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自己做了对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平和的禅心。
洪小莲本是冤鬼,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挟持了李梦梦,就放弃了被渡的机会,既然已成恶鬼,何必留情。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睁开眼。
面前李梦梦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拎着领子,举在盛君殊面前,脸色青白,满脸泪水,恐惧地摇着头。
第28章 鬼胎(十八)
盛君殊伸出手,猛地,李梦梦又被那双手扯回去,发出一声尖叫。
她像破布一样被看不见的怨灵倒退拖动着,垂下的小腿“咯噔噔噔”地掠过突出的钢筋。盛君殊急追而去,双肩橙色灵火蘧然增巨,瀑布般奔流,迅速环绕周身。
一白一橘道幻影,一前一后,快速在钢筋和纱网中穿出。尖利的风声与的沉闷回响交叠,夹杂着李梦梦歇斯底里的崩溃喊叫。
“啪”,一只铁锚钉在了钢筋上。
一道灵巧的身影拽着绳子,咬牙爬上,轻巧地一跃而起,少年眼里兴奋难抑:“师兄,打架怎么不带我?”
肖子烈站定,薄唇起伏,伏鬼咒从口中脱出,放大,吐出的字符仿佛一只一只的锤,轰然响彻天地,又是三道光箭,从另一边袭来。
攻击向符纸化作三道纤细的光,三分为九,九又劈成二十七,密密匝匝,有生命的游鱼一般在空中迅速编织起来,和盛君殊前后夹击,裹成一道牢笼。
李梦梦被迫悬停,长发散乱地呜咽着。
怨灵被堵住去路,脚下一只反着的开了扣的黑色皮鞋现了形。
再向上,黑色长裤,蓝色工装背后一朵模模糊糊的白玉兰。
夜空之上,已显出一弯月牙,月光笼罩之下,洪小莲的憔悴的白发飞舞,容颜与生前无异,只是皮肤在冷光之下,呈现出僵死的青灰。
她侧着头看人,完好的一边眼睛,也蒙上一层灰白的翳。
“她对不起吉祥。”怨鬼开口,空气里伴随着无数魂灵悲泣,肖子烈皱眉,听得挠心。
盛君殊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洪小莲霍然拧过头,又用那一只独眼阴沉沉地看着盛君殊:“她怀了别人的种。对不起我儿子,我杀了她。”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肖子烈掏了掏耳朵,霍然一勾唇,“我忘了,你就是听不懂人话,你又不是人。”
“子烈。”盛君殊皱了下眉。
他想速战速决。逞一时口快,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洪小莲青灰的脸上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咯咯吱吱”地扭回头,定定地看着肖子烈。
高处温度稍低,怨灵所在,四周更是冷得如同冰窟,一股湿凉的腐味的风吹过诸人脖颈。
“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肖子烈揉着符纸,“你已经死了,活人的事情,你管不着了。你儿子你都管不着,何况是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李梦梦。”
低温之下,李梦梦散乱的头发黏在脸上,只剩一抽一抽的哽咽,几乎昏厥过去。她的领子却被怨灵揪紧,“呼哧呼哧”地呼气咳嗽起来。
洪小莲骤然流下两行血泪,面容几乎扭曲:“她答应过。”
“她说要和吉祥结婚。”
“她卖卵,我就要教训她。”
“女人没卵就生不了孩子,她得给我家吉祥生孩子,她不能卖卵。”
“咳咳咳咳……”衣领咯吱咯吱揪紧,李梦梦再度从休克中惊醒,几乎窒息。
“……”遥遥相对的两人交换一下眼神。
“现在把李梦梦放下,送你入畜生道。”盛君殊活动下指节,轻微的“咔哒”,“再纠缠不休,神散形散,永无出头之日。”
“我不是跟你谈条件。”他几乎被快速流转的灵火笼罩,声音也似乎降低了几度,“我是在,告知你。”
“畜生道,可还见得到吉祥?”她忍受着迫人的阳炎灵火的热浪,忽然急切打断。
“或许。”
脸上血泪,无声坠下。
“啊……”李梦梦的领子,慢慢地松开,她瘫软在地上,脸上回了血色。
她想站起来,往安全的地方跑,可是两腿酸软,疯了一样地打颤,根本站不起来。她只好快速地往盛君殊的方向爬。
肖子烈的掌心几乎贴近洪小莲。整个大楼,忽然间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梦!”一声撕心的喊传上来。
瘦弱的人影,正顺着脚手架,一点一点艰难地上爬,“梦梦,闺女!”
