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白羽摘雕弓
时间:2020-02-01 09:10:01

  入丹境受心念影响巨大,犹如高处走钢丝的人本来心境平稳,低头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这还得了?
  他低头一看,潋滟山水晕成一团,视角如醉酒一般紊乱,陌生而勾魂,再然后,快意凝成的灰色云头立即千百倍扩大,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压倒淹没,蚕食鲸吞。
  “……”
  丹境结束的瞬间,四目相对,衡南头一次看见盛君殊沉静的眼睛里,出现难以置信、惊慌和狼狈混杂的情绪。
  但她的大脑已经转不动了,容不得思考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便沉入梦境。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端了杯热水,轻柔地哄她喝药。她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想到他那么笃定地说“不会”,原来是这个不会,吞下胶囊,滑进被子里继续睡。
  “嗡嗡——”手机震动,男人的手立刻将它拿起来,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兄——”
  “……”
  “……丹境成了吗,师兄?”
  “没有。”
  “没有?!”
  “……算成了吧。”
  肖子烈疯了:“到底成了没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无比艰难地说了一句:“责任在我。”
  “喂?”
  电话掐了,他把手背在额头上,闭眼。
  盛君殊自闭了。
  他给师妹打包票承诺“不会”,是因为按垚山术法,入丹境讲求的是“行而不出”,阳炎灵火是通过阴跷脉升华还补于丹田,呼吸吐纳,完全脱离普通的过程。结果呢?他行了,他还……
  修了那么长时间的“渐法”,一直以为他的控制力相当不错,就算出问题也是衡南那边出问题。没想到第一次实践入丹境,他自己出了这么严重的纰漏,对象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师妹。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误的过程,简直是……灾难。
  *
  衡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拿过闹钟一看,直接下楼吃午饭。
  醒来时,盛君殊早就走了,从床单到地毯全部换过一遍,窗户大敞着,别墅外的风把纱帘吹得鼓起来。新鲜空气对流,屋里只剩阳光和风。
  站在这样清朗的环境里,凶险丹境,完全成了一场梦。
  她倒没有什么过特别不适的感觉,反而下楼时路过镜子,偏头看了一眼,发现双颊已带上血色,肩膀和后背暖意萦绕,倒有了身体底子很好的错觉。
  是吃午饭时,平时一惊一乍的郁百合,低着头边盛汤边同她轻声细语地说话,看上去好像一无所知。
  衡南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低头,心跳砰砰地搅着碗里的桂花圆子。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样想着,开始对共犯者的去向产生好奇:“师兄呢?”
  “老板么?”郁百合说,“他说去公司处理点急事,让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太太想去外面吗?”郁百合不放心地盯着他,“老板嘱咐过,去哪里我都陪着太太一起。”
  衡南搅着圆子汤,人有点分神,还钝钝地停在上一句话:“有急事。”
  “对哦,不知道什么事情。上午还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车库,好像过几天要出差去星港。”
  衡南倏地抬头,瞳孔收紧,好像畏光的小动物骤然被强光照了一下。
  郁百合仍然在说:“太太这两天休息好了,找个时间,我们也收拾下东西。”
  衡南的眼神变了变,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奇怪,刚才那股强烈的带着恨意的心慌恐惧从何而来。
  “咦?老板没告诉太太?”郁百合见她脸红扑扑的,眸里带着水光,看起来比昨天可爱,一个甜蜜wink甩过来,“出差加蜜月哦。”
  “……”衡南吃饭的动作放缓,矜持优雅:“我想去圣星转转。”
  郁百合:“呃?”
  今天上午,李梦梦和李父专程到圣星给盛君殊送锦旗。
  盛君殊之前推辞过这份好意,这一趟本来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来,衡南还睡着,他终究存了点逃避什么的心思。
  只不过坐在了办公室里,又有点心神不定,担心只留郁百合一个人看着,又出什么岔子。
  会客茶几上摆了两个果篮,一个装锦旗的盒子。李梦梦只化了淡妆,头发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减很多,细胳膊从基本款外套里伸出来,挽着父亲的手臂,看上去特别青涩,像个高中女生。
  “毕业证拿到了吗?”
