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连忙摇头:“我没吃,我也没中毒。”
无音垂眸,想了想,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这毒应该是了缘下的,他在慈济寺内下毒,为的一定是阿宁,但是阿宁明明吃了核桃酥,也喝了仙鹿茶,却没有中毒,这有些于理不合。然后他又想到了那被他丢出窗外喂雀的核桃酥……莫非……
“你师叔听说寺里的核桃酥都被下了毒,差点气的破口大骂,然后又一脸庆幸的说好在他自己珍藏了一盒一直藏在自己的房里,我家这个贪吃的小师妹来了便拿出来款待,才不至于差点累了我师妹中毒……”素问抱着胳膊,看着拿着药碗,迟迟不肯喝药的无音,“哎,这药凉了效果不好,你趁热,趁热。”
无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将浓稠怪味的中药倒进了嘴里——若是要做个形容的话,这东西简直比他一百多年来吃过最糟糕的东西还要糟糕数十倍,现在它是自己百岁生涯之中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了。
因为浓稠,所以这股诡异的,苦味混合着酸味以及奇怪的腥臭味的气息在无音的口腔里徘徊不去,刺激得他的嘴里不停地分泌口水,想要把这奇怪的味道刷下去。
然而这药,先不说是不是真的滋补养生,药效一流,它是温宁亲手煎的,他吐不得。
温宁显然也知道这药难喝得紧,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送到无音嘴边,无音就着她手里就喝了,喝完了一杯,温宁又收起了杯子:“不能再喝第二杯了。”
真-杯水车薪的无音:……
然后他看到了温宁身后那五个抱着胳膊,用看猪圈里的猪一般眼神看着自己的新月宗前辈们。
无音:……
他眼睛一闭,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他现在还是很累,让他先缓缓。
温宁见他又躺了回去,只当是他修为折损得厉害,连忙心疼地帮他把被子盖好,又把手搭在无音的脉门上把了一会脉,确定他的脉象平稳,才帮他把手塞回被子里,还不放心——又用力掖了掖被子角,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转身推着自家一脸黑的师兄师姐一起走了出去。
师兄&师姐:……
妈的好气哦这个人。
凌雪把胳膊搭在了温宁的肩膀上:“走了,师妹,你两次来慈济寺都没有好好逛过樊城,我带你去逛逛。”说完,便擦掉了温宁脸上沾着的灰,强拉着温宁往僧人们居住的东厢房外头走去。
被留在无音厢房外头的四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推门进去了。
只是当他们四人推门进去的时候,恰好看到无音盘腿坐在床上,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们。
对方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他们都觉得这家伙需要一顿毒打。
“阿弥陀佛,”无音双手合十,对着四人道,“小僧有一事,打算和诸位师兄商量。”
灵枢、广济、白芷、素问:……
广济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当得起佛子这句‘师兄’呢。”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时候就没有必要装模作样了吧?他们也是男人会不知道你这家伙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无音只是温和地低头:“师兄说的是。”
广济:……
他刚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听无音道:“无音破戒,有辱师门,当受三百戒棍,无音自作自受,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我希望各位师兄能带阿宁暂且离开慈济寺,莫要让她看到无音受刑。”他这话说的相当恳切,饶是心里憋着一股气的广济,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自然……”素问从温宁小时候起便是几个师兄里和她玩得最好,最宠溺这个小师妹的一个,自家小师妹是什么性子,他会不知道吗?
若是看到无音受刑那血淋淋的样子,她一定是心疼得站都要站不稳了。
倒不如把小师妹先骗回新月宗,等着和尚挨了打,被逐出了师门,调理好了伤,再说旁的事情。
灵枢看着无音这般决绝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可想好了?”
