏楼是老店,没普及手机支付,故而盛君殊皮夹里专程带一些纸币。展开皮夹时,一片纸飘出来,翻转着落在桌上,让张森伸手一接,捉在手里一看,乐了:“是小二姐。”
王娟倾斜身子凑过去睨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
照片上正是结婚照当天红色背景那张,齐肩长发的衡南,偏头亲吻盛君殊的侧脸。
盛君殊买好了单,从张森手里把照片抽过来,塞回钱包里。
“盛哥儿,”王娟声音有些抖,“您和小二姐,成婚了?”
盛君殊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忙得厉害,竟然忘了把领证的事情告诉他们:“……成了。”
王娟皱眉:“您怎么这么急着……”
眼见王娟脸色急切得发红,盛君殊以为她不知道内情,解释道:“这是当年师父订下的婚,早该结了的。”
王娟好似越发急了:“盛哥儿,这千年前跟千年后,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我知道。”盛君殊说,“衡南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不过性子没变,在家里在学校都待得不痛快,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着放心。”
“您不放心,可给接她出来住,可像外门的哥儿姐儿一样给她钱,我们都可照看着小二姐,可为何非得要娶她?”
这倒把盛君殊给问愣了。
不知道师弟和王姨,一个个的,为什么都强烈抨击他和衡南结婚。难道他做的这个决定,真的做错了?
王娟见盛君殊看着她不说话,心里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僭越了,可临到阵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就一股脑说出来了。
曾经垚山上下,没人不喜欢当年的衡南。就是因为太完美,人们只看见一面,不看另一面。而她就恰恰看见过这另一面。衡南心性不正,若真嫁了盛君殊,盛哥儿恐坏在了她内里的心肠上。
也是上天看着,衡南命薄,没能熬到成婚。没想到千年后,盛君殊不但把人找回来了,还没商没量地把婚结了。
“我知道咱们垚山,规矩就是护短。但现在不比当年,您是大派掌门,不说配得灵女,阳炎体总配得上,现在的小二姐,一点……”
“王姨。”盛君殊打断她时,脸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王娟绝无恶意,也知道忠言逆耳。可师兄妹几个一块长大,一起在山顶看过星星,坐在树下烤过地瓜。衡南洗髓是他看的,第一次出秋是他陪的,在他还不是能喝令垚山的掌门的时候,甚至在他还是一个连个定魂都劈不倒,还要反复挥汗练劈砍动作的少年的时候,衡南就已经陪在他身边了。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这年少情谊,也不是随随便便替得了的。
“盛哥儿……”
盛君殊站起来,侧眼:“回去了。”
*
门一响动,衡南的脊背立刻挺直。
她知道房子是谁的,也知道她筷子上戳着的糯米丸子是因为谁才有的。
虽说床头柜的相框里还封着个小红本,标明她在饭桌上的合法席位,但这个男人权势滔天,民政局亲自上门给办手续,她昨天晚上得罪了他,小红本旁边再来一个小红本,也不是没有可能。
盛君殊已经坐在了她对面,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衡南偏过头,盛君殊不只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一只一人高的棕熊玩偶,让他提着胳膊,摆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盛君殊身子倾斜,把熊摆好后,与衡南的眨巴的眼睛对视了。
他面无表情训道:“看什么,吃饭。”
衡南睫毛一抖,满把握着筷子,继续用力戳碗里的糯米丸子。
其实她一点也不怕盛君殊,可是对于他的疾言厉色,骨子里镌刻着朦胧的怯懦,他脸一沉,她心便慌了。
但这种怯懦并不是恐惧。在巷子里被醉酒的流浪汉吼了,那是恐惧;因为考试不及格,站在客厅里被父亲吼了,这才是怯懦。
衡南怀着这种讨厌的怯懦的心情,一心二用地吃完了晚饭,盘子一推,站起身来。
“衡南,”盛君殊又叫住她,“给你买的,抱上去吧。”
衡南怀里抱着吊兰精的花盆,下巴微抬,直直走上楼,吊兰精伸过藤来绕过她的肩,小心地窥探片刻,又收回去:“我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