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幽无命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闭了下眼睛,笑了:“还行,试出来了,也就这样。”
“嗯,”他道,“不过如此。”
所谓‘天道’,不过如此。
轰隆的蹄声渐渐逼近。
敌人来了!可是幽无命却连挪一挪位置都办不到。
“韩少陵的人。”幽无命喘着重气,牙齿几乎咬到了桑远远的耳朵,“小桑果,不如这样,我把命和修为都给你。他不会杀你。以后,你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心中所想,竟与复仇无关。
“你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么?幽无命,你这么恨我啊?”她撅起染血的红唇,嗔道,“当初是谁说死的时候一定带着我?男人的话,果真信不得。”
多说了几句,只觉两眼阵阵发黑,一片黑暗之中闪烁着点点暗金色的光芒,他的俊脸变得模糊,只余一个晃动的轮廓。
麻木的伤口开始传来阵阵刺痛,耳旁响起尖锐嗡鸣。
她觉得有些冷。
“桑远远,不要睡。”
幽无命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张。
她甚至听出了一丝颤音。
她怔怔地想,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啊……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凝聚精神。
“带着我,是死是活,带我一起。”她用尽全力,攥住了他的手指。
旋即软软地伏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喘着气。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并起颤抖的手指放在她颈脉上探了探,发现性命无虞,不禁微微松下一点心神。视线一扫,发现韩州的骑兵已迅速逼近,先锋距离此地已不到百丈!
他生受了三道落雷,身体中就像有一万只雷虫在乱啃,使不上半点气力。方才以为小桑果要死,一颗心全系在了她的身上,倒不觉疼痛,此刻心神微松,顿时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除了狞笑,竟是摆不出第二种表情了。
他单手揽紧了她,另一手拄着刀,想要站起来。
“韩……少……陵……”
发红的眼睛望向数丈之外,只见韩少陵已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去捡那落在一旁的断臂——只要把它捡回来,总有办法给它装回去!
再有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韩少陵的重骑兵便要碾过这里,救回他们的主君,杀掉动弹不得的幽无命!
幽无命定定望着韩少陵伸向断臂的那只手,目中翻涌着血色怒焰。
他已有太久太久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力不从心——都拼成这样了,竟连最后一点战果也要失去么?
“幽、无、命,”韩少陵吐着血,笑了,“你,输了啊,待我,医好了手,我一定,用这只手,灭你……幽州!”
幽无命连咬碎牙齿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就在韩少陵的手颤抖着,抓住了地上的断臂之时,只见一个黑红黑红的大脑袋忽然从他身后的尸堆中钻了出来,后蹄重重一踢,身形如电,蹿过韩少陵身边,一口薅走了他尚未抓稳的臂膀!
这道黑红的闪电一刻也没有停留,叼着韩少陵的左臂,掠到了幽无命身前,一个旋身急刹,矮下腰,几乎是用‘铲’的姿势,把幽无命和桑远远弄到了自己的背上。
然后撒开了四蹄,像一道血旋风般,从冥魔浪潮中刮了过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韩少陵一个愣神的功夫,胳膊没了,将死的幽无命没了,攥进了手心的小桑果,也没了!
那道黑红黑红的毛茸闪电,向着远方飞驰。
“主君!您……”骑兵已至,看见韩少陵缺了一边肩臂,为首的将领目眦欲裂,痛苦地跪在了韩少陵身前。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取起独臂,挥向前方——
“杀!”
骑兵开始冲锋,弩手张弓搭箭,一排排箭雨,如蝗虫一般率先扑向那道飞速远去的身影。
箭雨之下,幽无命已调整好了身姿,单手挽着缰绳,将绵软的桑远远圈在身前,另一只手斜斜护着她的肩胸腹。
短命速度虽快,跑得却是很稳,没有什么颠簸。
“怎么不咬死他!”幽无命虚弱且嫌弃地说道。
短命百忙之中,回转过毛茸茸的大脑袋,非常鄙视地望了他一眼。
“傲五。”短命叼着韩少陵的胳膊,含混不清地说。
桑远远诡异地再一次听懂了它的狗话——你都没死我干嘛要找死。
她不禁想起了原剧情中,幽无命战死天都后,短命明知必死,却还是扑向了姜雁姬,最终被皇甫俊打进了火海。
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桑远远带笑的唇角,悄悄在风中飞走。虽然身上疼得要命,生死危机也尚未解除,但在这一刻,她竟诡异地感觉到了幸福。
大家都还在。
短命左扑右突,避过身后袭来的箭雨。
没有幽无命帮它击落那些箭矢,它的动作狼狈极了,几次险险要被射中。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丝丝寒意:“偶死哪去了。”
方才它若是在场,必能给韩少陵补上致命一击!
