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桑远远整装出发之时,韩少陵的玉简都没有亮过。
桑远远忍不住想,若是原身还在,是不是会捧着玉简,痴痴等到天明?她不敢打扰他,生怕他那边在做什么正事,可是,他身边却有另一个女人,敢疯,敢闹,敢肆无忌惮。
等待的那个人,多么可悲啊。
还好她不会。
……
桑远远的车队顺利离开了王城。
主君出征,正夫人到南郊国寺为他祈福。这件事早在韩少陵人还在王城时,桑远远便让他安排上了。
行出二十余里,回首去望,见那黑沉沉的韩都伏在大地上,像囚笼,亦像凶兽。
桑远远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
在湄水城补给之后,一行人顺利通过了第一处重镇葵仁。
一过葵仁,桑远远便把韩少陵的玉简全部扔到了官道旁的水沟里。
滚蛋吧猪蹄子!
这一夜,韩州境内的月亮也很圆。
桑远远透过车窗,怔怔地看着那轮明月。
待天一亮,父兄就会兵临城下,助她出关。
“王女,早些歇息吧。明日闯关,恐怕要费些气力。”
桑远远笑道:“你们才要好好歇息,我就是个拖油瓶,没我什么事。”
灵姑摇头笑着,替她关好了车窗和车门,退到外头与众人商量如何护好王女出关。
桑远远以为自己会失眠,不料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她梦到了一条蛇。
一条指头般粗细的蛇,在她脸上爬来爬去。
她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榻旁坐了一个鬼魅般的人,目光晦暗,正用手指,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第10章 荒野观烟火
幽无命。
那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幽无命怎么会在这里?!
她刚要张口,那根冰冷的手指便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嘘。”他说。
他伏下身,贴着她的耳畔,气息冰冰冷冷,像蛇一样。
“为什么紧张,”他说,“桑王女不是喜欢我么。见到我,你不开心?”
桑远远尽量表现得平静。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轻声问道。
幽无命低低笑着,轻飘飘地说道:“来救你啊。我不来,你就完了。”
桑远远僵硬地偏头看他。
“知道韩少陵怎么说的?”幽无命笑,学着韩少陵的腔调说道,“杀掉那些蛊惑夫人的桑州人,将她锁在无极殿,待孤归来再处理。”
他的气息很冰冷,冷到了她的骨缝里。
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起来,轻轻挑开一线车帘,示意她往后看。
“你瞧,我路过的时候,借着风,给他们洒了一些莹石粉。”
他的语气极温柔,如同情人耳语。
桑远远一望,顿时头皮发麻。
几里外,的确有人潮在无声涌动,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莹石粉泛着淡淡的微光,从极远处看,可以清晰地看出整支大军的形状。
像一头猛虎,准备吃掉她们这块小小的肥肉。
桑远远如坠冰窟。
她依然难以置信:“怎么这么快!”
葵仁至居临关一线没有囤兵,从葵仁整军出发,最快也要天明才赶得上来。
她都计算过了。
幽无命贴上来,轻轻地笑:“你跟我走,你的人就不必死。”
“否则?”她问。
幽无命愉快地笑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便宜韩少陵。”
他这般说着,当真抬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他的眼睛极黑,在月色下,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唇色极红,笑起来时,好看的唇形浮在白惨惨的脸上,当真像是传说中画了皮的恶鬼修罗。
带着一种极美丽的死亡气息。
桑远远头皮发麻。
“那如果跟你走,”她轻轻喘着,说道,“岂不是便宜了你。”
幽无命一怔,旋即,笑得弯下了腰。
“那就便宜我咯。”他松开了她的脖颈,轻轻替她拍背顺气。
“好。”桑远远说,“但你要帮他们逃走。”
“小事情。”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带血的银色令牌,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拎着,取过矮桌上的那壶温茶,咚咚咚地冲刷了一会儿,弄得满地水渍。
看着变得干干净净的银牌,幽无命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把挂在脖颈处的面罩往上一扯,遮住了罗刹容颜。
他一脚踢飞了车门,抓着桑远远走到车辕上。
灵姑等人惊得魂飞魄散,祭出兵器指向幽无命。
“什么人?!放开王女!”