蒋胜几乎气疯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脚,却被他迅速蹬开,那股力气令人咋舌,蒋胜落回地上,仰头吼:“李峰,你干啥?!”
这么一个瘦弱文气的老人,孤零零地坠在半空中的脚手架上,好像风一吹就能飘零而下的落叶。
他还在攀援,使劲全身力气,仿佛退化成森林里头上长满青苔的泥猴,迟缓而偏执地往上攀援:“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她妈跑得早,我一人把她拉扯大。”
“我只这一个梦梦,我把她送到清河上学……我就得……把她带回家。”
“爸爸?”李梦梦听到声音向下探看,几乎呆滞。
那真的是从来不敢和人还嘴的,从来都吃亏的,老实巴交的她爸。
真的是临别时送她到火车站,连掂一个24寸的皮箱子,都要两只手,累得胸腔翕动,扶着膝半天缓不过来的爸爸。
他正吊爬在栏杆上,一点点缓慢地朝她靠近,下面是万丈高空。
“爸!别上来!!”李梦梦尖叫起来。
盛君殊神色一凛,光箭拧成一股绳,陡然缠住李梦梦的腰,李梦梦踢打着,被他迅速拽来。
拽到一半,一股力量在空中同盛君殊拉锯。
光箭拧成的绳,刹那间碎做数个光点,萤火虫一般飘散在空中。
一言不发的洪小莲,慢慢抬起头。双目血红,口鼻出血,后脑一个大窟窿,污血如小溪般潺潺流下,渗入背后衣服内,不一会儿流在了地下。
“靠,尸化了。”肖子烈喃喃。
洪小莲本是冤鬼,呈现出的是生前较为体面的样貌。不知道是不是李梦梦的父亲的举动刺激了她,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她积攒了坠楼而死瞬间崩裂的痛楚,迅速爆发变作怨鬼。
尸化,自然是一种升级。不论是外貌的恐怖程度,还是攻击指数。
指爪脱出,猛地抓起李梦梦的后颈,尖叫和尖啸交织在一起,李梦梦被拖着在短短数秒之内,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掠过几个楼层。
肖子烈瞬间就被盛君殊甩到了楼下:“把底下那个爬楼的带回去。”
“艹。”
暗骂一句,他飞扑而下,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李梦梦的父亲,两人一同“碰”地扑进了空洞洞的楼层里,灰尘四溢。
这一边,盛君殊一步一步地走在脚手架最高处,如同提着气行在屋脊。
他脸色平和,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拖着一根酸枣树枝条。
枝条黑得泛光,上面还有几根突出的刺,一端在地上划拉着,生得有些歪瓜裂枣。
他腕上轻轻一抖,酸枣树枝条刹那间化成一把大刀,刀柄上一圈一圈缠着褐色的布条,十分简朴,大刀上锈迹斑斑,但刀刃极利,甚至每走一步都反射出一溜寒光。
盛君殊皮肤白,眼仁黑,身量高而身材适中,生的是个钟灵毓秀的矜贵样貌。进门的时候师父绕着他走了三圈,捏他的脸,摸他的肩膀,也说他用剑一定好看,玉树临风,闪瞎万千少女。
但是轮到他选法器的时候,他偏偏就挑中了这把落尘已久的牡棘刀,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要闪瞎少女干什么?他只要选最暴力、最厉害的。
这牡棘刀数千年来无人挑选,一来长得丑陋,使上去像杀猪刀,实在没有美感;而来实在沉重,稍弱一点的弟子,掂都掂不动,何况抡起来砍人?