  “参加了补考考试,已经拿到了。”李梦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语句,“谢谢……”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从楼上救下来的,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想叫得亲近些,但男人身上气势又很沉,西装华服,距离感强,让人觉得有点儿胆怯,她低下了头,“谢谢叔叔。”
  “……”他记得李梦梦今年好像已经二十一岁了吧?跟衡南一样大。
  但盛君殊面上没表现什么,停顿片刻,接着问,“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签了合同,马上就要上班了。”李梦梦回头看着父亲,笑道,“想离我爸近一点吧,他还不乐意。”
  李梦梦的父亲闻言,红着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忧愁。欣慰的是她在家乡脚踏实地,健健康康,忧愁的是这段经历终究打消了李梦梦对于异乡新生活、步入新阶层的全部热情和渴望。
  “刘路被判了十年。”李梦梦轻轻地说,“因为他……没有家属,我还去给他送过棉被,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盛君殊:“没有家属?刘大富呢?”
  “……过世了,上个月的事情。”
  刘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习惯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烟酒不离手,结婚时已经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莲的赔偿款独居以后,更是放纵,大吃大喝久坐,等发现右腹隐痛,去医院查看的时候,早就发展成肝癌晚期。
  刘大富听说肝癌的扩散迅猛,心态先垮了,约好第二天住院,头一天租客听见土坯屋里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声。第二天一早再看,刘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瞪圆,尸体都硬了。
  “生死无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莲化成了鬼,也没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刘路在第三监狱服刑,被迫剃成光头。李梦梦接到电话给他送棉被的时候,他正穿着囚服跑圈,满头汗水,嘴唇里呼出团团白气,看到她,愣了一下。
  刘路这一辈子,被洪小莲呵护得太好了,导致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进了监狱,才发现原来饭盒不刷,只会发霉;床铺不叠,就永远凌乱;脏衣服不会自己变干净,洗净的苹果和温水也不会自己出现他床头。
  一直以来,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为妈跟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哪怕她死了,变成个独眼的鬼,也还在半夜里妥帖地给他盖被子。
  等他发现自己不是气运之子了,洪小莲已经不在了。最后一面,他还因胆怯错失告别。
  噩梦惊醒,龋齿发炎,夏凉被过不了冬,过得非常苦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状态想要别人知道,但除了妈,谁又肯耐心地去理会?他想倾诉给妈妈,但神形俱灭的意思,是这个人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好像从未来过。
  烧掉的黄纸、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托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独送不了他的。
  他从此独活世间。
  土坯屋厕所墙壁上,有幅简笔画,是他三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捡到的半截粉笔,咿咿呀呀乱画的。
  妈妈不骂他,只是觉得他才拉了裤子又拉,有些烦恼,急急忙忙地弯着腰给他洗裤子。他就光着腚乱画一气,画一个妈妈,再画一个他,画完之后,拉拉妈妈衣角,请她看自己的大作。
  洪小莲有些急,回过头来拧着眉,待看清楚墙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着一个小火柴人,听他说那大的是“妈妈”,她眉头舒展,“嗤”地笑了,拍着退笑得前仰后合。
  那副涂鸦,她没擦,数十年如一日地留在卫生间的墙上,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李梦梦把冬天的被子从窗口递过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他没打算给她打电话,他们都贪,和自己的虚荣的幻想谈了场恋爱,分手时也没有太多伤感。
  但是这个世界上,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联系谁,狱警打过去,她还真的来了。
  两个人静静坐着,等到了时间,李梦梦放下电话,转身走了。
  人生荒唐。许多人的最后一面,竟是无话可说。
  李梦梦和她爸爸要赶火车,强硬地把果篮留下,盛君殊也没有推拒,只是起身:“电梯要刷卡,我送你们下去吧。”
  老人和女学生推辞,但最终还是三人一起下楼。
  李梦梦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圣星一层吊顶上繁复华贵的水晶吊灯。
  清河的上流阶层,华丽诱人得就像一个梦,正如她在开往清河的火车上,第一次遇到穿着一身名牌、带着墨镜拍vlog的徐小凤。她的头发是栗色,柔软整齐,手腕散发淡淡香水味,耳坠也闪闪发光,红唇绽开,冲她露齿一笑。
  她和她背后的世界,像糖果裹着一层精致的玻璃纸揭开一角,吸引她头破血流地往里钻。那大概也是一场梦。
  现在她离清河而去,和她来时一个样,一个包,一只小箱子。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保住的是一条命,又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张森听见门外脚步声,以为盛君殊落下什么,匆匆迎出去:“老板……”
  他险些和慢吞吞走进来的女生相撞,女生穿了件低腰牛仔裤,丝绸棒球外套敞开着,露出一截细腰,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
  他惊得往后跳了一步:“小二姐?!”