桑远远缓声道:“没事,是自己人。情况有变,即刻准备闯关。”
幽无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烟火一放,你们便各自逃命,不要回头,回头很可能会死哦。”
桑远远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粗哑了许多。
此刻,灵姑等人也发现了身后那暗潮一般的大军。
“王女!属下拼上性命,必定能护住王女!”灵姑满脸抗拒,“此人……不是我们桑州人!属下不放心!”
桑远远轻轻摇头:“就这样。保命第一,见到父王,告诉他我无事,迟些便回。”
灵姑还要再劝,桑远远竖起手,温柔坚定地说道,“韩少陵心机深沉,你们千万要替我劝住父王,万勿冲动行事,以免落下把柄。”
幽无命满意地笑笑,抓住她的肋,轻飘飘地掠起。
百丈外的草丛间,伏着一头普普通通的云间兽。他揽住她的腰,骑上云间兽,向着身后的大军迎去。
很快,就到了近处。
眼前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行动寂静无声,恰好停在了一个既不会被发现,又不会放跑漏网之鱼的位置。
显然根本不是那种匆匆派出的截杀队伍。
所以韩少陵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想要逃走的?他故意将她放到了居临关外,便是想要引桑州王闯关,好被他拿一个错处吧!
桑远远浑身冰凉。
心中越是惊骇,她越是绷紧了脊背,让自己坐得端端正正。
身后便是幽无命的胸膛,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条胳膊松松搭在她的腰间,呼吸时不时就从她发顶拂过,带着冷冰冰的温度。
“知道吗,”他侧了头,呢喃般在她耳旁说道,“很多人都想要你。”
“但他们,心思都不纯。”他哄骗一样,轻声低语,“他们想要的不仅是你,还有利益。我不一样,我想要你,便是你,你这个人,活的,死的,都可以。你看,这才是真的喜欢。”
桑远远只觉脊背发寒。
说话时,他已载着她,来到了追兵面前。
“什么人?!”
火光一闪即逝,照亮了桑远远的容颜。
幽无命手一扬,把他刚才在她车里洗干净的那块染血令牌掷向对方将领。
将领接过银牌一看,急急行礼:“十五将军!”
韩少陵要杀的是那些桑州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媳妇,这次行动中,负责劫出桑远远的,正是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韩十五。
一切与计划分毫不差,将领轻轻舒了口气。接下来,便只需要收割人头了。
幽无命继续用略显低哑的假音说道:“夫人我已带出来了,我与她先行返回。”
“是!”
幽无命冷声下令:“去,杀光那些桑州人。”
“是!”
大军齐齐一呼,跃上云间兽,向着前方冲杀而去。
万蹄奔腾,如风雷般从身旁碾过,只余一片扬尘。
桑远远一动也没动。
“咦?”幽无命斜过身体,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哭不闹?我方才还想,若你哭叫,我回头便缝上你的嘴巴。”
他的眼神看起来倒是有些失望。
桑远远:“……”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她轻声说道:“幽州王言出必行,既答应了救人,那就一定会做到。”
他轻轻眯了下眼睛,声音带着笑:“哦,那我常说要攻下天都,杀死姜雁姬,你觉得……我会做到么?”