无音毕竟是自幼就生活在慈济寺,百年的僧人苦行,早已渗入他的血里,骨里。他现在为了阿宁,既然可以舍了百年的习惯,再去做个红尘道里的芸芸众生,若是他日,他不再爱阿宁了,这个人会是伤阿宁最重,最疼的那一个。
无音垂眸,他听得出灵枢嘴里这句话并不是只有表面意思那么简单。
他懂灵枢的言下之意。
他垂首静坐了一会,才双手合十,冷静安稳地答了一句:“无音想好了。”
他已经想了太多太多遍。
几乎是在每一个岔路,他都义无反顾的走向那个小姑娘。
弃了他的佛,弃了他的道,罪孽深重。
了缘曾说,他只有回到慈济寺,挨了那三百戒棍,才能心安——那么他无音,也是一样的。
“无音知耻,无话可说。”
那三百戒棍,不是惩罚,也不是对寺庙内的僧人杀鸡儆猴,教他们再也不敢向往红尘——而是对一个即将重归红尘诸多苦乐的弟子的警醒、送别,以及新生。
话已至此,灵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事对方想得比自己清楚。
另外一边,凌雪挽着温宁的手,带着她在樊城主街的铺子里逛,即使是慈济寺脚下,禅意深沉的樊城,也极有俗世的烟火气,凌雪拉着温宁走进一间钗环铺子,拿起上头的一支翡翠银簪在温宁头上比划了两下,终究是不满意,又扭头拉着温宁上了边上的食肆二楼,要了一处僻静的上座坐下,又点了几样小菜。
在温宁动筷子的时候,凌雪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道:“他……怎么样?”
温宁抬起眼,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师姐:“什么?”
凌雪恨铁不成钢的拿着筷子敲了敲温宁的手:“就是无音……他……床上……怎么样?”
温宁:……
“????????????”小姑娘一脸懵地看着凌雪,“师姐?”
“嗨,他要是不行,我们就换一个……”凌雪伸手拍了拍温宁的手,“总之绝对不能委屈自己!”
温宁的脸涨得通红,她又想起那大漠佛窟里的事情了。
“应该……还……可以……”她低着头,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嗫喏道,随后用手挡着脸,“哎呀,师姐你为什么问我这种害臊的问题啊。”
“这问题很重要的!”凌雪一脸的严肃,然后她看着羞红着脸,咬着帕子一角偷偷眨眼的温宁,叹了口气,“算了,不知道他挨完那三百戒棍,还行不行。”
她当然知道的,那躲在厢房里的男人们现在想的一定是让阿宁先回新月宗,不要看到无音受刑的的事情,最好是一无所知的回到新月宗,又一无所知的看到无音活蹦乱跳的来新月宗找自己。
温宁的手僵在原地:“三百戒棍?”
不是说,是一百戒棍,寒潭五十年忏罪么?
她都做好了等他五十年的准备了,怎么现在告诉她,是能要命的三百戒棍呢?
凌雪抬头看着温宁:“他要为你还俗,重归红尘,又破了戒,自该受这三百戒棍。”她往外看去,“只是他不该瞒着你。”
知道了这件事情,温宁肯定会心疼,会担忧,但是,若是她从头到尾不曾参与其中,日后知道了,她只会更难受。
温宁垂眸,瞬间觉得自己面前的好吃的也不香了。
好半晌,她才道:“多谢师姐相告。”
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瞒着她,她非要去找无音好好说道说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宁(气鼓鼓):你居然瞒着我!(试图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来jpg)
第109章
无音正在自己的厢房内休息,毕竟他这么做了一百多年的苦修僧人,即使从一开始并非自愿投入佛门,也有很多事情已经习惯了,包括每隔几日便把自己头上长出的发茬用剃刀剃掉,僧人苦修的严格作息是融在他的骨血里的。所以当温宁推门的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几之前打坐沉思。
他手里的笔停在卷轴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墨点。
是的,所谓的“休息”,其实就是在卷轴上默写自己在大漠佛窟中记下来的佛经。
无音自幼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就这一点背书的功夫,让他的师父了尘都自叹不如。
他抬起头看着推门进来,气鼓鼓的小姑娘,便乖乖放下了手中的笔:“怎么了?”他柔声问脸色不好的温宁。
温宁噎了一下,随即想起了自己来之前便想好了,一点好颜色也不能给他看,要撑起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绝对不能给他蒙混了过去,于是小姑娘叉着腰,露出一个自认为已经极凶悍的神情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她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饶是无音也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倒也不辩解:“我怕你担心。”