  他见衡南几次,她都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着,脑袋垂着,睫毛阖上一半,骤见她非常正常地站在这里,反倒让人觉得很诧异。他不禁往她身后打量:“一、一个人来的?”
  衡南的黑眸却在定在他脸上,仔细瞅了一会儿,启唇:“……小狐狸?”
 
 
第35章 丹境(五)
  “什么?”张森盯着衡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随后他猛然背过身,肩膀耸动,努力深呼吸,“对、对不起,失态了。”
  衡南不解,再一错眼,年轻人头上现出两个褐色的毛茸茸的尖耳,顶散了发胶打好的头发,正随着呼吸微微耸动。
  不是狐狸吗?记错了?
  她屏息走近一步,想近距离观察观察那双耳朵,“……怎么了?”
  “小二姐真、真的太好了……”张森紧紧双手盖着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飙出来。
  衡南退了半步:“……”
  整整一千年来,所有见过他的人,不看别的,单看他这一双往下耷的三角眼,都会亲切地问一句:“我知道,你是黄鼠狼吧?”
  毕竟,很少有狐狸五官能长成这个模样……因此他离群索居,自己捡点吃的,瞎几把混混日子。
  连垚山内门的弟子,第一次抓到他偷鸡时都认错了,拽着他的尾巴把他倒吊起来,团团围住:“黄先生,黄爷爷,怎么不放屁呀?”
  久而久之,别的精怪朝他一伸爪,“你是——”
  “黄鼠狼,”他顶着三白眼,自暴自弃道,“叫我黄、黄先生就好。”
  “哦……好,黄黄先生。”
  “……”你妈妈。
  但是衡南就与众不同。从前小二姐端庄,师弟师妹捉弄他,她从不参与,不过以袖掩口,眉眼稍弯;现在的小二姐都回了一遍魂,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是狐狸,而且还是可爱亲昵“小狐狸”。
  品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小二姐坐、坐一下,我去倒水。”张森把她摁在会客的沙发上。
  衡南双手交叠,坐得收敛端庄。
  郁百合去找微波炉热午饭了。这次带饭来,还是她出的主意,说太太给老板送爱心午饭,打他个措手不及,盛君殊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
  ……痛哭流涕倒也不必。衡南冷淡地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总裁办公室,阳炎体留下的余晖还未散去,似乎是刚才避开的。
  ——包袱别这么重就可以了。
  衡南端庄地坐了一会儿,没人回来,一个人有些无聊,起身,猫在了总裁的办公椅上,开始打蜘蛛纸牌。
  “盛哥儿,今天我可做了红烧排……”提着食盒的脚步靠近,带着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衡南抬头,四目相对,两鬓斑白的妇人看她的眼神略显怪异。
  衡南确定她们从前认识,至少这妇人肯定单方面认识她,即使她立刻慌乱低下头去,她瞳孔中闪过的恐惧,敌意,防备,是掩藏不掉的。
  “小二姐,您怎么来了?”王娟的身体僵硬了一半。她知道这是个全然无辜的,回了魂的衡南,但骤然见到,生理的抵触总无法避免,“身体……好些了吗?”
  “有点不舒服。”衡南的声音轻轻的,就像青涩的女大学生,跟生人说话很紧张,“我来找盛君殊,阿姨,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王娟抬头,略微诧异地看向衡南的发顶。
  阿姨?她容色怪异,真的……完全变了个人吗?
  等不到回答,衡南的手指开始不安地抠鼠标垫,内心一片百无聊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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