死哪去了呢?!
第73章 偶死哪去了
“偶死哪去了。”
幽无命声音冰冷,压抑着怒气。
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时,正前方的冥魔浪潮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它看起来快乐极了,小手里拎着一只破损处打上了结的小布袋,布袋中沉甸甸地装了小半袋不明颗粒,看起来很坠手的样子。
人偶两边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染得黑红的衣袍迎风翻飞,踏着冥魔的脑袋,一蹦蹦起几丈高,飘来飘去,整个偶精神十足,从头到脚都写着一个‘浪’字。
它把它的亮晶晶给捡回来了!
幽无命:“……”
活活给气乐了!
身后箭雨又至。
人偶猛地皱起了眉头,抓住一只冥魔荡出的长舌,像甩秋千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抛了起来,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到了短命身上。
它把手中的小布袋抛到桑远远怀里,然后蹿到了后面,身上爆起青黑的雾气,替短命‘乒乒乓乓’地击落了射来的箭矢。
这样一来,短命就不再需要左冲右突,只需直直前进。
谁也追不上一往无前的短命。
转眼之间,韩少陵的骑兵阵就被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摆脱危机了!
虽然韩少陵为了寻回断臂,并没有放弃追击,但他的骑兵和短命之间的距离,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拉越远……
短命向着东方,一路飞驰。
自从人偶归来,桑远远就发现幽无命强打起了精神,脸上一丝虚弱也看不见,若不是额角和手背上不自觉地迸着青筋,根本就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承受剧痛。
她知道,他是担心人偶反噬。
这个东西心智非常单纯,但单纯,便意味着行走在细细的钢索上,左右都是深渊,一边是至善,另一边是至恶。
她轻轻挣了下,用气声喊道:“偶……”
小小的人儿晃了下,落到她的身边,倒骑在短命的大脑袋上,一双小手端端正正摆在膝盖上,眨巴着大眼睛凝视着她。
“帮我收好袋子。”她吃力地把布袋向它递了递——方才偶去对付箭雨时,把这袋固玉晶抛到了她的怀里。
人偶激动地探出小手,刚碰到袋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兮兮地抬起头,偷偷瞥了瞥幽无命的脸色。
见他脸色虽臭,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偶便接过了布袋,小心翼翼地环抱在胸前。
“找个地方歇息疗伤,顺便,再多产些固玉晶。”桑远远虚弱地说道。
人偶漆黑的双眼顿时微微泛起了光。主人很虚弱是不是可以反噬什么的,人偶通通不知道,它只知道,找到个安静的好地方,它就会拥有更多更多的亮闪闪了。
幽无命微微沉吟。
他身受重伤的消息,韩少陵必会报给姜雁姬,若是此刻与冀州赶过来的七千幽军会合的话,必定会遭遇韩少陵和章泾的全力围追堵截,即便能拼杀出去,情况也是极其惨烈。
况且,自己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将寄希望于麾下的士兵,命运全不由己,这不是幽无命的行事风格。
“小桑果,你当真是我腹中的虫。”幽无命淡淡一笑,取出玉简,令那支正在赶往长城的军队原地转头,穿过平州,伏于平、韩二州的交界处,等待下一步指令。
对于主君的命令,部下从来不会有丝毫质疑,接令之后,那七千身穿玄甲的士兵立刻调转了头,直直往西而去。
桑远远知道,这是预备伏击重伤返程的韩少陵。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便让他知道,幽无命的七千人,对上他的二万骑兵,究竟谁高谁低!
“下冥渊!”