他抬起眼,目光如水。之前和了缘的死斗中他受伤不轻,虽然有药师佛舍利加持,到底是体力不支,现在看上去脸色还有些白,更显得人虚弱温顺,需要呵护的样子。
温宁一看他这样,心里的气先放下了八分,还剩下两分就是委屈。
气能消了,委屈却消不掉。
她走到无音边上坐下,伸手盖在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上——大概是因为之前失血过多的关系,无音的皮肤看上去有些苍白:“我本以为,你会受一百戒棍,下寒潭五十年,我在想,只是五十年而已,我等得起……”
“可我不知道,你要离开慈济寺,居然是三百戒棍,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修为折损,我……”
她握着无音手臂的手微微收紧,娥眉微蹙,看上去像是难过的不行。
然而无音此时此刻想的却简单得多——他的小姑娘虽然皱着眉头也很美,只是这样太让人心疼了,还是少皱得好。
于是他便抬起手,将手放在温宁的眉间轻轻揉了揉:“莫皱眉,西子蹙眉虽美,却让人横生怅意,阿宁要多笑笑才好。”
温宁抓下他的手,她的手暖,无音的确有些冰——若是在新月宗,她一定日日变着法子给他做暖身的药膳。
“可是,那是三百戒棍啊。”温宁急的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无音伸手将她拥在了怀里:“师叔和师父已经网开一面,许我在慈济寺调养好同了缘死斗时留下的伤,再受三百戒棍的刑,”他轻轻摸着小姑娘的头发,“这是无音该受的。”
“昔年无音年幼顽劣,有前辈高人批命,留下了‘虽有梵音相护,却生入魔之命’的批言,裴家将我送入慈济寺,虽一开始拜入佛门,非我本愿,然而日久天长,我得佛祖庇护,磨砺心性,终得证金身佛子,而如今,无音要走,是辜负佛门、辜负师父、辜负佛祖——这世上,哪有伤了别人的心,还给不得一句歉疚的道理呢?”
“你且当我是以此三百戒棍,向被我辜负了的佛祖,师父,向他们错付与我的情谊,做得谢罪吧。”
“从此往后,无音皈依你。”
温宁闯进来的时候,肚子里憋了八分恼怒,两份委屈。
然而无音一席话,她现在心里只剩下了十分心疼:“是我的错……”
无音像是往常她说混账话的时候一样,伸手用食指压在了温宁的嘴唇上:“莫瞎说,若不是阿宁,无音此生何寄?怕不是早已经是个疯子了。”
佛说这世间缘分玄妙,在遇到温宁之前,他其实是半信半疑的,谁料到如今他准备离开空门,再入红尘了,却得证了“缘法玄妙”的道理。
温宁也不好说别的,只是抬起脸来,认认真真,眉目含情地看着无音:“你一定……”说到一半,小姑娘有噎住了,只是抓紧了无音的僧袍衣襟,“我照顾你,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这三百戒棍,是无音必须要领受的,温宁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益,他心意已决。
她能做的,仅仅是好好地照顾他。
“那你的伤势现在怎么样了?”小姑娘擦了擦有些酸涩的眼睛。
无音看着她眼角融粉,一片桃色,便乖乖的伸出手来让她把脉,温宁确定除了还略微有些血气不足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我跟你说,师兄师姐会诊给你开的药,你每天都得好好喝,除此以外,我还会借慈济寺的厨房,每日给你准备些补身的药膳,你也得乖乖吃了。”
无音面露难色:“药膳倒是好说……”他伸手点了一下温宁的鼻子,“只是诸位前辈开的药,实在是难吃的紧……”
“这没法子。良药苦口。”只有这时候,温宁才不吃他这一套,连无音这少见的孩气撒娇也被她驳回了,“师兄师姐为了磨这药方,一整夜都没休息,这是为你好,”她伸手学着无音,点了点他的鼻头,“为——你——好!”
无音:……
他哭笑不得的掐了一把小姑娘的脸。
温宁依偎着他,基本上已经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忘得差不多了,可她现在又不想走,只想好好地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舒畅的。
于是她便伸手拿起一边无音默写经文的卷轴,打开,想要看看他在写些什么。
无音对她的动作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伸手,便看到温宁展开了卷轴。
温宁:……
无音:……
温宁看了看卷轴,又看了看无音。
无音一脸正气凛然的看着她,一双美目含着微微笑意,活像是庙里供的,画卷上画的菩萨一般。
小姑娘红着脸跑了出去,只留下无音站起来,一脸无奈的收起了被她丢在地上的卷轴。
在温宁来之前,无音和师父讨论过要不要将他在大漠佛窟内看到的经文和修炼法门抄录下来,在谈及最后一个佛窟的时候,了尘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