姜雁姬这个名字已在云境消失了许多年。
如今提到那个奇女子,人们只会称‘帝君’。
桑远远看着他那双黑而深的眼睛,很认真地回道:“我觉得你现在实力还不够,得再等一等。”
幽无命的眼中难得地浮起了真实的诧异,半晌,他笑了,嘀嘀咕咕地说道:“难怪敢说喜欢我,原来你也病得不轻。好吧,这些人,我都救。原只想随便放跑一个两个的……”
只见他手腕一翻,掌中多了一把小玉珠,在月色下发出莹莹青光。
是传讯用的符玉。
他慢慢合拢五指,便见那些玉珠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玉碎声,像是爆豆子一样。
一簌簌粉末带着青光,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一声声低沉的轰鸣响彻四野。
不必回头都能看见火光冲天。
“这……”
幽无命愉快地笑着,扯了扯缰绳,带她回身望去。
便见那支暗沉大军中,像是开了花一般,云间兽一头接一头被爆上了天,变成一团团燃着橙色光芒的大火球。
黑暗空旷的荒野中,果然是放起了一朵朵烟花。
居临关被惊动了,城楼之上燃起无数火光,远远便能听到城门开启的匝匝声。
幽无命又取出一把玉珠,放到桑远远掌心。
“试试。”他带着几分得意,怂恿她。
一只冰冷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背,握住五指,缓缓合上。
青光透出指缝,前方的烟火更加灿烂。
“好玩吧?”他伏在她耳畔,语气轻快,带着浓浓的笑意,好像在炫耀什么玩具一样。
“你到韩都的第一天夜里做的,对吗?”桑远远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幽无命动作一顿,胸腔轻轻地颤动,“嗯”了一声。
那天,一连串事情令韩少陵焦头烂额,平时冷静理智的王者,在那个夜里彻底放纵了自己,窝在无极殿和梦无忧一夜鏖战,又将亲卫都派到回云殿保护桑远远,防着幽无命当真上门抢人。
真正该盯紧的幽无命,反倒没人管了。
她喃喃道:“在云间兽体内置入爆炸物,然后利用传讯玉简之间的灵蕴感应来引爆。”
这个思路,可以说是很超前了。
他随手抚了下她的头发:“真聪明,我的小桑果。”
桑远远瞳仁收缩。
灵姑只提到过一次这个幼时昵称,当时在场的,只有桑州王派来守护她的那些人。
所以,这些人中有幽无命的人。
既有幽无命的人,想必,也会有韩少陵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暴露的。
这就真不能怪她了。父兄从桑州派过来的人,她根本无从查起,只能无条件地信任。
看来云境十八州的水,比她想象中更要深得多。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之后,韩少陵再没有和她联络。
“可以告诉我你的人是谁吗?”她偏头看幽无命。
他那双黑暗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团团火光,像金色的重瞳,更有种别样的绮丽。
“桑三九。”幽无命没有一丝迟疑。
桑远远眼前浮起一张憨厚的脸。
“那韩少陵的人,又是谁?”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紧了紧握起的拳头。
“桑四五、桑四六。”
桑远远的心猛地一跳。
这两个人,身份很不一般。灵姑特意给她说过。
桑四五和桑四六其实是桑远远的堂兄。他们的父亲是桑州王的亲弟弟。这位王叔向来不以王族自居,打小便把自己的一对双生子扔进了军营,令人一视同仁,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这对双生子争气得很,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功劳,他们拒绝闲职,而是进入了近卫军,做了桑州王的贴身亲卫。
一家子风评极好。
他们怎么会是韩少陵的人?!
“该收取报酬了。”幽无命低低笑道。
五根冰冷的手指,像蛇一般,爬上她的后脑,探入那黑云般的发丛间,控制住了他的猎物。
她被迫仰起了脸,幽无命伴着漫天烟火,扯下面罩,重重吻住了她。
他的唇是冰的,感觉就像被毒蛇亲吻。毒蛇的尖牙磕破了她的唇,铁锈的味道弥漫,让她忽略了毒蛇本身的气味。
他又将一捧玉珠握到了她的掌心,十指交扣辗转,烟火更加绚烂。
半晌,他松开了她,像蛇一般收回了红信,怪异地看着她。
“毫无技巧可言。韩少陵没教过你么。”
桑远远没接话。这种时候出声解释,岂不是更加挑起他的兴趣?
其实他的技术也很烂,自己还咬了自己一下,以为她不知道。
第11章 毒蛇的亲吻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亲吻结束后,桑远远呆呆地望着远处那片火光。心中在想,这么乱,灵姑他们应该能顺利逃出去。
她的心情麻木中带着一丝纷乱。
无论如何,眼下的情形总好过灵姑她们身死、而自己被韩少陵囚起来,充作禁脔。
身后那个像蛇一样冰冷的男人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时不时轻轻嗅一下,双臂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