幽无命即刻作出了决定。
他回转头,遥遥望了一眼几乎消失在视野之中的韩州骑兵,抽着嘴角冷笑一声,挽紧缰绳,令短命跑成了一道残影。
他双臂微绷,尽力揽护着桑远远,不让她承受太多的颠簸,以免撕裂了伤口。
不幸中的万幸是,韩少陵祭出绝式与幽无命硬拼之后,身上的灵蕴已然耗尽,所以穿刺了桑远远的这一击,便只是寻常的物理伤害,并没有带上灵蕴之毒。
只不过刺中了胸口,还伤到了心脉,所以让她一时缓不过劲来。
幽无命的情况比她糟糕很多,他偷偷吐了好几回血。
桑远远发现,他的血泛着金属般的蓝白色。
“是金雷。”她伏在他的怀里,用虚弱的气声说道,“也不算是完全无迹可循。韩少陵属金,那一记绝式凝的是雷龙,想必他与雷力之间,有些我们不知的牵绊。这也许意味着,即便天道要出手护他,也是越不过某些规则的。”
“呵,”幽无命牙间噙了冷笑,“天、道。”
“其中定有古怪。”桑远远沉吟片刻,“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和天坛脱不了干系。”
不知不觉说话大声了些,牵动胸口的伤,一口潋滟鲜血喷涌出来,偶被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儿扔了手中的布袋。
它歪歪地匍匐过来,一只手抓着布袋顺便薅住短命几缕毛毛,另一只手腾了出来,小心地伸向桑远远,勾了勾她的手指。
它盯着她看了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小手伸到袍子里面,扒拉了一会儿,从肩膀上拆下几朵紫色的蝴蝶花,递到桑远远的身上。
取下蝴蝶花之后,它的胳膊立刻就往下歪了一点,要掉不掉的。
它赶紧把布袋换到了另外一只手里,以免再次弄丢。
桑远远:“……”
幽无命挑了挑眉,将蝴蝶花收了,然后用缰绳往短命耳朵上拍了拍:“停。一丈,回旋跳。”
他手臂一紧,将桑远远死死揽住,然后难得地多看了偶一眼:“抓稳了。”
偶就像个突然被严父点了名的胆小娃子一样,猛地点点头,一对小胳膊紧紧搂住了短命的耳朵。
只见短命一个急刹,然后迎着冥魔巨浪直直冲向冥渊。
跃向深渊的那一刻,桑远远只觉寒毛倒竖,虽然心中极度信任幽无命,但身体腾空的霎那,她还是忍不住炸了毛。
她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
她看着偶的一双小木腿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
极短暂的滞空之后,短命的大胖身体开始下坠。
只见它非常灵活地在空中翻了个滚,两条后腿极魔性地向后一蹬!
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力,就见这云间兽在空中划了半个圈,然后直直撞向了冥渊的悬崖壁。
漆黑的崖壁之上,赫然有一处黑黢黢的石洞。
短命极为灵巧地落了进去。
洞中的冥魔被吓了好大一跳。丑陋恐怖的魔脸之上,一只只白色的单眼球缓缓转动,盯住了这头从天而降的茸毛怪兽。
下一刻,无数道长满倒刺的黑舌直袭短命!
在这狭窄的洞窟内,生生搅起了浓郁腥风。
人偶动了。
青黑的灵雾泛起,它就像一道小小的旋风,围着短命刮过一圈,把周遭的冥魔都切成了碎块块。
“这是?”桑远远强打起精神,惊奇地问道。
幽无命道:“深渊口。”
桑远远吃了好大一惊:“深渊口,都是与冥渊相连吗?”
“当然咯,”幽无命很好笑地望着她,“不然冥魔哪来的。”
“你怎知这里有个洞?”她感到不可思议。
他俯身,坏笑道:“……不告诉你。”
桑远远:“……”
吐血给他看!
幽无命指挥着人偶,将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清理干净,然后搂着桑远远翻了下去,双双靠坐在洞壁上。
“小桑果,”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帅得晃眼睛的笑容,“从未想过,我幽无命竟有这落难天涯的一天,身边竟还有人陪伴。”
“感觉如何。”她问。
“好极了!”
正在外围拼命击杀冥魔的偶:“……”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桑远远道。
“嗯?”幽无命眯眼望她。
“桑成明。走投无路,带着心腹跳下冥渊?”
当初桑州那个叛逆,桑州王的庶弟,桑远远的王叔。时至今日,桑远远仍觉得那件事仿佛哪里怪怪的。
“唔,兴许未死。”幽无命漫不经心。他对桑成明半点兴趣也没有。就算没死,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他侧过了身,解掉缠在桑远远伤口上的布条,然后开始脱她的衣裳。