但刀到了盛君殊手里,仿佛天生为他打造。也没有人再说牡棘刀丑,因为盛君殊用刀,平均三分钟下一局,只见风、见血,而不见刀。
盛君殊就是靠这一把刀,暴力碾压了当时所有内门,升格成为大师兄。
已拿了牡棘刀,盛君殊不愿废话,抡刀挥来。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的表皮,混杂木棍和碎石块,像是饼干碎屑,哗啦啦如雨滚落,洪小莲似乎被震住了,登时停下。
车里肥胖的翁总,两手捧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张森抚着他的背,宽慰道:“老板不、不是说了吗,给你留、留四千万的楼。”
七十五岁的老人陈总,眼看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有些难受,打开车门:“我,我下去透口气。”
老人仰头,出神望着那栋尚未建成的楼。
楼顶上,盛君殊已经和怨鬼斗成一团,如果不是她将已经休克的李梦梦挡在身前当盾牌,而普通人又承受不了过强的威压,未必有这么棘手。
但即使如此,仅刚刚尸化的洪小莲,也不可能坚持太久。
“我想见见我儿子。”怨灵阴沉沉开口,七窍流血,百鬼同哭,“我要,见吉祥。”
雨点忽然密集起来。
*
睡梦之中,衡南的眉头蹙起,额头上显出细密的冷汗。
细雨敲窗,窗外夜色漆黑一片。房间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揉着塑料袋。
片刻后,床下快速爬出一只黑黑的、触须伸长的蟑螂,这昆虫,悄无声息地停驻在地板上。
床头柜上的吊兰精,先是惊醒,环顾四周,狠狠打了个哆嗦,枝叶一阵乱颤。
随后,藤蔓快速伸长,惊慌地去戳床上的女孩,还未碰到,一股细细的火苗,转瞬间将藤蔓灼烧成灰。
“哇呀——”尖细的惨叫声回荡在房间。
床下再度爬出了一只蟑螂,两只,三只,这些蟑螂默不作声地列成一队,停止了爬动,慢慢地化作一团黑气。
这团黑气聚拢,凝做一对黑靴,再向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长袍的颀长人影。男人步履无声,慢慢地向床边靠近。
衡南仍在梦魇,双手抓紧被子,冷汗顺鼻尖滚下,眉头蹙紧。
第29章 鬼胎(十九)
“我要,见吉祥。”洪小莲的血泪落下。
“刘路。”盛君殊低头喊了一声,真气将声音送下来,没得到任何回应。
刘路早就被吓瘫了,蒋胜扶都扶不起来。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怨灵,何况那个口鼻出血的是他的妈。即使他知道妈爱他,可妈已经死了。
他亲眼看着她火化的,他没有战胜未知的勇气。
“你看,他不敢来。”盛君殊回头,刀掂在手上。
洪小莲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楼顶上,满脸血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有什么不平的呢?”盛君殊淡淡问,“刘吉祥是你的孩子,李梦梦也是她爸爸的宝贝,换做是我,我也会往上爬。你的生气没有道理。”
老妪两只眼珠已在牡棘刀的压迫下消散,剧痛中只剩空洞的黑框,她森森笑起来,上唇也渐渐消失,粗糙的肉红牙龈露出:“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她想问刘吉祥,也想问老天。
“我知道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了。”少年轻笑,盛君殊拧眉,看着拍着屁股后面灰尘、又爬上来凑热闹的肖子烈。
“还房贷的叫房奴,还信用卡的叫卡奴,还子女债的叫什么?叫儿奴。你都死了,还去刘吉祥的出租屋给给他扫地扔垃圾。你当一辈子儿奴,你从没当过人。”
“小洪!”
风送来了颤巍巍的喊声,几人一怔,向下看去。
楼底下站着七十五岁的陈总。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边挡成喇叭:“十多年没见你了,还记得我吗?”
老人皱着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话,都要抚着胸口缓很久:“小洪,我是你厂长——”
洪小莲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了,一连串污血顺着消散的皮肉流了下来。
厂长啊,洪小莲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泪水,在离开艾诗橡胶厂时,送给了时年六十多的陈姓厂长。
洪小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两段时光,一段是跟作为小学老师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诗橡胶厂当女工时。
那时,她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里打转,给难以忍受的丈夫做饭洗碗。
她住在干净的女工宿舍里,窗户外能看见一楼碧绿的爬山虎。
她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机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买,就只是看看也足够快乐。世上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柜员用几支笔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场负一层,走得脚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队合买了一杯最流行的台湾奶茶。
温热甜腻的奶茶吸进嘴里的时候,她忽然间被愧疚击中。
她感觉自己好像短暂地忘记在家里的吉祥,忘记了瘫痪公公和地,甚至忘记了她嫁了人。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好像突然从一场罪恶的美梦中惊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时候,她还怀着无限的干劲和无限的憧憬。
儿时她割不完麦子,父亲会拿皮带抽她的背,哥哥会打她的耳光,可是在艾诗橡胶厂,同她父亲一样大的厂长,会和蔼地微笑回答女工的问题,会在女工轻微感冒的时候批假休息,会在大会上点着她的名字表扬她,鼓励她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